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首领没当回事,“留下遗书就行了,反正入殓也是咱们的人经手,又不会有仵作来验尸,谁管他是怎么死的?”
第95章 吵架
靺鞨使者没能走出多远, 行十日到了邯郸,惊变陡生, 车外响起了第一声惨叫。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谷蠡王蓦地睁开眼, 掀起车帘去看,只瞧了一眼当下目眦欲裂。只见被陛下派来保护他们回靺鞨的羽林卫各个如煞神一般, 拉开弓箭对准了他们。
谷蠡王有那么一瞬都想扭头瞧瞧是不是他们身后有敌人, 可领头的人一挥手,万千乱箭挟着风声朝他们飞射而来, 再不容错辨。
“父王当心!”其其格驾着马赶上前来,纵是手中的弯刀舞成了残影, 也敌不过箭矢齐射。
谷蠡王胸前中了三箭, 屈膝撑着自己没倒, 怒声问:“盛朝已与我靺鞨缔结了盟约,如何这般对待自己的盟友?”
领头的将领面无表情,沉声道:“尔等假意投诚, 自然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程家四人都是文人出身,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直接被射死在车中了。最后一波箭齐齐射来,其其格再握不稳手中弯刀,仰面倒下了。
她合上眼前瞧见的最后一个场景, 是漫山遍野开的花儿,姹紫嫣红的。
这是盛朝的春天。
*
使者被杀的消息自然不会传回朝廷,唐宛宛还是从暗卫口中知道这件事的。那夜里她睡得正香,却被陛下翻身坐起的动静给吵醒了, 迷迷糊糊听到了鸟叫声。
“陛下做什么去?”唐宛宛睡眼惺忪地问。
晏回俯下身亲亲她的眼睛,声音温柔:“睡得闷,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
待他走后,唐宛宛又眯了一会儿,睡不着了,也觉得屋子里有点闷,索性披着衣裳行到了寝宫外,想跟陛下说说话。她还没跨过门槛便听到外边有男子说话的声音,就在门廊前,离得极近,声音不是陛下的,其中还冒出“谷蠡王”、“程国丈”、“其其格”几个字来。
唐宛宛竖着耳朵听了听,待听完这短短几句,仿佛有一盆冰水朝她当头浇下,一直凉到了心坎里。
晏回放下了一件心头大事,回了屋子刚转过屏风,却见唐宛宛披着中衣坐在黑暗里,定定望着他,黑灯瞎火的还有点渗人。
晏回脚下步子一顿,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挤出来的笑够不够自然,走上前问她:“怎么醒了?”
“陛下,”唐宛宛赤着足屈膝坐在床上,仰着脸,极慢极慢地问他:“你是不是把其其格给杀了?”
“宛宛你从哪儿听来的?”晏回做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诧异表情,伸手摸摸她额头:“莫不是做梦了吧?”
温热的掌心刚贴上她额头,唐宛宛一下子就炸了:“我没做梦我听清楚了!那暗卫说‘行至邯郸,使者七十三人尽诛’!他还说‘做得很干净’!”
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劈手抓起床上的枕头被褥朝他丢过来,床帏前的珠帘被扯断了,玉珠滚了一地,连捶肩的玉捶都朝他劈头砸了过来。
晏回没躲,被砸得脑子一懵,只觉得额头有几滴热血顺着鼻梁流下来了,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唐宛宛都没意识到自己方才丢出去的是什么,更看不到他脑门上这几滴血。
晏回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沉声道:“你认真听我说。”
“我不听!”唐宛宛光是想想其其格被陛下杀了,她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又好像被压着脑袋摁进了水里,心肝脾肺都拧成一团,几乎没法喘气。
“陛下背信弃义言而无信,你半月前才刚跟谷蠡王签下盟约,要和靺鞨联手对抗匈奴,靺鞨人还等着盛朝的军队去救,后脚就把人家全杀了!”
屋里的动静太大,外头坐更的宫人听得胆战心惊的,走进外屋小心翼翼问:“娘娘怎么了?”
“滚!”陛下怒喝的声音一出,宫人吓得一哆嗦,忙关上门退出了屋外,站在殿门口惶惶然地转了几个圈,拔腿去请红素和絮晚了。
*
自打两人吵架之后,唐宛宛几日没出寝宫的门,晏回更是连着好几天宿在养心殿,有一回甚至是在御书房歇下的,死活不回长乐宫,连太后劝他都没用。
道己每天都从长乐宫门口假装路过,进来问一声:“娘娘今日做什么呢?”
头一天红素苦笑着说:“娘娘今日一直坐在寝宫门口,拿着个火盆往里边烧纸,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奴婢们怎么也劝不住,只能跟着娘娘一起烧纸。”
第二天红素照样苦笑着说:“娘娘昨天一口都没吃,今天只有晌午时吃了小半碗,又说吃不下了。”
道己心说不得了,把这话传回去,晏回眼皮都不掀一下的,“不用劝她,饿得狠了自然就知道吃了。”
第三天道己又去问,红素哭笑不得:“娘娘今日抱着两位小殿下大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心情好些了,好歹能用些吃食了。”
晏回连着几日上朝时都面沉如水。等到殿前监拖长声音唱完了“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手里拿着奏疏的朝臣不少,敢站出来陈情的却没几个。
第四天晏回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正跟道己打问“娘娘今日有没有问起朕”的时候,红素慌慌张张来报:“陛下不好了,娘娘收拾了几个包袱,要带着两位小殿下回娘家去了!”
晏回心里憋着一股火,连御辇都没坐,一路大步行到宫门口,在马车出宫前把人截住了。他寒着脸让奶嬷嬷把孩子送回长乐宫,几乎是把唐宛宛提溜上马车的,一眼就瞧见车上摞着的几个大包袱,通通扔下了车,一路锢着她的手不松。
唐宛宛挣不开他的手,“陛下背信弃义!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往日她嘴里一个成语都蹦不出来,这会儿却一连串成语往出冒。
晏回深吸口气,从唐宛宛手心里扯出那块皱巴巴的帕子塞她嘴里了,真怕再听她说两句,自己会气出个好歹来。
唐宛宛闹腾了半个时辰,晏回一路把她提溜到程家后院才松开,声音冷冰冰的:“你自己瞧瞧这是谁?”
面前三个男子都被绑在椅子上,三个人都已经拾掇过了,不然衣裳下的伤痕一入眼,唐宛宛怕是得吓个不轻。这三人中,唐宛宛只认得程国丈。
晏回给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举步上前,一把扯下了“程国丈”脸上的人皮面具,唐宛宛略一打量,猛地往后退了半步,“这、这是?”
面具之下的人她只见过三回,两回在宫宴上,一回在靺鞨使者告别的时候,却还有几分印象,这正是靺鞨使者之一。
“这是怎么回事?”
娘娘这话不知道是问谁的,侍卫小心瞧了陛下一眼,见陛下黑着脸一言不发,明显不打算说话,只好恭恭敬敬答:“回娘娘的话,靺鞨使者假扮太医进入程府,以李代桃僵之法把程国丈及两位嫡子和长孙换了出来。其后谷蠡王因水土不服病了一回,程国丈四人仍扮作太医,混入了靺鞨使者的队伍中,跟着离开了。”
唐宛宛脑子乱成了一滩浆糊,还不等她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晏回又把她提溜到程老夫人面前去了。
自打前几日知道程国丈带着儿子孙子逃了,程老夫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大理寺审案的官员扬声问话:“程周氏!你夫君是何时逃走的?逃走前可交待过什么?”
程家女眷哭成一团,唯独程老夫人僵着身子坐着,无论大理寺的官员问什么都不作声,双眼死死盯着虚空某一处,看着怪渗人的。
直到大理寺审案的官员问她:“你夫君带着嫡子与长孙逃走之前,就没与你知会一声?”
程老夫人微微转了下眼珠子,这么短短一句话她都想了好半天,好半晌捂着脸痛哭出声:“他连我都不带!他都不告诉我!儿子不带我,孙子不带我!都怕我个老婆子拖了后腿!”
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夫妻,亲手养大的两个儿子和长孙,四个人逃走,连她都没告诉,遑论程家其他人了。
唐宛宛一向不怎么精明的脑子开始卡壳了,还不等她想明白其中症结,晏回把她提溜出院子,冷笑着骂了一声:“自己是个蠢货,还敢跟朕发脾气!”
唐宛宛的后襟被他扯在手中,前胸勒得生疼,挣了好半天才从晏回手中脱出来,瞠着圆圆的眼睛瞪他:“我听不懂!”
听不懂还理直气壮的,晏回都快被她气笑了,推开一扇房门把她丢了进去,勉强压了压火气,从袖兜里掏出一封书信,耐着性子说:“靺鞨战报上说靺鞨连丢四城,可朕收着的战报却是这样的。”
唐宛宛擦干净眼泪,低头认认真真去看信,晏回的手刚搭上她的肩膀,唐宛宛怒瞪他一眼,站起身把椅子挪到房间角落里,离得晏回远远的。
晏回:“……”实在气得狠了,手上一使劲,红木椅子上的扶手就被他拧下了一块来。
信上说:“时年一月至三月初,靺鞨连丢通辽、长岭、乾安、白城四城。三月初可汗率众退守松原,双方僵持半月,三月十六日匈奴退兵。”
这封信唐宛宛每个字都认得,其中意思却半点不懂。
晏回没指望她能懂,一边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靺鞨共二十余部,然通辽、长岭、乾安、白城四城都不是可汗部下的,只是各自为政的零散部落,可汗麾下十六部一个没丢,都没怎么打,却向京城连发十几封急信说不敌匈奴,你说是为何?”
“这是诈降!靺鞨不是要和咱们联手讨伐匈奴,而是要和匈奴联手入侵我大盛。使者这回入京城,每回商讨盟约都提要借火器借军饷,这才是他们的本意。一是为了骗咱们的军饷和火器回去,二是为了带程国丈走。”
唐宛宛彻底听糊涂了,小脸快要皱成了一团,“他们带程国丈走做什么?”
“程国丈在朝几十年,他知道边关布防重点,清楚朝中每一位可用之将的品性,清楚中原大大小小每一条商路。甚至在程家故土,定还藏着诸多宝藏可做大用。”
往歪门邪道的方向想想,靺鞨和匈奴信奉萨满教,程国丈连陛下和太子的生辰年月日都清楚。
唐宛宛听得暗暗心惊,却见陛下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她:“这是一封密信,信上说早在去年,靺鞨可汗便多次往返于单于王庭,匈奴五月龙城大会时也有靺鞨可汗的身影。两方怕是在那时便已经结盟了。”
真正的虎狼之兵,如何甘心屈于人下百余年?如今甘心每三年给盛朝纳贡一次?如今匈奴摸索着造出了火器,再加上战无不胜的铁骑,正是漠北最好的反击时机。
唐宛宛攒了四天的气焰立马萎了,她知道陛下瞒她的事不少,可却从没有骗过她。这会儿他更没有必要捏造出这么一套说辞来骗自己。
“这些阴谋诡计你不明白,朕也无须你明白,可最让朕难过的是,你居然为了个外人……”晏回垂眸看着她,仿佛难过得说不下去了,抬起手摁了摁自己的心口。
唐宛宛大惊失色:“陛下你怎么了?心口疼?不是被我气的吧?”
晏回还是不作声。
唐宛宛刚想伸手过去给他揉揉,晏回啪一下把她的手给打开了,使的劲儿还挺大。唐宛宛眼泪一下子就飙出来了,连着这好几天的委屈一齐哭了出来。
她把手绢都哭湿了,也不见陛下来哄哄她,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凉飕飕的。唐宛宛满脸是泪,红着眼睛跟只兔子似的。以前她难过成这样的时候早钻到陛下怀里去了,这回却不敢钻。
“我知道错了,要不陛下骂我两句?不然……打我两下也行。”
晏回心尖尖上酸麻胀痛,当真是百般滋味。他深吸口气缓了缓,将人扯进怀里,一手捏着唐宛宛的下巴抬起脸来,另一手屈指伸手赏了她个脑崩儿,咬牙切齿道:“先前怎么说的?说朕背信弃义?”
“草菅人命?”又弹她个脑崩儿。
“滥杀无辜?”又一个。
“狼心狗肺?”再一个。
唐宛宛也知道自己这回犯大错了,被一个接一个的脑崩儿弹得泪花直冒脑袋发晕,也不敢躲一下,只哭哭啼啼地说:“我没说狼心狗肺这个词……”
晏回顿了顿,弹脑崩的手指毫不留情,“还敢跟朕发火?”
“敢拿玉锤砸朕?”
“养不熟的白眼狼!”
“朕天天差道己去长乐宫问问,怎么不见你差红素来养心殿问问?”
唐宛宛彻底哭了,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委屈的。明明晏回才是被冤枉的那个,她却比谁哭得都大声:“陛下也有错!你把我朋友给杀了,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还想把我蒙在鼓里!”
晏回没忍住蹦出几个脏字来,深深喘了下又说:“人家算计你跟算计傻子似的,你为了个外人跟朕发火?”
唐宛宛哭声一顿,两只眼睛肿成了核桃,掀起一丝缝瞧他,“其其格算计我什么了?”
“凌云阁是京城最高的楼,站在上头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其其格一共上过八次,登高望远,你说是为什么?”
“看风景?”
“看屁的风景!”晏回气不打一处来:“登高望远,凭她的目力能看到京城每一处军队的位置,人家连京城布防图都画出来了,换防时间都摸清楚了!”
唐宛宛听得惊心动魄的。
“你还要上赶着送人家胭脂首饰衣裳,要不是朕每回都让奶嬷嬷把孩子抱去母后那儿,你怕是连孩子都要送给人家了!”
唐宛宛往手绢上蹭了一把眼泪,哽声说:“我才没有。陛下明知道她不是好人,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还有他们把程国丈救走,陛下是不是早早就想到了,你都不告诉我还要怪我!”
因为晏回得了暗信时已是三月底了,靺鞨使者二月初入京,盟书却迟迟未签,晏回等的就是边关的这封密报。他得了信的时候,宛宛已经跟人家好得跟亲姐妹一样了,晏回寻思着靺鞨使者不能留,要杀也不能在京城动手,尤其不能让宛宛知道,这才让重兵护送使者离京,路上找个地儿下手。
然而程国丈逃走一事晏回是当真没猜着,他只从边关得了信,认定靺鞨是诈降。至于程国丈和嫡子长孙被掉包,还是使者离开几日后,暗卫杀了程实甫想要伪造成自尽的时候才发现他脖子上的痕迹,轻轻一揭,揭下一张面具来,急急报了上来。
好在羽林卫随行护卫,就是为了出了京城动手的,早早就有了这一安排。程国丈混在其中,反倒成了他的催命符。
晏回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朕确实早早就想到了。”亲手给自己盖了个“神机妙算”的戳儿。
“陛下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要我去猜,我误会了你也不解释,明明是你赌气不回长乐宫还要怪我!还骂我蠢货!还弹我脑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