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算盘被戳破,这乖巧的小丫头只好低下头去同母亲和盘托出。前几日见父汗几个兄弟家的姐姐戴着极好看的绿松石链子眼馋得要命,正好父母吵了一架,父亲抹不下面子道歉来拜托她从中斡旋,便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是爱美的,如缨听了也不过多责备她,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已经不自觉地泛起笑容。
远处欢呼声此起彼伏,吉达第一次参加赛马便夺得第二名的好成绩,骏马奔驰途中的表演也很是好看。许多年纪不大的姑娘都凑上前去给优胜的勇士敬献哈达,不多大会子吉达脖子上便围满了那白蓝色象征吉祥如意的织物。
一身劲装与民同乐的必勒格将手搭在儿子肩膀上一同走过来,吉雅便牵着母亲一路小跑迎上前去。不过一日的工夫,一家人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其乐融融。
必勒格几天前在汗王大帐说到往大陈那边军营内的人选,却很久决定不下来。如缨觉得,这一趟她去走,似乎也是再正确不过。
一大早陆知恩便在帐篷里醒过来,却全身僵硬起不来床,硬撑了一下还是重重摔在床榻上。何时了好容易扶着他身体坐起来,垫了软枕在他悬空着的腰后。陆知恩洗漱用饭用药完毕懒懒的不愿起身,便依旧倚着靠枕手执一卷缥缃,却听到了外面不绝于耳的嘈杂,说话声音听不太真切,只觉得是个女孩子的呼喊。
“我乃太宗钦赐襄阳公主刘如缨,谁敢对我造次我必饶不了他。”
皇帝亲征,刘坪作为主帅携十万军士浩浩荡荡至赤云城下安营扎寨,陆知恩也作为军师随行。营门前年轻士兵并不识得襄阳公主,远远望见陌生女子独自接近这边如惊弓之鸟。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女子身下的白马明显比中原马匹健壮许多,她一身红色劲装热情似火,情态恍若少女时期。这小妇人刚刚下得马来,便被一众兵士拦在外面。
陆知恩凭着何时了手臂力量往帐外走去时,多年不见,他的小姑娘更添了草原女儿的刚烈勇敢。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而如今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快乐,将现实摆在自己面前,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小姑娘了。
“咳咳...时了帮我迎公主进来吧。”
何时了点点头快步跑到营门口去,众人便闪出一条过道让他通过。小姑娘款款行至她的先生面前福下身子作了一个揖,陆知恩闭上眼睛控制着泪水,霎时间疲态尽现。这几年虽说一直在休养身体,然而早年的亏损已经对他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伤,唯独悬着一口气想要见到大陈国富民强的那一天,所以还是放不下心驾鹤西去。
“这时候敌我分明,缨儿你应该好好陪着汗王的,到我这里来做什么?”陆知恩反身回营帐中去,身体乏的厉害却还是在外帐案前正襟危坐,随口吩咐下面人也将另一小案置于如缨身前,声音轻柔地要他们为自己和公主呈上茶水。
“缨儿再怎样依旧是大陈公主身份,想来礼让三分这件事情,先生和坪哥哥手下人还是应该做的到。”
陆知恩斟上一杯热茶轻笑一声,与他的小姑娘对面而坐说着不能再官方的话:“公主所说的事情自然不错,如此说来,缨儿这次来这里是以使节身份过来的。你我相熟到如此程度不必遮遮掩掩故作姿态,有什么话便敞开了说吧。”
“先生,这场仗真的不能不打吗?”
“不能...缨儿的夫君孩子都在草原,为他们着想本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初秋季节北境气温已经降下来,陆知恩又是大病初愈,久坐之后腰痛得像针扎一样,他轻轻按着腰部,又言,“可这件事情已经酝酿了多年,缨儿早晚都是要面对的。”
“如果可以凭我一己之力改变这种现状的话,刘如缨愿意倾尽全力付出所有,只希望天下太平少些劫难。先生难道不能帮我劝劝父皇收手?”
“我只是一介没有实权的臣子而已,而豫北汗王继位十几年厉兵秣马整兵备战,就是为了入主中原天下一统。汗王心志,缨儿可劝得动?”
如缨细想着实如此,自从当年从长安城千里远嫁便知这一日已经无法避免,多年来他乡作故乡,流水一样的安逸日子竟然让人沉醉其中忘乎所以。而她的先生从不曾有一日放松心神踏实休养,始终保持着最难得的冷静克制。望着陆知恩苍白面容上浮现出来的坚定果敢,小姑娘心中一瞬间百味杂陈无法言喻。
“缨儿无需做任何事情,只坐看形势如何变幻就好,”陆知恩握紧拳头抵住即将袭来的一阵咳嗽勉力开口,“我们这些人位高权重却提心吊胆,甚至连命运都是不能由着自己的,左右他人决定的这种事情,又从何说起?”
“那先生帮我给父皇带句话吧,刘如缨将不会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之上。但无论事态战况如何发展,如缨必然同必勒格生死相随,希望先生和父皇不要顾惜于我分毫。”
“好,那缨儿便回草原去吧。”如缨所说句句肺腑之言,投向对面的目光悲切。
如缨小姑娘起身渐渐走远,陆知恩支撑不住伏在桌案上咳喘不止。何时了冲进来抚着他后背,他说不出话只是挥挥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敢爱敢恨的姑娘,请你终此一生,都不要原谅我。
☆、子夜歌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太白的一首《关山月》在军中响起之时,刘坪坐在赤云城头大石之上,注视着北境繁星点点的广阔天际饮下一口烈酒,泪水也因为仰望而重新流进眼廓中来。以前驻守赤云城同众兄弟的酒醉疏狂似乎还是昨日的事情,如今岁月变迁,各位兄弟无论生死大多离散各处,便满目皆是物是人非。
日前皇帝刘焕虽带兵前来随时准备应战,却也大多是想要以□□威武之师作为震慑,随后另派遣一路人马前往蒙古王庭作出交涉,否则便是刀兵相向。不料使节被扣,以此为□□,本已向好的形势骤变,大战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俞婉去后,平日精神焕发的平州亲王靖边将军刘坪,墨发间已经多添花白。靖边将军府也曾门庭若市觥筹交错,也曾因失却打理衰草连天,而皇叔即位后经过重新修葺推倒了一些建筑,现在已经成为新北府军的操练场所在。那座盛极一时的府邸,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它的主母归来,便成为了历史。
中年将军摇头不语,年轻时多年南征北战,不觉间成了资历极深的军中老人,然老夫聊发少年狂,日日枕戈待旦志枭逆虏,便是自认还有千骑卷平冈的勇气。
“施主望着这天边明月,可是有心事需要贫僧开解?”说话之人手捻檀木珠串长身玉立于风中,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因时间紧迫千里奔袭,他身上僧袍已经破旧不堪,眼底却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
“岳峦大哥...”刘坪听得话音猛的一惊,惊喜望向来人。即使年纪渐大,然而天性使然,刘坪还是军中兵将沉不住气的性格。
“我早就是远离尘世之人,俗家姓名早已不在,殿下还是唤我弘明便罢。”
“是刘坪唐突了,弘明师父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这些年一切可好?”刘坪目中失望神色一闪而过,细想之后才恍然大悟实在是自己的不是。然而同方才心境相呼应,只得默默一声叹息罢了。
多年不见军中兄弟,岳峦纵有一腔思念也化作烟云往事,说出的话也是更加清心寡欲:“托陛下齐天鸿福,九华山上衣食供应一切无缺,僧众皆是好的,殿下无需为我等生计忧心。”
“那样便好,九华山本是佛门禅宗清净地,然而今时今日局势动荡不安,终究扰了师父清修。”
佛门慈悲为怀,弘明眼见当年把酒言欢的军中兄弟如今却形同陌路,也不禁轻叹一句世事一场大梦。心伤难愈,刘坪额发之间故意遮掩却不经意飘出的斑白映入眼帘。他在京中的丧妻之痛还未平息,却不得不收敛悲伤来这荒凉的故地,千百般苦处在家国大义面前,只能往肚子里咽。
弘明自从出家为僧之后,虽不问世事潜心修佛,然而毕竟曾是北府军中一员,总归不能真正静心清修,总是挂念京中情况及北境局势,虽足不出户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得朝廷几乎是倾巢而动,更是在寺院大殿中磕破了前额,才求得住持让他带五百武僧下山协助,于是淡然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佛家弟子抗击侵略之义举古而有之,国家有难民族面临分裂,我等自当拼尽全力,协助朝廷保境安民同样也是清修。”
“如此,弘明师父不怕破戒?若是破坏佛门一定之规,便实在不是我等愿见。”
“六祖慧能曾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济公和尚从未受清规戒律约束酒肉穿肠过,尚且行善积德除暴安良成为一代得道高僧。世间从来儒道释三者不分家,但凡佛法在心,处处可以普渡众生。”
多年默契已成习惯,刘坪与弘明相视一笑已了然于心,时局动荡,银甲□□,仿佛依旧是十四岁少年临危受命傲视群雄的当年勇,于猎猎寒风中,甲光向日金鳞开。
初秋季节牛马肥壮,必勒格一心南下,纵使王庭内部主和派屡次相劝依旧是徒劳无功。承平六年七八月之交,蒙古王庭南下集结军队整装待发,正式向南朝递交战书。皇帝坐镇赤云城后方供应军需,西路靖边将军刘坪乃正面作战的骁勇战将,亲率十余万大军绕过阴山南坡,已是早先到达草原扎下营寨。御林军原统领窦华章擅用兵法隐藏行军轨迹,多年后重回军中依旧不减当年,于是带一路军士自东路悄悄挺进草原腹地,关键时刻以备不时之需,同时亦是皇帝忌惮刘坪一方声势浩大打草惊蛇的防备之策。
时节入秋气候渐冷,山庄之前受朝廷委派曾走过一趟草原,名义上是通商往来实则勘察情况,萧锦权便派姜羽夫妇下山协助陆知恩成事。碧云母子留守陆府看家,姜羽随陆知恩北上这边蛮荒之地。事出紧急并不能给人太多喘息之机,二人便加入了刘坪一起行军的队伍中。
蒙古军士擅长利用自己对地形的熟悉作狡兔三窟的迂回战术,三人此刻在军师帐内正指着行军地图商讨作战方案,力求一击即中。兵营位于两山之间易守难攻,陆知恩本来就水土不服偶感风寒,说话时语速急切亦是夹带着时不时的咳嗽,却对山川地形了如指掌,因此分析句句切中要害,同之前往蒙古去过一次的姜羽共同剖析形势,竟将本来不利于南朝军士的地形劣势转了个弯。
“我军如今算是先发制人,虽远道而来却提前占据下天时地利,下一步便可主动出击,杀杀他们的锐气。”刘坪听得兄长一言信心满满拍案而起,全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急切姿态。
“坪弟还是心急了,此时我方兵强马壮不错,但敌方同样也是如此。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可不可急功冒进,殊不知兵不厌诈。”
“方才两位大哥一番山川地理分析很是有道理,这话却是如何说?”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想知恩言下之意,应该是说以逸待劳。”姜羽说话时并不抬起头注视二人,却是胸有成竹自成丘壑。
“姜大哥说的没错,蒙古既然能主动向我朝下战书,想必此时正势如破竹,见我等兵疲意阻远道而来乏累不堪,他们便会更加轻敌,”陆知恩不紧不慢地为二位斟茶,“我方待敌而敌方趋战,何不等待时机成熟再有所行动?”
刘坪直爽性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大哥应知现下军队驻扎在山谷之间,蒙古军队正好是居高临下,我方若不主动出击,难不成甘心做他人俎上鱼肉?”
“这话便是错了,我在蒙古那一年虽然一直在养病,但必勒格这人我看的透彻,虽是草原英雄也是一意孤行惯了的人。大军今时驻扎在此地,为来日化被动为主动做好万全准备,也是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陆知恩虽无需上阵杀敌,在军中也一改平日装束,换上一身窄袖劲装。他勉力直起身子高谈阔论,因身材高挑也顿显英姿飒爽。这人一番言论仿佛跃马扬鞭的将军一般,令多年征战沙场的刘坪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刘坪望着他眼中深意尽现,他近年来身体愈发不好,自皇叔登基之后,大哥终于卸下重担,接踵而至的一场场病痛几乎摧毁了他的身体,然而年岁给予他的依旧是一颗赤子初心。加之对早年淳王府中眼见缨儿同他情深意重却天各一方,凝望久了,一向感性的刘坪心中升腾起来的,不知是敬佩还是疼惜。
“大哥虽不曾参与作战,却能有如此见地实在难得。之前朝堂上有人说陆国公身体弱不宜随军北上,皇叔执意之举还真是对了。”
人世间凡天地男儿无不有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坚定心志,只是受困于羸弱的身体而壮志难酬。陆知恩看得淡了也便莞尔一笑:“我也只是纸上谈兵,幸得陛下青眼相加,说这么多还是免不了班门弄斧之嫌。”
陆知恩说话间坐下来,因为膝上痛楚难忍便靠着软垫闭目小憩,睫毛垂下在脸上形成一道阴影,显得他蜡黄的脸色更是惨白。姜羽见状一眼会意也不便久留,便欲携靖边将军告辞而去:
“这边空气干燥寒冷不比赤云城,知恩后面还要多作筹划,还是躺一躺养精蓄锐才是,我和将军便不多打扰了。”
听得师兄一番恳切言辞,陆知恩身体实在不能支撑,也不便留二人在帐内多作逗留,于是便微笑着看他们离去,一时敏感的心思又浮了上来。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山庄公子离乡背井十余年,如今年纪临近不惑,身体的颓败已呈不可挽回之势。这场仗他有十足十的把握取胜,我陆知恩的生命已是屈指可数,而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菩萨蛮
大军驻扎之地已经深入蒙古境内纵深地带,凡有些察觉的军士皆知,蒙古王庭不可能不派人尾随观望形势,一场鏖战早就是不可避免。时至中秋每逢佳节倍思亲,加之草原冬季苦寒不利于行军打仗,此一役必须速战速决。军中早就有些人心浮动,而那位白衣军师却是举棋若定,每日依旧不慌不忙。汗王派他们过来,主要便是要盯紧陆知恩不要入了他的圈套,因此尾随而来的蒙古军士一时间也束手无策。
身体舒服一些难得好眠,陆知恩午间醒来用过汤药,也觉得精神不错,于是细细观望着作战地图思忖前方形势。陆知恩身子虚弱一到秋季便离不了火盆取暖,行军大帐内的空气因此有些混浊,他刚刚站起身子想去帐外透口气,却见刘坪从外面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眼神中已经是胸有成竹。
“看坪弟这满面春风的样子,前方可是有好消息传过来了?”
“大哥真是通透人,与大哥说话从不用费多大力气便如沐春风,”刘坪快走几步上前,看他神色还算不错便放心从容开口,“我此番乔装打扮出去行走,发现附近果然是有一村落古镇,也算不虚此行。”
“然后呢?”
“边境虽然货物流通频繁,路上却一般皆是会打扫干净的。这边村镇却是很奇怪,道路两侧均存留着许多废弃的灶坑,我问过当地的一些老人,说是废弃,关键时刻却是也有用处,只是我去的时刻并非正当时候而已,”刘坪眼神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却调皮地卖起了关子,“具体用途如何,大哥完全可以猜上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