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后开始查的江南盐税贪墨一案已经有了些眉目,是晏回叫潜渊阁新臣暗中查访的,从江南道查起,抽丝剥茧一路查到了京城,京城几户世家都被扯下了水,程家便是其一。晏回想将朝中贪官一次查个明白,只是陈年烂账不好查,这些日子又有匈奴火器一事阻了一阻,贪墨一案进展慢了些。
如今程家这突如其来的一把火,倒让时局一下子明朗了不少。
“不是朕叫人放的火。”晏回翘了翘唇角,气定神闲道:“朕要是知道这么做能气得他半身不遂,早就派人去烧了。”
程国丈是陛下亲祖父,这大逆不道的话把唐宛宛逗笑了,很快她又止住了笑,惴惴问:“我这样幸灾乐祸是不是不好?程家被烧死那么多人,我该哀叹惋惜才对,万一晚上做什么噩梦就不好了。”
身为程国丈亲闺女的太后和亲外孙的晏回都不哀叹惋惜,她惋惜个什么劲儿?晏回一把搂住她的小蛮腰捞进怀里,低低笑说:“那今晚朕抱着你睡,有真龙之气伴身,牛鬼蛇神就不敢近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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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抄家当日,京城来看热闹的百姓不少,把这一条街围了个水泄不通。路边瞧热闹的百姓聚在一块闲唠:“好家伙,我都已经数了三百多抬,这可比当初皇后娘娘入宫时的嫁妆还要多出两倍之数。”
“这程家当铺怎么就成了洗钱的地方了?当初我当了家里祖宗留下来的一块玉,活当,当了二两银子,赎回来的时候也不过是二两多一串铜钱,比别家当铺还便宜呢些。”
“嗤,人家贪的是大件,谁能瞧得上你那二两东西?”
“程家当铺在京城开了六家呢,要是有问题,哪里能开得了这么些年?”
角落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唐宛宛竖着耳朵听着车外百姓的唠嗑声,正好听到了这句,好奇地问:“陛下,程国丈到底是怎么贪的?”
晏回说:“京城的官员大多是雅贪,送东西的时候少有人送真金白银,容易被查住,所以送些贵重字画,前朝名士字画、古纂奇刻往往价值千金。可程家不一样,程国丈此人有口皆碑,他在这个位子上呆了二十七年,自母后入宫后再没升过官,近三十年从没收过任何人的礼。程国丈自己从来不过寿,就连家中子孙办喜事也从不收礼,带了礼去的都不能入程家门。”
“京官中开当平铺的也有四五家,每月的账面都会严查,当铺不得超过五分利。可查得再精细,也耐不住人家有那门路。以前朕一直抓不住他的把柄,这回方才知道其中关节。”
唐宛宛心里跟有猫爪子挠似的,连声催促:“陛下快说。”
“这回是审问程家当铺掌柜时才知道的。”
知道宛宛脑子笨,晏回打了个比方:“假设想要行贿的官员有两个,头一人派小厮进铺子,进门时小厮怀里揣着一件价值千金的古玩,进了当铺把这件宝贝以几两银子的低价当出去,拿价值千金的东西换了几两银子,当铺的账面上就记——后唐白玉貔貅仿品,做工粗糙,死当,三两收。”
唐宛宛瞠目结舌,又听陛下说:“真品去哪了?自然是由程国丈收了。之后程家叫匠人仿着白玉貔貅做出一件赝品来,再放到当铺之中去卖。”
“想要行贿的第二人让小厮拿着万两银票去当铺里买这件赝品,账面上记——后唐白玉貔貅仿品,做工粗糙,四两卖。而行贿者带去的万两银票都进了程家口袋。如此一来,不光账面上查不出来,银子和真品还都进了程家宅子,赝品也转手出去了,当真是一点破绽都没有。”
唯一遗憾的是这一场大火烧没的家产到底值多少,却是没人知道了。
最后从私库的遗骸中清算出来的家产仅有八百万两,贪污的罪名是跑不了的,可按盛朝律法却远远够不上诛族。再者说,程家身为太后娘娘的母家,抄家可以,灭族是一定不行的。时下重孝道,晏回身上到底流着着程家一半的骨血,若是违背律例就为将外祖家灭族,能被天下文人指着脊梁骨骂一辈子。
何况当初抄德妃母家魏家时,抄出来四千万两,都仅仅是将魏家子孙贬为庶民而已。有先例在前,这回也不能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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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程家一片死寂,长子程实甫进了卧房,挥退了所有仆从,他走到床前探身轻轻拍拍国丈爷,好半晌也没能把人叫醒。
程实甫微一思索,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瓶,倒出一颗药丸子,掰开父亲的嘴往他舌根下塞进去了。
“咳咳。”程国丈头疼得厉害,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这会儿口眼歪斜,短短几个字都有口涎从嘴边往下淌。程实甫凑到他耳边,低声问:“父亲,您要说什么?”
“抄家……的人,都、都撤走了?”
程实甫低声说:“后院的地皮翻了三尺,没翻出东西来,兵士撤走了,可整个宅子都被严严实实守起来了,怕是要将咱们拘禁到死。家中奴仆都被带走审问了,不过他们都不是近身伺候的,问题不大,女眷那边早早就交待过了,父亲放心。”
程国丈深深喘了两下,又问:“西院……”
程实甫低笑一声:“父亲神机妙算,西院只逃出来几个仆妇,剩下的都张不了嘴了。”
父子静默许久,程国丈右半脸皮跳个不停,没再开口。
“爹,咱们程家完了。”程实甫开口这么说了一句。家被抄了,父亲中风了,还死了两个姨娘,他说这话时本该是极痛心的,可面上表情却与此情此景大相径庭,眼底有一丝幽光灼灼发亮。
“喊人来吧。”程国丈恹恹闭上了眼,把舌下那颗微微发苦的药丸子慢慢含化了。
第93章 清算
程家一倒, 其亲家跟着遭殃。程国丈其人狡诈,给子孙选的亲家没一户高门, 全是三品以下门庭。一来满京城都知道太后不待见这个国丈爷, 二来程家式微,程家子孙那么多, 只程国丈和长子在朝为官, 真正的高门大户瞧不上这样的人家。
陛下忌讳结党营私,程国丈最能拿捏得准分寸, 与几户亲家极少来往。将这几户逐一排查了一遍,没能查出什么来。
程家五族四百余人入宫请罪的时候, 唐宛宛正在养心殿陪着陛下用早膳。晏回这几日事务繁忙, 总是不用早膳就去上朝, 省下早上那一顿。
唐宛宛连着送了三日早膳,总算回过味来了:“陛下是不是专门不用早膳的?就为了等我睡醒以后给你送早膳过来?”
晏回唇角一翘,没作声, 夹起一只什锦包子塞进她嘴里了。
听到殿前监的通传声,唐宛宛想回避来着, 晏回却说不必。
程家五族入宫请罪,父子孙三族,母族妻族各一。从古稀老人到学龄稚童都有, 互相搀扶着跪在白玉阶下连声请罪,四百余人从殿内一路跪到殿外。
已经是三月中旬了,清晨的日光微暖,唐宛宛却觉得有点冷。听到陛下淡声说:“程大人贪污受贿, 悖逆不臣,目无君上,贪墨江南盐税十余年,钱款至今去向不明,罪当诛族。”
“诛族”二字震耳发聩,唐宛宛听得清清楚楚,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晏回这会儿满心都在正事上,仍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一动作,他没有偏头,却在下一瞬准确地覆上了宛宛的手,稍用了些力握了握。
这会儿身前没有遮挡,虽白玉阶下的人都垂着头跪着,唐宛宛还是怕人瞧见,跟游鱼似的飞快把手缩了回来,两手交错着蹭了蹭掌心的冷汗。
唐宛宛自入宫来见陛下罚过不少人,有的打板子,有的罚思过,当初在陕南惩治贪官污吏的时候还曾砍过好些人的脑袋,流放之刑也有不少,可唐宛宛还是头回听见陛下口中说出“诛族”二字。
她告诉自己,别看底下跪着的四百余人都哭得声嘶力竭的,可他们跟坏人是一家人,投错了胎,就算自己没做错事,可跟程家沾了亲带了故,这就已经是错了。
唐宛宛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没别过眼,心口却有点微微的凉。
只知陛下接着说:“然我大盛律制,立太子一年内应大赦天下,不设酷刑。遂责令抄家,程家五族一切家产收归户部,旁系亲眷遣回祖地,三代内不得回京。”
四百余人的嚎啕声一顿,紧跟着哭声更响亮了,这回成了喜极而泣。唐宛宛一时没能回过神来,慢腾腾地转过头去瞧陛下,连底下山呼万岁的声音都变得远了。
待圣旨颁下之后,程家人散去了。唐宛宛尝了一口粥,方才耽搁了太久,粥已经凉了,她放下汤匙,一直托着腮盯着陛下看。
“怎么了,一直瞧着朕?”
唐宛宛面皮微红,抿了抿唇,眼里有两分笑,“陛下说‘罪当诛族’的时候,我真怕陛下说的是真的。”
“你害怕?”
唐宛宛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两分犹豫,接着又点了点头,表情十分纠结地开了口:“我知道陛下杀过不少人。光算我入宫以来,陛下在陕南杀过贪官,长乐宫鼠疫的时候也杀过好些人。”
晏回眼皮一跳:“鼠疫?这是谁与你说的?”
“陛下紧张什么?”唐宛宛垂下眼,伸出自己右手从晏回五指间穿进去,十指轻轻叩在一起。近来她极喜欢这个小动作,是为什么来着?唐宛宛想了想,好像是上回欢好的时候,陛下这样握着她的手,唐宛宛就一下子从身子软到了心坎里。
一想到那个污污的场景,唐宛宛嫩脸一红,想要缩回手,晏回却收紧了些,不放她走,蹙着眉复又问:“鼠疫,谁说给你听的?”
“上个月有一回呈膳的小宫女手上被烫起个水泡,红素和絮晚慌里慌张把她撵了出去,我瞧得莫名其妙,追问了好几遍,她二人跟我说了实话,我这才知道去年的鼠疫一事。”
好在事情已经过去,又是有惊无险,唐宛宛跟听故事似的听完了,没有亲眼见过,也不觉得怎么害怕。唐宛宛又接起先前的话头:“我知道陛下杀过不少人,以后也要抄好些人的家,可诛族不一样。程家五族就有四百余人,九族怕是得有千数,其中做了错事的只有最上头的十来个人,剩下的人都是无辜的。”
“无辜的人受到牵连,也被抄了家,要是再灭族……”
唐宛宛没能说下去,晏回却听明白了,垂着眼摩挲着她的手,好似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你放心。”
唐宛宛连连点头,把陛下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她想起自己刚见到陛下的那几回,总是怕他,看着这张不苟言笑的脸就觉得发憷。可仔细想想,入宫这一年半来,她就没有见过几回陛下杀伐果断的样子,陛下是一个有人情味的陛下。
唐宛宛心宽不假,可若是方才陛下真的对程家诛九族,她甚至不敢想象这个前一瞬还下令诛别人九族的人转过头来就对着自己微笑是什么样子,光是想想就觉得后颈发凉。
好在陛下不是那样的陛下,他会给人留一线,抄家、家产归公,另有遣回祖地、三代内不得回京的惩罚,程国丈和亲眷又被拘禁一生,再不可能作乱了,这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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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倒了,江南盐税贪墨一案却还在查,牵扯出好几家来。
抄家毕竟是有伤人和的事,尤其其中几位老臣都是两朝元老,论起家史,几可与盛朝历史比肩,功在社稷。晏回不敢逼得太狠,只罢官十余数,光三品之上的要员也有四人。
这些日子百官来上朝的时候大多是一副没睡好觉的样子,不知是因为唇亡齿寒物伤其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唯独陛下和寒门出身的新臣神清气爽,总觉得这乌烟瘴气的朝廷被水洗过了似的,瞧着就觉敞亮。
这些个老臣以前瞧不起的寒门新臣凭着刚刚空缺下的官位便可平步青云。一朝新臣换旧臣,朝堂后排的新面孔更多了。
朝中争斗愈烈,晏回瞧着倒是好事,虽然他心里清楚,新扶植起来的这些寒门会扎下牢实的根基,等过个百十年,又会成为世家威胁皇位。可江山总要走这么一遭,起码朝中不再像以前一样、无论议什么事都是站在最前头的几张嘴说话了,晏回听了十年的“陛下不可,万万不可”,这会儿总算能听点新鲜的了。
待事情了结,晏回也是唏嘘不已:“这回摘了一位老臣的官帽,三朝元老,去年告病好几回,原本今年秋就要致仕了。多年功在社稷,却因为家中子孙不成器,到老落了个晚节不保的结局。”
“朕还记得父皇退位那时候,因为父皇身受重伤情势危急,怕自己熬不过去了,当即换来秉笔太监写了传位诏书。可当时局势不妙,纵我手握兵权亦稳不住朝廷。父皇喊来几位信得过的老臣,要朕给他们作揖行礼,这便算得上是临终托孤了。杨大人就是其中一位,多年来兢兢业业,朕的十六位太傅中属他教得最认真。”
这话晏回说得极慢,唐宛宛一想到陛下最难熬的时候自己没能陪在他身边,光是想想就觉得心疼。
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唐宛宛从记忆深处翻找出那一段来,太上皇伤重新帝登基之时她还是个七岁的小姑娘,那个月她娘不让她去别人家玩,宵禁从夜里子时提前到亥时,京城的戏园子全都关门了,走在大街上都不能嬉笑,得抿着嘴快步走回家。
仅仅想起这么几件事来。唐宛宛那个月常常闷在家里,还觉得心烦。现在想想,真想把过去那个自己拎过来打一顿。
陛下把多年言传身教的恩师给罢了官,唐宛宛想不出这是怎样的心情,不知该如何劝。
晏回也不需要她劝,沉默一会儿又笑了开:“到咱儿子即位的时候就要省心多了,做事可以自己拿主意了,不必再听一群老臣成日‘这不可那不可万万不可’了。”
难得在陛下脸上瞧见这样沾沾自喜的表情,唐宛宛知道陛下最近写的字多,走到背后给他捏捏肩膀,笑盈盈夸奖道:“陛下真厉害。”
晏回摇头失笑:“你别糊弄朕,你哪里懂这些?”
唐宛宛斜着眼睨他:知道我不懂你还跟我絮叨,不就是想听我夸你么,装什么假正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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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的时候,花卷开始出牙了,在下牙床的中间位置爆出了一颗小小的奶牙来。不知是疼的还是怎么,她总要咧着嘴找娘抱。
晏回掰开馒头的嘴仔细瞧了瞧,连个牙尖都看不着,拍拍儿子的胖屁屁,“你个小笨蛋,被你妹妹领先了,亏你还比妹妹早生一刻钟呢。”
他不过是悠着手劲拍了两下,决计不会把人打疼了的,馒头却瘪了瘪嘴。晏回心道不好,果不其然,馒头立马哇一声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陛下你打他做什么!”唐宛宛掀开裤子瞧了瞧,连个印子都没有,可她听着儿子嚎啕大哭的声音,心疼得都要碎了,于是当晚晏回又被撵到外屋去睡了。
没过几日,馒头也开始出牙了,还一下子萌出了俩,与妹妹前后差不过五天,以实际行动打了亲爹的脸。每天一笑起来就露出白嫩嫩的两颗小牙齿,长得有点歪,挺逗人的。
其其格每隔三两日就要进宫一趟,有两回穿的还是盛朝姑娘的衣裳,只是她个子高,人不是一般的壮实,穿上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每回她入宫之前,唐宛宛都要叮嘱长乐宫的宫人不能偷笑,谁敢笑就罚谁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