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宴会走下来, 直教人精疲力竭生无可恋。一回到牡丹院便躺在象牙席子的软塌上丝毫不愿动弹。
玉桂一边给她按着腿一边心疼得直皱眉:“她要去各家摆阔气显威风,倒让咱们小姐陪着受罪。真把自己当天王老子身边的红人怎么的, 整日没完没了的炫耀显摆。”
玉棠卸下她头上的钗环,松开发髻,将用凉水浸过的帕子拧干擦拭她头上脸上的汗,然后将放至温热的茶送到她嘴边:“越热越不能立即喝凉的, 小姐先喝口热茶舒缓舒缓。好在明儿个不用出门赴宴,总算能歇一歇了。”
梧阳就着她的手狠狠灌了两大杯,这才长舒一口气感觉又活了过来。“明天虽然不用赴宴,但三姑姑要在家里设宴回请各家夫人,我照常还要陪着。不过有老太君大太太撑场面,寻个空回来躲躲懒还是可以的。”
金桔端着刚用冰水湃好的鲜果茶走进来,请示道:“小姐,晚膳时辰到了,要不现在就把饭摆上,早些用完您也早些休息?”
梧阳摆摆手:“不用摆了,我晚上什么也吃不下,你们自去吃吧。”
“那怎么行。”玉桂立刻反对,“这几日本就劳累,再不吃饭身子怎么吃得消,眼看着小姐你这几天都瘦下去一大截,下次回去让老爷太太瞧见,奴婢还活不活。”
玉棠也劝:“小姐不吃饭,我们哪吃得下,多多少少吃一点也好。”
金桔道:“知道小姐近日没什么胃口,晚上也没叫厨房做什么大菜,只拿小米伴着燕窝南瓜细细熬了一罐粥,加上些酸笋子、糟鸭舌、糟鹅掌、腌百合、糖莲子几样小菜,半点不撑肚子的,好歹教奴婢先端上来,小姐喝一碗尝尝看?”
梧阳拗不过,只能坐起来笑道:“行了行了,你们这一说,我要再不吃饭岂不是罪大恶极且浪费你们一番苦心?将饭端上来吧。”
丫鬟们说得没错,果然再没胃口也要吃点东西。一碗热粥下肚,出了满头汗,梧阳感觉身上的困乏去了大半,整个人都精神不少。抬头看见端菜的两个小丫头站在门口掩着嘴笑,小声咬着耳朵不知在说些什么,遂饶有兴致的招手将她们叫过来:“捡到钱啦这么开心?”
两个小丫头脸一红,十分不好意思。但梧阳平日里待下人最和善不过,因此稍稍扭捏片刻其中胆子较大的一个便开口回道:“回小姐的话,并不是捡到钱哩,是奴婢去厨房端菜的时候遇见老太君院里的姐妹,说那王小公子又在缠着奶娘要,要喝奶呢。”说完又是好笑又是臊得慌,低着头不敢看人。
周婉娴回周府住了也快有一旬,这期间除了全方位展现自己与众不同端庄贵气的生活习惯,更叫众人惊讶的便是她对卓哥儿的溺爱程度。
卓哥儿如今五岁半,比妙姐儿大一岁半,按辈分该是妙姐儿的表叔,已经跟着先生读书识字了,按说正是学道理明是非的年纪,但在周婉娴跟前,便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宝宝,无论有任何要求,哪怕要摘颗星星下来,都莫有不依。说话做事连妙姐儿一半都不如,被惯的活脱脱一副熊孩子德行。
嫌累不愿意走路,那就随时让人抱着;看中什么便非要拿到手,稍有不如意便大喊大叫;对于下人随意踢打,即使如今力道有限,但那任性无赖的样子却可见成人后的雏形。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直到如今依然还在喝母乳。
周婉娴对此振振有词:“这算什么,京城中如此养孩子的多得去了,便是皇宫里也流行这个法子,皇子世子们十多岁还在喝奶也是有的。大夫都说了,母乳可是好东西,喝的时间越长以后越聪明呢。”
小丫头这话一说完,玉桂先嗤笑出声:“这种事也就她干得出来,快六岁的孩子整天追在奶娘屁股后头要奶喝,当的是好教养好规矩。还拿大夫那一套出来说事,我倒想知道是哪个大夫糊涂猪油蒙了心,能说出不让孩子断奶这种昏话来。偏偏老太君竟也还由着她。”
梧阳赏了两个小丫头一盘奶黄包子,“那是老太君唯一的外孙,自然受宠。你们没事别往那边去,远着点就行。”家长是熊孩子最大的依仗,偏这卓哥儿的依仗又是府里最大的老太君,因此越发横行霸道不讲理,连妙姐儿都吃了好几次亏。万一碰上了对方存心找茬,便是有理也要倒点霉。
金桃道:“小姐放心,咱们院里再没有人往那边去的,即便原先有,自从上次二夫人那的丫头送糕点反被王小公子在脸上踹了一脚,都破相了也没给半点说法之后,如今也都熄了心思。”
梧阳点头。心中思量,这二夫人跟周婉娴之间的梁子算是越结越大了。原先见面礼一事二夫人吃了亏,这口气就不可能平下去——向来只有她占别人便宜,哪轮到别人占她便宜,非得嫉恨个千万年不可;再者王小公子这么一来,原本因为打碎佛像引得老太君不满的妙姐儿便越发不受待见,还被王小公子欺负了好几回。加上丫头被踹脸之事也在老太君的偏袒之下最后不了了之,这些事若二夫人都能忍得下来,那她当初也不必赔老太君一座观音了,直接塑了自己的像送过去便是。
吃完饭将桌子撤了下去,梧阳将答应过柏彦每日一封的信写好,又在正屋里溜达了几圈,然后走进浴室,准备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玉棠走进来替她更衣盘发,珠帘子放下来,水汽氤氲的浴房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小姐,”玉棠卷起袖子蹲坐在浴桶旁边,舀起一瓢水慢慢浇在梧阳背上,“今日你出门之后,珍珠姐姐过来给咱们送了一筐莲蓬,说是庄子上孝敬的各院里都有一份。”
“送莲蓬?”梧阳动作一顿,略作思量转过头看她:“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话?”送莲蓬倒没什么大不了,但由老太君身边最得信任的珍珠亲自送过来,那就有些奇怪了。除非醉翁之意不在酒,莲蓬只不过是个遮掩的借口。
珍珠算是梧阳进入这个世界整顿完牡丹院后拉拢交好的第一个人。梧阳欣赏她的忠心和机敏,珍珠对这位大少奶奶也素有好感,尤其是梧阳帮她解决了那对吸血虫似的哥嫂之后。因此时常配合梧阳在老太君跟前逗趣儿,巩固梧阳在老太君心中的地位。也会利用自身职务便利向梧阳传递一些信息。但传递信息一向是用更隐蔽的方式,能让她亲自过来,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
玉棠点头,微微压低了声音:“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姐。珍珠姐姐说,老太君耳根子软经不住哄,现下怕是有意要将周家的家产分给卓哥儿一份。”
梧阳眉毛一挑,心中着实有几分诧异:周家的家产分一份给卓哥儿?这是怎么个道理?虽说那是骨肉相连的外孙儿不错,到底是姓王的啊。若是老太太的私产那还罢了,别人无处置喙,但这分的可是周家祖产,别说以后到了底下祖宗那不好交代,消息一漏,二夫人立时就能蹦到天上去。更不用说兢兢业业为周家产业操持了几十年的大老爷大夫人。
至于是谁哄得老太君有了这么个想法。那还用说么。珍珠既用了“哄”字,怕是周婉娴这段时间没少在老太君跟前编瞎话。
珍珠会来把这消息传给她,原因也好理解。除了对之前梧阳的帮助表达感激,更主要的还是示好——珍珠是家生子,即使以后老太君仙逝,她也还是要继续留在周家的。而从目前的形式来看,大房是周家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她和周建文又是大房的接班人,此时不像周家未来的主人示好更待何时。毕竟这可是关乎到家产归属的大事。
珍珠没有料到的是,这件事对于周家其他人来说无异于平地惊雷,但对于梧阳来说还真没所谓。她又不差钱。而且最多再过两个多月她连周家人都不是,费劲去操这心。
不过没所谓归没所谓,不代表梧阳不打算利用这个消息。
“你跟玉桂金桔金桃几个商议一下,想个法子将这消息悄悄扩散出去,做得自然些别留下痕迹,最好先从二夫人那边扩散。”梧阳对玉棠道。
珍珠想提前知会她让她做好争夺家产的准备,她却只想将周府这潭水搅浑,越浑越好,说不定还能摸两条鱼呢。
第二天周婉娴设的宴席上十分热闹。庆安城里有头有脸的官家富户几乎都来了,县衙的县令夫人,沈员外家的沈夫人,粮商钱家的钱夫人,各自带着女儿或者儿媳,将偌大的花厅坐得满满当当。
客人太多怕照顾不来,便大致分作三个圈子,老太君和周婉娴招待一圈,梧阳跟着大夫人招待一圈,二夫人带着林氏招待一圈。
设宴自然不能只是吃饭,除了赏花饮酒拉家常,还专门请了一支戏班子在台子上唱戏。沈夫人对此很感兴趣并且十分在行,一直拉着大夫人讨论戏里的的唱词唱腔,显得兴致勃勃,末了对着大夫人问一句:“这戏班子倒也尚可,却不如你之前给我推荐的那个好。我记得你们家二夫人也很喜欢,还问过我那戏班子叫什么的,怎么今日没请来呢?”
大夫人喝了口茶,而后微微笑道:“这都是我们家三姑娘请的,说是唱得京城里最时新的戏折子,我听着倒也还不错。”
这边正听着戏呢,那边跟周婉娴坐在一处的卓哥儿不知为何却突然大声哭闹起来。哭声越来越响,周婉娴、老太君并一帮的丫鬟婆子围着哄,连台上唱着戏的小生花旦都暂且停了下来。
二夫人扫了一眼,忽然扬声道:“三姑娘,卓哥儿这莫不是要吃.奶了吧!”待众人诧异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这才半掩着笑嘴起来:“我这可不是说笑啊,咱们家卓哥儿的确直到现在还在喝乳娘的奶水。据说这是京城里大家大户特有的做法,喝奶的时间越长以后越聪明呢。我小地方生长的妇人一个,的确没见过什么世面不大懂,只是想着难不成跟在夫子后头上课的时候,肚子饿了还要把奶娘叫过来掀开衣裳不成?或是那些状元郎都是临入考场前还喝口奶这才作出的锦绣文章?”
此话一出,未成亲的小姑娘全都臊红了脸,成了亲的太太们则或明笑或暗笑,看向周婉娴和卓哥儿的眼神皆是意味丰富一言难尽。
周婉娴脸色涨得通红,一口银牙几欲咬碎,只是当着宾客的面到底忍下没发作出来,狠狠剜了二夫人一眼,派丫鬟将卓哥儿抱了下去。
因着这么一出,周婉娴觉得自己丢了大面子,本来安排好的节目也没心思一一展现了,宴席过后,诸位夫人便陆陆续续告辞离去。倒便宜了梧阳能提前回去休息。
进门刚换下衣裳,隔壁书房的窗外忽然砰砰两声响,随即传来一阵鸟叫声。梧阳和玉棠对视一眼,然后笑着对玉桂道:“找你的呢,还不快去。”
那书房外面正对着花园里的一方池塘,池水清幽深邃无人能接近。但对练武之人却没有妨碍。那响声和鸟叫声正是她跟柏彦约定好的传信暗号,平日里都是董江过来送信取信。自从玉桂收下他的那只镯子之后,来的还更频繁些。梧阳体谅他们两个恋情初定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也就做了回月老,每次都派玉桂前去接应。
玉桂被二人打趣的脸一红,跺了跺脚然后咬着唇羞答答的跑了出去。不到片刻却又跑了回来,凑到梧阳耳边轻声道:“小姐,是找你的。”
找她的?梧阳一愣,然后出了卧房门转进书房里去。两只脚刚踏进去站定,门便自动关起,一人从门后出来将她抱个满怀。
柏彦埋在梧阳脖子里深深吸了口气,手臂紧了紧,又将她抱起来掂了掂,抬头皱起眉:“你瘦了。”
梧阳又惊又喜,也伸手环住他,“天气太热,最近胃口不好,没什么大事。你怎么来了?董江带你过来的?”
柏彦抱着她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下,脸颊贴着她的头顶轻轻磨蹭,十指紧扣不愿松开:“我自己来的。老师最近都在附近做义诊,我想你想得实在忍不住,就找机会偷溜过来了。”
梧阳笑着亲了他一下:“我也想你。可你一个人的话,外面这片十几米宽的池塘是怎么过来的?”难不成撑船?抬头望外瞧了一眼,也没有船啊。
柏彦脸上满是自豪:“我飞过来的。”等接收到梧阳满脸诧异震惊的表情后又补充道:“我这段时间一直跟着董江学习武功,直到目前轻功略有小成,这才能飞过来。董江说我练功的速度比他快多了。”
梧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你骨骼清奇,果然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二人坐着你啃我我啃你腻歪半天,赶在被柏彦越加精进的技巧手段迷得七荤八素之前,梧阳终于想起件一直想问的事来:“上次你给周建文抓的药,里面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从她自顾家回来周建文连续几日用了风月宝鉴表现古怪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她这里,连梨花院那边也只去了一次,还整天偷偷摸摸去药店寻摸壮.阳补肾的药物,梧阳但凡有些脑子也能反应过来。能对他这方面能力下手的,除了柏彦她再想不出第二个。
柏彦也没想瞒着她,闻言痛快点头:“没错是我。”
梧阳微微皱眉:“你给他吃了什么?不会一不小心弄死吧?要死也得等几个月。”整天吃补药却没有一个合理的发泄渠道,想想就觉得可怕。
“不会吃死人的。只不过是给他个小小的教训罢了。”柏彦道。
梧阳略加思考片刻后问道:“唔,多长时间的教训?”
柏彦微微一笑:“不久,吃一剂保一年,取决于他吃了多少剂而已。”
梧阳默了默。据她所知那药周建文最起码吃了三天,按照一天三剂的量,这么说周建文估计得有十年时间不能享受啪啪啪的生活?
抬头看了一眼眉眼温和柔情似水的柏彦,心中不由感叹:谁说最毒妇人心来着,明明最毒的是他妈吃醋的男人好嘛!
福寿堂内。老太君安慰周婉娴:“老二家的一直就是那个德行,嘴上没个把门似的什么都外往外说,你且别再怄气,回头娘定然要好好将她训斥一顿。”
周婉娴原本眼睛里火星子直冒恨不得吃人,听身边的大丫鬟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之后,竟像多云转晴似的瞬间满脸喜色,连问几声:“可是当真!”
待丫鬟再三确认后一把拉住老太君的手,“娘,二嫂那种人不过井底之蛙罢了不值得计较,眼下却有一个能让我周家自此飞黄腾达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老太君被她眼中的狂热吓了一跳,缓了片刻才道:“这又说的是哪一出?”
周婉娴往她身边挪了挪抱住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娘可知道当今圣上有一位感情深厚的亲兄弟逍遥王?”
“这自然是知道的。”
“逍遥王跟圣上自小一块长大关系最好,深得信任,如今京城里甚至有传言,说圣上有意略过众位皇子,将皇位直接传给这位兄弟。逍遥王府上又有一位世子,是逍遥王和王妃的独子,端的是龙章凤姿气质如华,引得京城里无数高官贵族家的小姐倾心,奈何素有腿疾,是个不能走路的残废。这一次京城里这潭水刚浑起来,这位世子就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四处寻医想要将腿给治好,也有说法是身体病虚已不在人世。
我原先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哪知前几日去县令夫人的宅邸赴宴之时,无意中竟在路上见着了这位世子!他不仅能行走自如而且英姿焕发精神好得不得了,哪有一点生病虚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