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勒格的每句话皆是掷地有声,陆知恩心中却不知如何答话,只是饮着茶水点点头,胸中泪水已经喷薄而出。
“我答应,但是希望那一天不会到来。”
“战场瞬息万变,谁又能说的清楚明白?公子挺过多次劫难必有后福,日后,我们便战场上见了。”
得到对方应允,必勒格继续来时的装扮告辞离去,英雄末路,天地尽皆苍凉。
爱至极深处,便是即使放开对方的手,却依旧云淡风轻笑容满面。原来对他的小姑娘,这个中原人口中野蛮粗暴的草原汗王,已经比世上任何人,都用尽了款款深情。
☆、清商怨
初雪之后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北境的天气冻得人频频跳脚,预示又是一个漫长的凛冬将至。丈夫在大营里同各位将军商讨下一步作战方略,如缨不晓得军中事务,只是一身火红地立在雪中,宛如当年修竹园里冬日腊梅。寒冬将至,她用力搓了搓手掌,呼出的水汽在半空中结成水雾缓缓而落。
长安城冬季下起雪来已经是冷得难以忍受何况北境,先生的身子又是一季难熬。先生自年轻身体就弱于常人许多,年年冬季心疾都要发作,但即使病得起不了身同她说话的语气依旧是低沉温柔的,每每念及此处,连绵不断的心酸都压得她喘不上气。
“我的丫头又在想念故人了?”必勒格自身后缓缓行至她身侧,他的小丫头本是思绪万千,也便收回目光来注视着身边自己的丈夫,笑意融融可化冰雪。
“诚如大汗所说,缨儿不想扯谎。”
这个给了她十几年幸福生活的丈夫,明明知道她心里的念想却彼此心照不宣。这些年陪同他一力推行汉化政策,眼见他从容应对四方反对声浪,性子也变得越来越稳重。如缨小姑娘心领神会他对自己百般的好,只是抚着他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一脸心疼,却被那人将手掌一把捉住放在手心里暖着。
“我同你父皇早就是有此一战,到底还是苦了我的丫头,”必勒格一席话说得蜻蜓点水却掷地有声,“如果丫头真的想念南朝的亲人朋友,就回去吧,他们也都想你了。”
“你呀你真真是吃的无名醋,父皇年纪渐大先生一直病着,缨儿只要知道他们身体康泰和乐安宁,便是极好的。大汗公务缠身繁忙的紧,可缨儿都自王庭过来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丫头对我总是最好不过,”必勒格用力呵出热气温暖着她冰冰凉凉的手指,小童一般的着急忙慌有如当年,又边伸出手探上她额头边开口唠叨个不停,“丫头这手怎么还没暖和过来?这时节气候如同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可是身子不爽快了?我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婚配多年年龄渐长之后,寻常人家夫妻之间激情早就褪去,从而转换为亲人之间的帮衬爱护,而她的丈夫总觉得亏欠了自己许多一般,仍然不改初心一往情深,连后来新纳在王庭中的几个姬妾都很少碰。小缨儿将身侧人缓缓拽回来道:“怎的大汗也开始学我一般唠叨起来?”
“丫头前几次腰上痛得都快直不起来了还是忍着不说,让我简直心疼得要死要活,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以后?大汗都这么心疼我了还要赶我走,若是缨儿来日真的离开你身边,又何谈什么以后呢?大汗一根死脑筋不会转弯,可又要让我耻笑一番了。”如缨冰凉手指戳着他的额头嗔怪不止,身子更加不由得钻进他广阔的胸膛里去,自己明明也并不是瘦弱娇小的身量,而在他巍峨高山一样的身躯之内,还是多了一些小鸟依人的况味。只奈何当年生育吉达吉雅时受凉落下了些身体的亏欠,这些年来虽然一直用着补药,二人却再也不曾有孩子呱呱坠地的欢乐。
“不赶不赶,丫头可不要再笑话我了。说到以后,丫头可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必勒格发间飘出的几缕花白头发随风起舞,想到几天前在陆知恩帐中说过的话千头万绪一齐涌上来,遂注目远处冰寒世界开口。
“缨儿早就想好了,此心安处即吾乡,大汗在何处,缨儿的家就在何处。”
“那为了我们的以后,丫头随我进帐中去不要冻着,调养好身体给我生好多好多的孩子,等我们老了走不动路了,就看着他们建功立业泽被万民,像你当年嫁过来时抱定的思虑一样好不好?”
“我答应你。”
滴水成冰,必勒格张开羊绒披风的大摆将他的小妻子包裹在里面隔断风雪,又取了自己一缕头发交到她手中道:“汉人称男女合卺结发才是真正的夫妻,我也入乡随俗一下,给丫头补上当年未做的事情可好?”
如缨心下万分感动,于是伸手接过他的头发,也拆开自己的发辫揪下一绺缠绕在一起,用红绳缚着放置在手心中,如同珍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北境战事胶着,寒冬难挨,陆知恩心疾发作以后几天昏睡着起不了身,头些年呼吸困难时只要有人从旁协助他顺气很快便能缓过来,而这次何时了硬生生揉了近半个时辰胸口,他才终于有了进的气息。几天不到的工夫,这身子瘦得皮包骨头一般,即使轻易移动一下身子,关节都是蚀骨之痛。
山庄庄主萧锦权近日以来摔到了腰,近百岁的老人即使再衣食无缺,摔一下也是致命的,因此最近亦是卧床不起。怕陆知恩听到消息病势再有所加重,姜羽只得报喜不报忧,可是师父过来这边的信件之中满纸皆是人生无常的慨叹,不由得使人心惊胆战。
正是百爪挠心的时候,姜羽忽见大营一侧有一白发老人骑着老马不慌不忙地过来,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地迎上去。老人自年轻便是顽童姿态,凑近姜羽身边一脸慈祥的微笑,老瘦的马匹鼻孔中也是粗粗吐着热气。
“宇文先生来得真是及时,山庄消息刚到,知恩身子才刚有起色,我还不知怎么跟他说师父那边的事情。”
“羽儿你可要稳住心神,勿让知恩见了再着急,”宇文翊握住说话人双手让他踏实下来,“知恩是聪明的孩子,山庄的事情你即使不言他也该猜了个大差不差,你只管帮靖边将军管理军中事务,便是好的。”
宇文翊不远千里带萧锦权的口信过来,掀开帐子进去时便见陆知恩侧身斜倚在榻上,虽然面无人色精神头却是好了许多,陆知恩旧疾发作后不能平躺,仰卧太久背部僵硬疼痛也只能保持这样别扭的姿势,多层锦被包裹下的整个人更加瘦骨嶙峋。他自知自己没有力气起身行礼,也只是费力向来人咧出一个微笑,声音都是嘶哑的:
“宇文伯伯这么远过来...实在辛苦...咳咳...时了快看茶...”
整个南安山庄除了萧锦权和宇文翊,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陆知恩的真实身份。老人几乎见证了陆知恩从小到大走过的坎坷人生,早年略学过一点三脚猫功夫的医道,见到此情此景只上前去握住他脉门。脉象弱得几乎摸不出来,这个孩子多年来已经心力交瘁,本来已经可以好生调养又突然操心费力,这情形即便常人也是受不了的,更何况是他,因此这飘摇的身体早就已经是不可挽回的颓势,除了用着药多捱几天,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何时了知道他二人定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体己话要说,便是斟上茶水告辞而去,顺便带走了帐子周围一应侍从甲兵。
“孩子你本来这几年身子就没有好的时候,何苦大老远跑这一趟过来,这边缺衣少食的光景,可是要让人担着多大心。”
“伯伯不要生气,再气可是要多几条皱纹了,”那人心口绞痛,说话费力几分,却还是一番调笑的语气,“舅舅摔得厉害吗?我作为小辈本该跟在舅舅身边尽孝的,只是远在这边想过去却是不能如愿以偿。”
“原来你都知道了,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这家伙,你舅舅毕竟年纪大了好得慢一些,倒也没有什么大事。过慧易伤,知恩你就不能装装糊涂?也给我点面子好吧。”
“知恩何时不给伯伯面子了?我可是您教导出来的好徒儿呢。却说伯伯这三日不能离口的烟袋怎么不随身带着,可是戒了?”
老人家听他所说这一席话,想起几十年风风雨雨患难与共的老妻,不由笑道:“戒了戒了,再不戒掉你伯母可快要叨叨死我了。她还说着十几年不见要随我一同来看你呢,家里那么多孩子,她也不过嘴上说说,哪里放得下那些大的小的。”
“戒了最好,伯母也算是放心了许多,要知道烟这东西百害无一利,时间长了伤的是自己身体,得不偿失。”
“你也是一样的,我看等仗打完了,知恩且回山庄好好歇着去。山上温泉对你的身子最是有益,到时候寻个好姑娘在你身边,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便放心了。”
“好,我便听伯伯的,等我这边手头的事情忙完就回山庄去。我这个朝不保夕的样子,又怎会有什么姑娘肯跟我呢?”
“可能伯伯不会安慰人,但知恩不要这样想,山庄的姑娘们,个个都在等你回去呢。”
是么?陆知恩侧身时间太长腰上不舒服痛哼一声,宇文翊见状忙扶着他翻过身去躺着,他按着胸口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十几年沧海桑田人事变迁,恋恋不舍有过,相濡以沫亦有过,那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孩子,不觉间已经耗尽了自己一生的爱恋。
世间的女儿啊都是水做的灵魂,皆是需要人珍惜的,而这个人,不会是他。
☆、寻芳草
承平六年十月十四,经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双方相持局面以大陈一方的一次胜利被成功打破,必勒格战略失误致使草原精兵强将损失过半慌忙逃窜,累累若丧家之犬。三日后即十月十七,大陈军队一鼓作气将蒙古大营团团包围起来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此时必勒格一方如同瓮中之鳖,或拼死一战或束手就擒,只在一念之间。
十日后,草原兵士几乎弹尽粮绝,必勒格抱着必死之心传信过去殊死一战,刘坪早就整兵以备随时上阵杀敌,因此应战决心下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既然已然应战便不能消极怠战,一早军中点过卯,刘坪便亲自走进军中鼓舞士气。陆知恩大病初愈正是身体虚弱,却也在他人搀扶之下随军往战场上去督战,此时只是费力地挺直身体不显病态。陆国公近些日子以来一改其在士兵心目中的病弱公子形象,热血男儿见他病体羸弱不堪仍然有勇气上阵杀敌,也更加士气高涨胸有成竹,此一战是志在必得。
“大哥身体还好吗?大夫怎么说?”大军开拔之前,刘坪凑近陆知恩说几句话表示关切问候,见他咳嗽几声,本来放下的一颗心重新揪起来。
陆知恩揉揉闷痛的胸口压制住一阵急促的咳喘笑道:“不碍事的,你且放心就好。”
“今日这天气虽然放晴,却也是透心寒冷,这一路颠簸最是疲乏,大哥本来可以歇着不用亲自过来的。”
“坪弟又在说笑,往日我总是仗着自己生病躲懒,今日确是不同过往,我若再不来岂不是要被壮士们耻笑了?”
“谁敢耻笑?大哥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才分,他们若是敢于耻笑便是目无军纪,该当处分。”
看到兄弟较真的模样,陆知恩苍白的容颜上绽出一丝微笑,多年来随着身体渐渐走下坡路,整个人都看淡了许多:“坪弟说什么处分不处分的?都是自家兄弟便不要说这些话了吧。我今日不能骑马,前方且是去不了,你一定稳住心神莫要被他人捉住把柄。”
“大哥所说极是,你心思细些不似我粗人一个,万事还望大哥提点。”
刘坪拱手一拜告辞而去,陆知恩也回身登车,腿上气力不支速度也慢了很多。陆知恩自嘲,原本登车这样简单的动作却将人累得够呛,这身体终究是不中用了。
大军开始向西南方向挺进,陆知恩接过何时了手中激发体力的丸药,就水吞服下去。雪后初晴天气和暖,他膝盖脚踝因病水肿,因而盖着毯子仍然冰凉。陆公子掀开车帘观望外面苍凉到惊心的北境雪景,一时思绪混乱起来,清兮那个可爱的小女孩还是两岁的样子,咯咯笑着奶声奶气地叫他爹爹,一声声直直打在人心上挥之不去。那是发妻阿蛮留给他唯一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可他怎么就把这宝贝弄丢了呢?
胸口闷痛得难受,陆知恩脱了力一般地倚在车壁上粗喘几口气,湿漉漉的眸子还含着水光,也同时阖上。
“公子还好吗?我去叫大夫。”
“时了莫忙,我无事的。”
他这半生忙忙碌碌却碌碌无为,终是辜负了太多人的情分。
雪后几日阳光极好,草木之间的雪珠已经有融化的迹象。如缨小姑娘寻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坐下,抬起素手遮挡眼前的和暖日光,眼睛眯成一条迷离的缝儿。她低下头去仔细擦拭着古朴华贵的九霄环佩,太奶奶当年手把手教授自己琴艺,又忍痛割爱将一生挚爱的古琴交到她手中,如缨也一直奉为珍宝带在身边。小妇人轻拢慢捻,那多年不曾发声的古物,依旧有十几年前淳王府大殿上的绰约风姿。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小缨儿的琴声逐渐急促起来,一首古朴的《楚汉》在她纤细白皙的指间流淌而出,秦朝末年楚汉相争金戈铁马,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大陈军队兵分两路包抄蒙古大军,前方还未开始迎战,后方军士便已经陆续倒下势如排山倒海。必勒格见汉军人多势众己方败势已是不可挽回,便带一队人马向西北方向突围,此时正到这边山头之下。众将士昂首听得琴声纷纷泣涕不止,弹琴女子容颜憔悴,坐在山谷之间倘若天人。
“丫头你快回来...”必勒格不曾想到妻子真的会出现在两军阵前,忙高声呼唤着他的小丫头回身边去,心里却是没来由地忐忑不安起来。于是想要下马去迎她回来,却被一旁的战友勒住缰绳。马儿在原地打着转转不肯停下,自然不能给这汗王丝毫下马的机会。
“缨儿你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情,”刘坪在战场另一侧同时开口,“必勒格你我之间较量,拉上妇孺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是否英雄好汉自有公论,靖边将军不必管我必勒格的家事。”
两侧亲人们无不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她的丈夫在很努力地叫自己回去,而她的坪哥哥,那个已经许多年不曾相见的骨肉至亲,也用他最诚挚的神色望着这边。争吵之声不绝于耳,不再年轻的蒙古王妃唇边绽开一个浅淡的微笑不作应答,眉目间观望四周脉脉含情。
不甘和委屈一齐涌上来,不觉间手下琴弦嘈嘈切切愈发急促,已是泪水涟涟不可抑制,生辰已过,徐娘半老,泪光沾污了早间仔细描画过的精致妆容,一时显露再不能遮盖的老态纵横。
山路纵横车马行走缓慢终于到达目的地,陆知恩由人搀扶着走下车驾来,见到这边情景身体晃了一下随即稳稳立在原处。他的小姑娘就这样席地而坐于天地之间,柔弱的身躯宛若高山。
“国公爷,可以了。”
“放箭...”
随着陆知恩一声令下,千百支箭矢齐齐自山坡上射下,必勒格周围被射中的蒙古军士纷纷倒地不起。这几百人皆是陆知恩自长安城便着意挑选出的弓箭手,从来箭无虚发,一旦出手必然百发百中。必勒格再怎样都是天家贵婿,皇帝刘焕本来的计划即是生擒豫北汗王逼其就范,这样也算是对得起如缨的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