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其格穿了两回,自己也觉得不舒服,又换成了英姿飒爽的骑装,看着要顺眼多了。
唐宛宛带着她游了御花园,游过水榭,爬过凌云阁,数凌云阁最得其其格喜欢。因为凌云阁有四十丈高,从上头看到的京城最美。每每其其格爬上顶楼都要望很久,时不时出声问宛宛:“柳记热锅子是哪家?”
“城东秀水街上的半中间,挂着一面大红旌旗的那个,上头写着个柳字,木卯柳,我眼神没你好,你瞧见没?”
“看见了,那香满楼呢?上回我到街上问了问,去到香满楼一看,并没有娘娘说的全鱼宴。”
果然跟自己一样是个吃货,唐宛宛听得好笑,“京城有好多家酒楼都叫香满楼,做全鱼宴的那家在城西。”
其其格点点头,又问:“还有你们京城的布料又柔又滑,我想带回去给姐妹们穿,到布庄看了看,没找到你身上穿的这种。”
皇后娘娘上身的布料是各地进贡来的,只会赏给宫妃与诰命夫人穿,外头能找着才怪。唐宛宛笑笑说:“回头我送你几匹。”
目之所及,京城处处热热闹闹的,屋舍一座连着一座,要是草原上站这么高,怕是只能瞧见牛羊与零零散散的毡包。其其格望着京城感慨道:“你们盛朝可真好。不用放牛放羊,不用养马,不用练兵打仗,住的都是暖和的屋子,也不用怕匈奴哪日会杀进来。靺鞨如今还冷得厉害,今年也不知道冻死了多少人。”
她趴在凌云阁顶层的栏杆上眺望远方,仿佛能一眼看破千山万水,望到靺鞨似的。唐宛宛看得触目惊心,真怕这上头的栏杆不稳当,忙把人拉了回来。
其其格性子直来直去的,她说的好些话唐宛宛都接不上来。于是叫宫人去把关婕妤请进宫来了,寻思着关婕妤是将门出身,总能跟其其格接上话。
关婕妤入宫一次就后悔了,待其其格走后,她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弹,“这是闲的么,我还当叫我进宫来打打叶子牌什么的,居然是去爬凌云阁!九层塔四十丈,统共六百多个台阶,走得我腿快要断了。”
唐宛宛比她还要废,腿脚都酸得厉害,闻言视线在她身上盘旋一圈,笑眯眯说:“多走动走动也好,你瞧瞧你出宫这才几个月,都胖了一圈了。”
短短几个月胖了一圈,那是因为吃得好睡得香又有情郎疼呀。关婕妤目光放空了一瞬,又埋怨:“那凌云阁上有什么好瞧的,连只鸟儿都没有,咱俩上去飕飕吹冷风,她一人趴在栏杆上放声狼嚎。”
这说法把唐宛宛逗笑了,放声狼嚎什么的,其实是其其格站在顶层放声长啸,惹得凌云阁下好些宫人驻足观望。
唐宛宛忍不住给其其格说好话:“其其格她没见过京城的风景呀,你想想草原之上一望无际都是草,毡包又那么矮,哪有登高望远来得畅快?她再过几日就要走了,兴许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京城了,临走前多瞧瞧。”
“行吧,反正她也快要走了,你送布料胭脂和首饰,那我就送一车书吧。正好我爹娘最近让我读书,买回了半个书斋,我烦得厉害,正好全送给她,让靺鞨人多学学咱们盛朝文化。”
第94章 逃走
此时的程家宅子里冷清得厉害, 丫鬟仆妇小厮都被抓到了别处,新来伺候的都是宫里遣来的人。能被内务府遣到这种地方的, 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再回宫了, 宫人不免有些心灰意懒。
太医院院正康大人带着另三位太医下了马车,快步行到程家大门前, 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来在侍卫眼前晃了一下, 他面色严肃,却没作声。
瞧见这块金牌, 侍卫首领不敢多问,立马放了行。自程家被抄家之后, 这几位太医每隔五日就要来一回, 明面上说的是“陛下特意派来给程国丈诊治”的, 实则不然。
要不怎么程国丈清醒的时间一日比一日短,这两日,听闻程老夫人身子也不爽利了, 连着两天没能不下东西……此等机密之事不能多想,知道得越多越麻烦, 侍卫首领忙摒弃杂思。
四位太医一路被侍卫带去了程国丈的寝屋,毕竟是私密之事,侍卫不敢进去, 规规矩矩守在了门外。
这会儿国丈两个嫡子与长孙都在病榻侍疾,各个一脸苦相。瞧见又是太医来了,程实甫横眉斥道:“带来的药也不知道是治病的还是要命的!回去告诉陛下,既容不下我们程家, 索性一人一刀给个爽快!”
康太医面无表情,也不嗔不怒,只压低声音道:“我家主子派我四人来接应大人。”
屋子里的三人惊愕回头,连榻上躺着的程国丈都立马睁开了眼睛,不需人扶便翻身坐起来了。
先前程国丈只说有高人助他们逃脱,却不说高人是谁,用什么法子帮他们逃走。程实甫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要不是这些年来了解父亲的性子,他一定当父亲是在说癔话。
可这会儿他瞧了瞧来人身上穿的衣裳,这才恍然大悟,竟是假扮太医混进来的。程实甫真想仰天大笑三声:天不绝我程家,哪怕是绝境也要给他们留出一条活路。
他眼睛亮得惊人,心口噗通噗通直跳,知道外头守着人,声音低得几乎成了气音:“我们程家被金吾卫守得严严实实,仅有的两条地道也被堵死了,如何能逃得出去?高人可是有何妙计?”
“康太医”笑了笑:“程大人糊涂了,这都是国丈爷想出来的法子,您怎么来问我呢?”他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与三名手下一齐脱去了外衫,又从医箱里头掏出了几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来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领头的人手上动作利落,戴完了面具再一转身,竟变成了程国丈的模样!见程家人站着不动,他不由诧异,学起程国丈的声音来竟与本人别无二致:“赶紧换衣裳,还等什么?”
程实甫心里一咯噔,“你们……只有四人?”他话虽是问来人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转到了父亲身上。
程国丈扯了扯唇:“四人已经不少了,有为父有你有震儿,再带上绍荣,就已经足够了。大业将成,可不能被儿女情长绊住脚。”
刨掉续弦的程老夫人,程国丈还有三房妾室,嫡子只有程实甫和程实震二人,话里的绍荣是程实甫的长子。嫡子长孙都在,成大业确已足够。
程实甫忍不住问:“那母亲……”
程国丈已经开始更衣了,先前半身不遂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说:“你母亲年纪大了,就留在家里享享福吧,过两年咱们再回来瞧她。”
“父亲您……”程实甫骇然,后半声没出口,被他自己咽了下去。以母亲和太后多年龃龉,本就逃不过此劫,他们这一逃,再回来时怕是只能瞧见一座枯坟。
父亲对多年的枕边人尚且如此狠心,程实甫再想到自己的妻女,和弟弟对视一眼,重重抹了一把脸。他望着这几张人皮面具深吸口气,手脚利索地开始换衣裳了。
*
没几日,靺鞨与匈奴的战果从边关传来了,战报走的是军驿,三月中旬发出的信过了半个月才送到京城。
信上说匈奴铁骑从漠南一路东入,所过之处战无不胜,靺鞨连丢四城,于三月初退回到松原死守了半月。靺鞨可汗一边连发十几封急信求盛朝出兵,一边打算要与匈奴决一死战。
谁知匈奴竟在这时退兵了。
匈奴一般不打持久战,往年只在冬天跟狂风过境似的掠夺一番,抢到牛羊就走,战线拉得太长,他们的粮草就跟不上了。再说这会儿已经是四月了,到五月初,匈奴人会聚在最大的部落中祭祖先、祭天地与鬼神,任何部落都不得缺席。
如此说来,退兵倒是也有理由。
这份战报足以说明靺鞨对上匈奴确实是没有一战之力,尤其匈奴有火器压制,更是把靺鞨打得不敢冒头,只得护着可汗一路退。
得了这份战果,盛朝该出多少兵、出多少粮饷就有数了。
结盟当日,太师大人笑得跟只老狐狸似的,“如今这才四月份,匈奴已经退了兵,而我盛朝还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到六月中旬初秋的第一批粮下来,粮草才能跟得上,到时自会派兵前去讨伐匈奴。”
“那军饷……”
太师笑眯眯答:“自然是由我们大盛将士带着去。”
谷蠡王皱紧了眉,粮草、军饷与火器都不给,这一趟不是白跑?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不待开口又被一旁的使者拉住了,那使者面无表情,低声劝了一句:“王爷勿要因小失大。”
谷蠡王面色不太好看,忍着气躬身谢过了陛下。
靺鞨一行都听明白了太师的话外之音,意思就是你们回老家等着吧,等六月我们再出兵。如今的靺鞨将士折损了不少,连精锐之部对上匈奴都没有一战之力,军队与粮饷都得仰仗盛朝。带着军队与粮饷去救苦救难的是正义之师,这正义之师自然得盛朝来做。
尤其靺鞨自百余年前就是盛朝的属国,每三年一次的岁贡还交着呢,这回是求上门的,该出多少兵、何时出兵都得人家说了算,当真没有商讨的余地。
再说火器,更不可能交到靺鞨手中了。
靺鞨使者走的时候,京城的桃花已经开了。他们在太和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瞧见陛下和皇后姗姗来迟,后头跟着好几辆马车。
其其格下了马迎上前去,一个个车厢里都装得满满的,想来是胭脂首饰一类的东西。其其格略略扫了一眼,走上前问唐宛宛:“你们中原人不是讲究千里送别?我还当你会送我们出京城,父王却说不是这样。”
千里送别……唐宛宛默了默,其其格大概是从什么酸腐诗里读到了一句半句,她却信以为真了。人家问话的表情还很诚恳,面对这么个较真的人,唐宛宛只好信口胡诌:“没当娘的姑娘才能送千里那么远,像我这样还有孩子要照顾的,送到宫门口也就差不多了。”
其其格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头个马车里装的是胭脂水粉首饰,第二个车装的是漂亮的衣裳,第三个车里装的是关姐姐送你的书。”
唐宛宛坐在马车上絮絮叨叨:“等打退了匈奴,还来我们京城玩呀!”
从太和门前能一眼看到金銮殿,高高的汉白玉石阶直通大殿,黄彩琉璃瓦的顶儿在朝阳之下熠熠生辉,仅仅一个照面,就能把他们靺鞨的王宫衬到了泥潭里,却不知道里头是怎样的奢华了。
其其格深深望了一眼,眸光微闪,还微微地翘了下唇角,朗声说:“会来的。”
其其格的盛朝语是跟着使者学的,使者不苟言笑,她也跟着学来了,自从来了京城,唐宛宛就没怎么见她笑过。想想也是,家乡的子民还在受苦,等着大盛军队救之于水火,当然高兴不起来了。
待寒暄完了,车侧的侍卫长啸一声,朝前方高喝道:“启——程!”
靺鞨使者来的时候是被古北口将士一路护送入京的,走时也要被将士送回靺鞨去,一来为护卫,二来到底是异族,总得防着一些。
马车徐徐行动,唐宛宛朝骑在马上的其其格挥了挥手。待望着人家走远了,她扯扯晏回的衣袖,迟疑着问:“陛下,你有没有觉得方才其其格笑得挺奇怪的?”
“怎么了?”晏回问她。
“她好像有点紧张,又有点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唐宛宛想不着合适的词,“反正就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这话三五不着的,晏回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笑了笑没当回事。
靺鞨的马车挺大,因为七十余人中三分之一都是高官,一人一辆马车极不方便,所以一车之上挤着四五人。
这会儿谷蠡王的车上除了他还坐着三人,其中两位使者面上惊疑不定,一直侧着耳朵听着车外的动静,鬓角冒出的冷汗打湿了一小片头发,前额上却一点汗都瞧不见。
到了城门前,车队被守城军拦了一下,使者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了,飞快地在脸上摩挲了一遍,生怕露了馅。军士却只查了查通关文书,连车门都没推开瞧一眼,这就放了行。
待行出城门仍无异样,使者才慢慢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掀起车帘,回头望了望城门上红漆书就的“开封”二字,这才笑出声来。
马车不够高,他起了半身朝谷蠡王作了个揖,低声说:“此番全靠恩公施救,某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坐在上座的年老使者也笑了笑,拱手跟谷蠡王道了一声谢。谷蠡王忙在他肘下托了一把,笑着奉承道:“哪有我的功劳?此番全靠大人神机妙算才是。”
*
傍晚时,晏回还在御书房中批奏折,底下跪着两名暗卫,其中一人低声说:“太医交给奴才的淬心丹已经混入了程大人和老夫人每日的饭食中,一日两次,看着人服下去的,昨日太医诊断说毒已入表,这月底便能有结果。”
晏回一心二用,视线不离手头的奏折,漫不经心说:“程实甫今夜就杀了吧,伪造成自尽之象。程实震过两日再动手,兄弟间错开几日,别让人起疑。”
其实让人起疑也无妨了,要是程家几个主子都在三个月内自尽,明眼人都能猜到是陛下默许的。明面上不能杀,私底下做点手脚却是无妨的,甚至连名头都想好了:程国丈中风后颅内积血,药石罔效;程家二子因愧悔之甚,自尽身亡;程老夫人心痛欲绝,也跟着去了。
晏回微微地分了下心神,先前答应宛宛什么来着?噢,不诛程家九族,他没有背诺,可程国丈几人却是不能饶了他们。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回好不容易抓住了程家的把柄,当然得一次解决个干净,省得夜长梦多。
至于把程老夫人也捎带上,全当是为母后出气了。
说话间,晏回将桌上一封书信朝暗卫掷了过来,暗卫伸手接过,见信封上头写着“父亲亲启”几字,猜里头装着的应该是一封绝笔书。
朝中人事复杂,没法所有的事都走明面,以前陛下也交待他们做过几回类似的事,算得上是驾轻就熟了。五名暗卫飞檐走壁的时候还跟守夜的将士打了个照面,双方目不斜视,都当没瞧见。
一路没人阻挡,轻轻巧巧就进了程家东宅,程实甫是程国丈长子,这些日子本就心烦得厉害,前几日又跟他夫人吵了一架,夜夜宿在书房,都不怎么跟人说话。
暗卫刚翻身越入窗,便听里屋的人一声高喝:“何人在那儿!”
程实甫瞳孔猛地一缩,拿起手边的瓷笔洗朝着这方砸了过来,暗卫轻轻巧巧闪身避过,下一瞬胸前却重重挨了一掌。暗卫一时惊愕,程实甫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什么时候有这等能耐了?
好在他多年习武内力深厚,远不是程实甫这样粗浅的外家功夫能敌得过的,不过过了三五招,眼前银光一闪,程实甫目光骇然,喉咙上多了一条极细的血线,被人捂着嘴慢慢绝了气息。
黑暗中另一人也跟暗卫头子一样蒙着面,只剩两只灼灼发亮的眼睛露在外边,把尸身扶到椅子上坐下,探下身瞧了瞧程实甫颈上的伤口,苦着脸说:“头儿,这可咋办?刀口不对,还怎么伪造成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