☆、一剑07
喜欢一个人需要多久的时间?
是一盏茶, 还是久到沧海桑田。
“剑为君子兵,执剑者, 剑法精妙并非第一, 剑心纯澈才是首要。”风止缓缓拔出了自己的古剑,剑锋在鹤峰的冷风中微微激荡。他将剑锋横举, 摆给明朔瞧, 轻声道:“所以剑意,便是这个意思。”
明朔见着风止的剑, 便也学着拔出自己的剑。
两柄神兵在鹤峰上吹风拂叶,明朔似懂非懂。她觉得自己上辈子应该用过剑, 因为从无名岛起, 她便觉得自己对于剑有着莫名的熟悉。
明朔握着剑, 试着凭着本能挽了一剑,秋水一般的剑身在空气中激荡,竟隐有残影烙印。
风止眼中浮出惊讶, 他笑着对明朔道:“对,就是这样。”
这世上的大部分事情, 都需要天赋。
说的残酷一些,天赋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就好比明朔,她是陵光神君, 剑本来就是她的武器。即使渡过了一场重生,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用剑的本能仍在,重新握起剑, 即使晚了三百年,她依然要比她早学了三百年的人要更容易触碰到剑的门道。
风止说要教她,可他能教的有限。
他所做的,便是将自己懂得的剑招演示给明朔瞧,明朔坐在一旁静静的瞧着他的演练,不说话,也不提剑,就只是这么看着。等风止练完了剑,明朔坐在那儿,眼里也已练完了剑。
少羽觉得如今天下太平,从未教过明朔习剑。而天帝也觉得上辈子陵光神君以身殉战是天庭亏欠昆嵛山,所以也默认了少羽的做法。明朔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可当她真的开始和风止习剑,才发现自己其实喜欢的要命。
她喜欢风吹过剑锋的声音,喜欢剑锋斩断水流的嗡鸣。
她喜欢剑。
少羽对明朔道:“如果喜欢就学吧,这个我也不会,也教不了你。”
明朔从少羽的话中听出了一点儿自责与愧疚,所以她软软的说:“我学会了,回来教你啊。省得你总是因为不会打架输给陈寒。”
少羽想说他和陈寒处不来真的不是因为陈寒比他能打——但话到了嘴边,少羽还是应了下去。他见着明朔是发自内心的快乐,便也笑着应允:“好啊。”
虽然明朔喜欢剑,但鹤峰的枯燥与乏味总是不变的。
这里除了青山绿水,便是一群并不能与人交流的仙鹤。除了仙鹤,大概还有山后一小块风止垦出来的菜地。风止以往一个人活在鹤峰的时候,就是个自给自足的农民。
他用剑,却也拿锄头。他轻功绝顶,却也下山采茶。
就明朔本身而言,她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枯燥。习剑,品茶,间或躺在树枝上,瞧着风止悉心仔细的喂着那些性格高傲的仙鹤,这一天便也慢悠悠的过了。
石屋里,只有一张床。风止自然是要将床让给她,当明朔瞧着风止便随意的在冰凉的地上铺了块木板,便忍不住对他道:“其实我们可以一起睡,我只需要一半就好。”
明朔觉得一起睡没什么的呀。她又不是没和罗浮一起睡过。
但风止听了这话,脸红的便能滴出血。
他立刻摇头,仿佛明朔是洪水猛兽。风止道:“我是你的长辈,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你休息吧。”
明朔眨了眨眼,想到当初暮朗将自己赶下床,又看着打算睡木板的风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想笑,她确实也笑了。
她认认真真对风止道:“师叔祖,你不要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风止:“……”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又能对我做什么?
风止实在是应付不了明朔,明朔抱着膝盖用那双眼睛只是盯着他,他便觉得溃不成军,只能全然妥协。然而即使躺上了外侧,风止也忍不住道:“温阳,你不能这样的。”
明朔随口地敷衍:“好好好,除了你,我都不会这样。”
明朔说这句话,原本当真只是希望减轻一些风止的心理负担。因为他看起来,是真的非常紧张。只可惜对风止而言,明朔这句话的功效似乎完全偏了。
他的背脊全然僵硬,静静闭着的眼睛上,连睫毛都不受控制的微颤着。
明朔侧头便能瞧见风止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害羞的样子,她的心思不自觉的便柔软了许多。她瞧着风止,也觉得新奇,便干脆又在他耳边拉长了尾音,软软道:“师叔祖——”
她瞧见风止的耳朵都快要烧起来。
明朔便笑眯眯的将被子拉上了自己的下颚,转回了头闭上了眼睛,温柔道:“晚安。”
风止手指紧紧的握着,浑身僵硬,也不答话。他等了很久,才等到身侧的呼吸平稳而绵长,才能确定明朔是真的熟睡了。到了这时候,风止才敢悄悄的睁开眼,又过了许久,才敢侧过了头。
正如同明朔侧过头便能见到他,他侧过头,便能见到明朔。
见到明朔精致的眉眼,听见她平和的呼吸。
风止一眨也不眨的瞧着明朔,大约是明朔睡着了,风止便也没有那么紧张害怕。他甚至见着明朔几乎没有任何瑕疵的皮肤,想到了他幼时师姐们同他讲过的那些故事。
故事里的公主妖精们,便是有着明朔这样似是吹弹可破的肌肤。
在风止继承鹤峰前,风止也曾随着他的师父下过几次西峰。他也见过普通人家的姑娘是什么模样,岐水也同他说过,为何寻常人家的姑娘,通常都不如那些闺秀漂亮。
——并非是她们当真容姿不如,而是那些闺秀们,用着大笔的银钱与人力堆积着,这辈子大概就没有拿过比筷子更重的东西,当然看起来要更精致,更柔弱美丽。
岐水说这话,是挺瞧不起那些弱柳扶风的闺秀。风止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活法,何必要拿去比较。
但他瞧着如今明朔,却蓦地生出一点卑怯感来。
名以上,他是西峰观的师叔,是第一剑。但实际上,他不过只是个居住于鹤峰的孤儿。
但明朔不一样,她是帝姬,不仅有着故事里妖精才有的容貌,连脾气也十分可爱。
风止从心底觉得,明朔说那些话,不过只是调侃他罢了。
明朔不是西峰观那些来求学的弟子,她不过是来避难的。两人之间就像是西峰观与鹤峰,看似一体却是被隔开的。
但即使如此,风止仍是忍不住去在意明朔。她笑着的样子,说话的语调,就像是幼年的他在剑阁见到的这把朱红剑一样,总是牵扯着风止的心神。他宁不下心,定不下神,却头一次觉得无关紧要。
从来没有人对风止说过“我喜欢你”,他总是与剑为伍的。
所以在湖边他听见明朔理所当然说:“对呀,喜欢。”首当其冲的,竟然是一种慌乱无措感。
只懂得如何与剑打交道,与同门打交道的风止,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这样的场面。
他与西峰观大部分俗家弟子不同,他出了家,是西峰观的剑,他应该拒绝的。
可风止当真瞧见了明朔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
若是拒绝了,她会伤心吗?
风止害怕从她明亮的眼睛里看到泪光。
他不明白这种心情是何种心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可他退一步,明朔便进一步,退到最后,无路可退。风止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忍不住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帝姬?
可他偏偏又不能从对方身上移开眼睛。
就像他在自己反应过来,就先教了对方拔剑式一样。
风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有遇上过这种事情,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做。
只有等明朔睡着了,风止才敢多看上一眼,忍不住用指节轻轻点了点她的脸颊。
温的,也是暖的。
风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那么想去证明身边的明朔好好活着,但他在确认了之后,却蓦地松下了一口气。
风止心想,其实秦昔不用担心自己不高兴。鹤峰没有别人,明朔再住久一点也没关系,她想住多久都行。
只要她高兴。
就在西峰观主因为这场地动而焦头烂额的时候,西峰观迎来了另一位年轻的小师叔。
岐水下山已有一年未归,前些日子也说着自己有事,怕是近期回不来,提前寄回了给风止的生日贺礼。所以她如今突然回来,倒令西峰观主有些诧异。
西峰观主郑重的接待这位三十六代弟子,便见岐水抬手打断了他,神色不愉。
岐水其实还要比西峰观主小上几岁,但她的脾气却比她的辈分还要大。她没什么好气道:“我这次匆匆忙忙回来,想必师兄你也清楚缘故。”
西峰观主揣着明白装糊涂:“师妹这话提得莫名,我听的不明白。”
岐水可不管那么多,她冷笑了一声,便问:“师祖的话在西峰观已经不管用了是吗?他说了,鹤峰不允许西峰观插手,那是属于风止师叔的,但看看师兄你做了什么,你比谁都能耐,仗着小师叔脾气好,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往他那儿塞?”
西峰观主闻言眉梢跳了一下,他的脾气也算不上十足好,即使岐水算是受教于师祖,是三十六代最优秀的弟子,但被岐水上来顶这么一波,便也不紧不慢的回道:“我并没有违反组训,鹤峰从头至尾都是小师叔主事。”
岐水冷笑:“是吗?那温阳帝姬是怎么上去的,小师叔可不是受了先帝恩的人,他也不喜欢和人相处。”
西峰观主听了这话,眉梢跳的更厉害,他干脆道:“我确实没有违反任何一条祖训。师妹你为何不自己去鹤峰瞧一眼。”
岐水扫了一眼西峰观主,慢慢道:“我本来也就是这个打算。”
西峰观主便在多言,只是说西峰观已经准备好了岐水的屋子,岐水如果需要什么,如往常一般即可。岐水正在生气,也懒得去理西峰观主。或者说,她在和西峰观主撒完气,便提剑上山了。
她甚至有些不明白自己的师兄师姐们是怎么回事,若非时间紧急,她还想一个个问去,他们在做什么,居然允许一个陌生人待在鹤峰?还是个陌生的女人?
岐水忍不了。
岐水上山的时候,明朔正对着泉水梳头发。鹤峰上只有一面古旧的铜镜,照得还不如泉水清楚,也就只能勉强输个头发。风止本身是不太在乎这些的人,所以这面镜子他觉得够用了。但明朔不行。
明朔喜欢好看的东西,也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
所以她只能每天早上对着泉水梳妆。
岐水上山的时候,便是见到一名眉若远山肤若白雪的女子倚在树下梳妆,这本是幕极美的画面,但在岐水眼中却镶了千万根的刺。
她正欲上前,泉水边的仙鹤却突然踱去了明朔身边,拿头蹭了蹭她的掌心,轻轻叫了一声。
鹤鸣不可起争执。这是鹤峰的规矩,谁也不能例外,岐水只能又压下了自己的步子。
她冷冷扫了一眼明朔,打算先去寻风止。
她原以为风止会在剑阁,却寻了半天没有找到。她又觉得风止大概去采茶了,和山崖也没有他的痕迹。就在岐水想着,风止是不是被明朔活活逼走了,风止从后山走了过来。
他见到岐水还有些惊讶:“秦昔和我说,你今年不回来。”
岐水见到了风止,眉目便柔了一瞬,她道:“小师叔,我当然是要回来见你的。”
岐水说完,瞧见了风止手里拿着的东西,那是一面铜镜,刚被磨过,光可鉴人。岐水愣了一瞬,开口道:“镜子怎么了吗?”
风止道:“没什么,温阳觉得照不清,我去后山找了块磨石,试着磨了磨。不过效果一般,恐怕得请人去买一块。”
风止顿了顿,对岐水道:“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岐水已经很难说出话。
她瞧着风止手里的镜子,就像瞧着敌人。
过了好半晌,岐水才道:“不为别的,我听说有人仗着身份闯进了你的鹤峰,担心你太温和,拒绝不了,所以回来帮你。”
风止忍不住蹙眉。
他先道:“是我允了的,秦昔逼不了我。”
话必,他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着岐水的眼神不太对。
风止面色端肃,询问道:“温阳居于鹤峰,该是秦昔说给今上,并未发旨昭告,观内对此也缄默再三,我想这消息不至于流入江湖。”风止的声音不重,但却如雷霆般质问岐水:“岐水,你于江湖游历,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一剑08
岐水似是没想到她一时冲动, 竟然会被风止先抓住了其中漏洞。
岐水镇静道:“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
风止定定看了岐水一会儿,而后才道:“是吗?”
顿了顿, 他还是对岐水道:“岐水, 我师父曾与我说过一个道理。他说江湖与朝堂,若是江湖是个刀剑夺命场, 那么朝堂在进去的那一瞬, 命便不在是自己的了。”
“若非你要做的事,当真的值得堵上性命。否则倒不如执剑江湖, 至少也算得一生痛快。”
岐水听见风止的话,只觉得心惊。她不知道自己这次的冲动行为让风止看出了多少, 但她可以肯定, 风止已经看出了些东西。风止聪慧, 是她远不能及。这一点岐水很早就明白。
风止学剑,一眼便够了。她需要几日的练习。或许几日在他人眼中已经天赋高超,但若与风止相比, 便只能算是愚钝了。岐水既倾慕着风止的一剑凌云,又嫉妒着他的一剑凌云。
两人年纪相差不大, 又都是被老西峰观主捡回的孤儿,故而在岐水虽未能拜入老观主门下,但在及笄前仍一并被养在鹤峰, 与风止一同长大。幼时那一点争强好胜的心思,在长大后慢慢便变了味。豆蔻少女,情窦初开,身边又是风止这样的人。岐水喜欢上风止再顺理成章不过, 只可惜遗憾的是,风止未能如岐水一般走上这顺利成章的路。
他似乎只爱剑。
岐水当时觉得,只爱剑也是好的。这天下没有人比她更亲近风止了,这就足够令她高兴。
岐水又觉得,风止不下山也是好的,他在山上便是剑阁里的风止剑,永远没有人能拿走。
可现在似乎有点不对。
岐水回来,风止自然是要招待她的。风止的招待,永远只会泡茶。可岐水从不觉得单调,因为这是风止泡的茶。他取了架子上的杯子泡茶,岐水自然也见到了架子上那只倚在了风止杯边,与旁的都不同的瓷杯。
岐水问:“你有客人吗?”
风止道:“算不得客人。是温阳,师姐应该见到了。”
岐水只想当自己见不到。
她握着茶杯,原本觉得架子上的两个茶杯,她总能用上一个,也算是特别。但似乎对于风止而言,这并不是。至少在见到那只瓷杯后,岐水忽然发现,有很多事情,风止不是不懂,也不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