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未展眉——一年好景君须记
时间:2017-10-22 16:39:12

  陆知恩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着,然而心下已是有数,当日必勒格的一番话已经透露出他必死的心志。他一生骄傲从不愿意受任何屈辱,许多事情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陆知恩即使通天手段,也是无法挽回。
  孤军无援,刘坪挥手让后面军士保留实力不再前行,自己只带领一支军队渐渐接近必勒格身边。这蒙古汗王已经是寡不敌众,他一瞬间仰天大笑不止,鹰目朝陆知恩这边投过来,随即于万人目光之下拔剑刺透了自己的胸膛,纵使刘坪一力保护却再也无济于事。他的身子在马上晃了三下,一头栽倒在地再也不动弹。
  恍惚中他的丫头哭喊着奔过来,身上脸上皆被他的鲜血浸染得没了原来颜色。必勒格伸出手去抚着她脸庞,说话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丫头别哭...哭花了妆不好看了...”
  如缨一直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任性恣意,听到他这样说哭得更加厉害。必勒格,蒙语的意思乃是智者,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他曾经说过,熟读汉家典籍的母亲当时给他起这名字,乃是此意。她一遍遍呼唤着丈夫的名字想要唤他回来,二人之间这般情深意重,在场士兵远离故土,无不触景生情掩面涕泣。
  “必勒格别丢下我一个好不好?”
  “丫头...我也不想...”
  “不想就给我好好地活着,你再坚持一会儿,我去找随军大夫,他们在战场上见过那么多刀伤,一定有办法的。”
  “没用了...”
  血液逐渐冷下来,这草原雄鹰的身体不听使唤地抽搐着,如缨用自己温暖的披风紧紧裹住他也不能增加一丝温暖。他心中满是纠结复杂的悔不当初,后悔自己为何一定要将他一生所爱的姑娘卷进这漩涡中来。中年汗王最后抬起胳臂来想要擦去丫头面上血迹,她的身影却是越来越模糊,还不曾够到她的脸颊,手终是垂了下去。
  草原上老人家曾经说过一句话,酒需六分醉,饭要七分饱,爱一个人最多用到八分力气足矣。对于必勒格她自认自己做得不够好,而直到今日追悔莫及时才知,那人对她已经用尽了十分的情意。
  “必勒格你回来呀,你回来...”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刘坪上前去拉开已经哭到失声的妹妹,她拔出长兄腰间佩剑便要向自己脖颈之上挥去,一旁军士眼尖一个石子弹过去,她手中刀剑应声而落,空留她一个人站在风中泪流成河。
  佛号响起,弘明携九华山众僧下马来原地打坐,双手合十为死者诚心祈祷超度,愿其肉身早日往生极乐。
  承平六年十一月初五,豫北汗王必勒格薨逝,一代枭雄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同日,汉蒙双方宣布停战,至此,连续几月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
  
☆、渔父引
  几日落雪纷纷,如缨时时守在丈夫身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夫妻二人一步。带丈夫归来后一直不曾进食,往日那个灵气逼人的蒙古王妃,不几天便面黄肌瘦形如槁木,令人见之无不心痛。
  “我来吧...”
  吉雅接过侍女手中托盘,将周围一应侍从遣散干净向帐子里走过去。盘中是她母妃平日最爱吃的汤饼和奶茶,甜甜香香还冒着热气。女孩儿将食物搁在一边,凑上去搂住母妃的脖子悄然落泪,十五的圆月映照着茫茫雪野,一家人终于又能够团圆在一起,只是天人两隔。
  必勒格倾巢出动却铩羽而归,连自己的性命也没能保住。豫北汗王身后,王庭各派之间已经是蠢蠢欲动,夺嫡血战一触即发。各派势力兵强马壮,以为王子年幼无知软弱可欺,便有人先举起反旗,然而吉达显示出了非凡的领导才能,斩杀反贼于王庭大帐之中毫无惧色,先是震慑住一批存有不臣之心的人。后面形势依然棘手,亟待如缨回王庭处理事务,吉达又是走不开,妹妹便自告奋勇过来,希望能够劝动母亲。
  “母妃吃点东西好吗?就吃一点好不好?吉雅看你这样怪难受的。”
  “孩子我吃不下,”如缨失了神的眼波流动了一下,拍拍女儿手掌道,“别替我费心了,我就这么看着你父汗,挺好的。”
  “嗯我知道,可是父汗已经不在了,母妃这样熬下去是会熬坏身子的,到时候可让我和哥哥怎么办呢?”
  如缨水汪汪的眸子轻轻抬起注目于自己乖巧的女儿,目光已经失去了神采。细想女儿所说句句在理,两个孩子都还小,这个时候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千头万绪都需要她去处理,值此关键时刻若是她再不振作起来,却是叫两个孩子如何面对?
  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见母亲几乎没有多大力气,吉雅端了饭食过来一口一口喂给她,如同小时候母亲喂养自己时一样。小妇人本来是抗拒的,这时候也不再拒绝女儿的一番情意,几天水米不进肠胃虚弱,便用了几口便推开不再进食。
  各种情绪陆续涌上来,百般痛楚撕扯着心肝,吉雅吩咐侍女撤下去再回头来看时,只见母亲闭着眼睛默默垂泪,于是情不自禁地握上她双手。年少失怙悲痛已极,女孩儿却早在到来之前便抹干眼泪,她一五一十地向母亲诉说王庭那边发生的事情,迫切期待着能重新燃起她的希望。
  “哥哥这些时日焦头烂额,一个人撑得很辛苦,我想父汗必不愿见王庭骨肉残杀众叛亲离,该是母妃回去主持大局的时候了。”
  “吉雅放心,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如缨近乎流干了眼泪,仅是虚弱地靠在女儿怀里,“只是我恨...”
  “我知道母妃一定心有不甘,可是事情已经成为定局,父汗再也不可能回到你我身边。若是说恨,吉雅和哥哥一直都恨到牙根痒痒,可是就像您曾经教导我们的话中所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现在再执念于这些恨意又有多大意义呢?”
  “前些年舅舅在草原的时候,我亲眼见过他究竟有多不容易,也一直知道母妃同舅舅情深意重难以割舍。舅舅身体一直抱恙,母妃不也一直悬心挂念?爱之深责之切,母妃可真能够恨得起来?”
  如缨闻言抬起头来望着她的小女儿,虽然自小都是父母羽翼之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吉雅从小到大却比她的兄长更加成熟懂事,颇有些少年老成的意味。小小少女冰雪聪明,仿佛草原上的解语花,总是能在不经意间一针见血地道出自己的心事,同时让她心上充盈着暖意融融。
  “这次实在是有不得已的事情才来求母妃的,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母妃若是想念大陈的亲人,便不必顾及我们回去就是。这些话父汗生前对我说过,希望母妃不要违逆了他的心愿才好。”
  “哥哥本来是不让我说这么多话,怕母妃听了不高兴,我一时没忍住便脱口而出了,吉雅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母妃能振作一些,毕竟您还有我和哥哥在,外公虽然不在这边,一定也是希望母妃能快乐。”
  说完这些,小女孩给她的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少女气息宛如早晨初生的太阳,一个微笑足以融化千年寒冰。
  如缨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听女儿一番话,她终于能够缓过心神来从容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襄阳公主不几日便恢复了之前神采奕奕的样子,将丈夫身后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必勒格一战几乎全军覆没,因此现在军中存留下的人已是不多,心腹重臣便更加少。既然已经停战便不再为敌,刘坪心疼妹妹痛失所爱,便派了一支心腹部队前去协助,对小缨儿更加是如虎添翼。
  如缨再出现在汉家营帐中时,已是不得不告别的时光。这一别又是不知何时能够相见,刘坪专为妹妹设宴款待,陆知恩却因为突然头晕不能参加。小缨儿简单用过饭便往他那边去,本来急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先生,然而越是接近脚步却越慢。
  陆知恩一向节俭,帐内也不过一床一案一摞书而已。重重的咳嗽声传来,如缨收敛好情绪进陆知恩帐中去,案子上摆着温热茶水,他坐在案边的身体高大且笔直,而斑白的发丝并未挽起,而是简单束着一绺直直垂下来,满目病容一览无遗。陆知恩唤他的小姑娘凑近自己身边,斟上一杯热茶递在她手中。因为生病,他持着茶杯的手有些抖,小姑娘见状赶紧接过,茶水还是洒了些出来。
  “我不能饮酒,本想要以茶代酒送我家缨儿的,”陆知恩病中声音更加低沉温润,他略沉了一口气继续方才的话茬,“只是这身子...着实是不行了,连杯茶都持不稳,让缨儿看了笑话,且是我的不好。”
  方才席间听坪哥哥说起他如今每况愈下的身体,如缨见之更加心痛,于是以自己双手覆上他瘦弱细长的手指道:“先生莫要这样子说自己,缨儿何曾笑话过您?只是缨儿现在心境较之以往已经是大大不同,一时还走不出来,却也不能说什么话来安慰先生。”
  帐篷里一直燃着火盆空气温暖,陆知恩双手揣着暖炉也是有些温度的。他莞尔一笑恍若仍是当年修竹园中她的习字先生,翻覆手掌将她小手握在手心里暖着,拼尽全力控制着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不论郡主公主王妃多少封号加诸于上,她永远都会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疼惜的小姑娘啊。
  “我知道的,缨儿放心。午间我不太舒服没能在席间陪缨儿,现在我便敬你一杯,权当为你践行。”
  “先生总是礼数周全,而你我之间大可不必,”如缨小姑娘眨眨眼睛注视着他,诚恳非常,“若是先生执意要敬茶,我这里倒是有个由头,不知能否上得台面。”
  “哦?怎么说?”
  小姑娘话锋未落眼神已经开始眺望远方,肃杀的烈风也浇不灭她突然的满腔热情。襄阳公主远嫁草原十几年,早已经将汉家优秀的文化传到草原之上,职责所在,她早就是逃无可逃。必勒格生前一力推行学习汉文化,甚至连官制也是仿效,只是壮志未酬身先死,而丈夫没能完成的愿望,如缨当一肩扛起,哪怕天诛地灭。
  “这杯茶,该敬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等庸庸碌碌几番沉浮,皆是他们以命相搏。”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蒙古一方几乎是全军覆没,而大陈军队虽尽力减少死伤,也是无形中损失上万兵将,何人没有父母亲人,背后该是多少人家心酸的泪水。自古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一场战争打下来,不论胜败如何,皆是身心俱疲两败俱伤。
  二人相视而笑泯灭一切恩仇,陆知恩随即以茶酹地,恭敬有加。这天下已然太平,而战争与牺牲皆是不人道的行径,以后很长一段日子,天下便再不会有骨肉离散之苦。
  “十几年缨儿都唤我先生,以后若是再也不见,可否也叫我名字一次?”
  “好,知恩...”
  “哎...”
  陆知恩偏过头去望着她无比满足,他的小姑娘面露潮红如同十几岁的小女娃,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修竹园里的陆知恩已经病入膏肓,他远远望着那些读书的孩子蹦蹦跳跳,却总是产生一种恍若今日的幻觉。不想这画面一定格,就是一生。
  “我这就走了,就像当年你在蒙古的时候我不送你一样,你也莫要送我。”
  “我看着你走,一定不送。”
  三日之后,蒙古王妃刘如缨母女二人身着重孝登车而去,后面跟着豫北汗王的灵柩一路向北。她登上车子面南而立,右手硬是挥舞很久不舍得放下,几次三番分分合合,终于,还是要离别,只是因为多年沧海桑田之后,这颗支离破碎的心,已经不再只有一个你。
  必勒格,我们回家了。
  知恩,再见,再也不见。
☆、八音谐
  “公子不急,慢慢起身就好。”
  几年来每逢秋冬,陆知恩身上旧伤总会疼痛难忍,何时了细心地按摩着他腿脚处的每一个关节,让他一早能够好受一些。陆知恩双手按着床沿一点点将身子撑起来坐着,虽然一直生着病心情却是舒畅。
  大军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荣归赤云城的那天,驻守城内的皇帝为出征壮士设下庆功宴,宴席连续一周不绝,赤云城大小商家也趁此机会分一杯羹赚些银两。陆知恩长年累月饮食清淡,但在席间看着热血男儿郎的灿烂笑容也是心情大好。边境终于恢复太平,多年以来的流寇不再侵扰,大陈与蒙古之间的通商自然更加蒸蒸日上,庆熙景运年间的民康物阜欣欣向荣,终于重现于世。
  离开赤云城已经有一段时日,约摸着时间,今日应当能到。南安山周围空气湿润气候宜人,一行人头天停留歇息的客栈正是山庄产业,距离山庄不足百里。陆知恩有意换上一件藕色的袍子,发丝高高束在头顶玉冠中很是精神,他的皮肤本就如同白瓷,整个人在衣裳映衬之下显得气色尚佳。
  碧云持着早点托盘进来时可巧看见师弟换好衣裳扶着墙壁走动,便上前扶住他道:“知恩极少穿这样颜色的衣裳,人靠衣裳马靠鞍,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前几日姜羽穿了件青灰色窄袖便装,被妻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唠叨了许久。女孩子在穿衣打扮上总是有更多心得,陆知恩闻言难得笑得灿烂:“姐姐最会穿衣,不嫌我穿的难看,可是极高的褒奖了啊。”
  “好看是好看,只是你身子才有点见好还要再加件衣服,你这样的身体状况,可是经不起一场风寒。”
  “知恩记得了,我都多大的人了,云姐姐还拿我当小孩子一样絮叨。”
  姜文渊小朋友正是坐不住的年纪,碧云舐犊情深舍不得打骂,为了让儿子读书习字可是费了老大心思,人都瘦了许多。毕竟年长陆知恩十几岁,陆知恩又一直身子弱,碧云待她的小师弟仍是像对孩子一样,遇事总是千叮咛万嘱咐,陆知恩心思缜密,看到她近年眼角渐渐爬上越来越深的皱纹,只觉得自己对不住她,便按着胸口轻咳。
  “还说呢,才一会儿关心不到,你又逞什么强?”碧云抬起一副如水的眸子,缓缓拍着他瘦弱的后背,“一会儿去看你父母的时候,可万万不要再激动了。”
  “好,便听姐姐的。”
  他方才咳得直不起腰来,碧云便轻轻揉着他的腰间帮他站直身体,仅是这一点动作,便见他额头上有了细汗。卸下一身重担之后,他始终悬着的一口气终于能放下,即使天天汤药供应从未断过,病痛仍然将他折磨得面目惨白几无人色。
  陆氏夫妻的坟位于南安山山下,几人的车马走了大半日终于到达。墓中埋着的乃是前朝末代公主和她的丈夫,她年轻时最爱藕色这样浅淡柔和的颜色,她的儿子穿着这样的衫子也自然最是好看的。几十年来不断有人修葺坟茔除去杂草,最近也更换墓碑终于镌刻上了她的全名。荣宁长公主萧卿卿六十年前未央宫中倾世一舞动乾坤的传说,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然而世间言传这样传奇的女子竟然没有了后人,言语之间都是慨叹唏嘘。
  陆知恩扶着何时了的手缓缓下车来,由他搀着细细摘走坟上杂草。山庄公子自出生便是没了父母的孤儿,舅舅为了保护自己将这秘密瞒了几十年,纵是山庄上下传言纷纷也是不吐口,近一段时间才终于公之于众,顺便正式为父母亲立了墓碑。坟茔之中的这二人从未见过,父母的音容笑貌也是道听途说而已,可近二十年没有回来,游子思念故土之情已是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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