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一怔,便反应过来,脚步微动便挡住这动作,且将那书信仔细藏掖妥当,神色一丝未动,目光却落在迎春面上。迎春深深回视,又无声吐出一句仔细,再无旁样举动。
这一应事体,惜春皆无所知,后头照常如旧,待得散了,她方舒出一口气,只说事儿作罢。而探春回去后,也不曾立时拆信,反倒□□如常,只待晚上更衣入睡,她方道:“等一阵子再熄灯,我瞧要翻两页书的。”又令丫鬟自去睡:“我要睡了,便会熄灯,你先洗漱了罢,没得又生出动静。”
侍书答应一声,便自出去。探春见再无旁人,就将书信取出于灯下细看。这一看之下,她便吃了一惊,由不得坐直了身子,皱眉道:“四妹妹怎么入了这等迷障!”却是迎春实还不能说破东府污浊,便略略两句话作罢,只细细说了惜春意欲出家一件,又请探春婉转相劝,不要强扭等等。
原都是自家姐妹,又自小一处,虽脾性未必相合,可也有一番姐妹情谊。探春又是极有心极有担当抱负的,见是如此,自是放在心上,又知惜春性情孤介偏执,迎春所说不无道理,当下斟酌再三,到底将一封信细细藏好,只待日后慢慢查探行事。不过,她也料不得,这正有一愁,府中竟就忽而锦上添花,生出一件大喜之事来。
不是旁个,正是宫中贤德妃元春的喜事。
却说先前元春有恙,满府上下皆是惊惶,后头虽好转,前儿却也传说又有复发之症,不由人心惊肉跳。由此,这些时日,自贾母起也多有烦忧。谁知到了今日,忽而宫中来使,竟请贾母、王夫人前去探视贤德妃,道是元春有孕,圣上十分欢喜,特意恩许的。
府中上下一番欢欣雀跃,自是不提。就是探春也将惜春之事暂且压下,且陪贾母、王夫人行动。又有凤姐儿,她前头密密做下那一件事,今儿却听说如此,不觉咬牙啐道:“竟是我想岔了!”
平儿原知道三五分,这会儿听说这话,便笑着道:“奶奶这话说的,倒似不放心那边儿。不然,原前头放利钱的事已是丢开手的,纵在这儿,到底也是买田买铺子罢了。”
凤姐一想,自己也掌不住笑了:“你说的很是,倒是我混忘了,只还照着前头那边想着的。也罢,她那一注嫁妆,范不着对那一点子银钱动心。再说,原也不是那样的人。”说罢这事,她又想着元春本是王夫人嫡亲女儿,不由又有些燥乱,因道:“只现今忽而生出这么一件事,府里上下闹腾的很,也叫人瞧着心烦。”
“奶奶,这原是好事儿,不免热闹些,只这会儿也热起来了,便有些燥。”平儿笑着将这话说全乎了,又道:“不如去瞧瞧哥儿,前儿才说他会喊人了,只还没亲耳听见呢。”
见说到儿子身上,凤姐方静了些儿,因道:“那便去瞧一瞧。”主仆两人便自往长生的屋子里去。不想才走到半路,邢夫人又使人叫凤姐过去:“原有一件紧要的事,必得奶奶过去的。”
凤姐皱一皱眉头,也只合吩咐了平儿两句,自己去了,一路又想究竟是什么事。但等入了邢夫人屋子,她却吃了一惊,地上一滩碎盏茶汤,边上一个丫鬟正自掌嘴——也不知掌了多少下,两颊已是红肿紫胀起来了。
“太太这是怎么了?”凤姐上前一礼,又瞧着屋子里人人敛声屏气的,唯有那巴掌声,她便也收起笑,悄声道:“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与媳妇儿。”
谁知邢夫人却冷笑一声,道:“说与你又如何?你还能反了天去不成?现成的,我都不被人放在眼里,你还能怎么了?夫妻两个不过给那边儿当个管家罢了!”这一通话,说得含冤带怒,指桑骂槐,再不似头前总遮着一张体面的皮儿,竟明明正正,将底下的暗潮皆翻了开来。
凤姐虽也有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人这婶娘兼姑母,却也不曾想揭开了皮儿说明话。这会儿吃邢夫人这两句,她动了动唇,究竟没有吐出一个字:都是长辈,又亲疏远近皆复杂,她竟也不合多说,也不想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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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问题的话,今天还有一更。
第一百八十九章 锦上花暗涌风云意
她一言不语, 邢夫人却正是怒火冲冠之时,见状连连冷笑几声, 方不阴不阳着道:“真真是大家小姐, 金尊玉贵, 最是自重不过的。我原是个破落户的出身,合该学一学的, 再怎么着,也要脸面好看才是。既如此……”她伸手一指边上垂头束手立着的一个婆子:“你跟二奶奶说, 究竟怎么回事!”
凤姐儿原待邢夫人便心存轻蔑鄙夷,现今见她指桑骂槐, 又寻了个粗使婆子说嘴,显见着要落自己脸面, 不觉目光微微一冷,脚下往前一步, 垂着眉头慢慢道:“太太息怒, 万事总要保重身子才是。”说着,她又亲过去倒了一盏茶,送到邢夫人手边:“我虽年轻不知事,也还知道孝敬老太太、太太、老爷的。就是头前尤大嫂子那会儿,我也忙打点了要与她出气, 更何况太太。”
这一番话, 说得不疾不徐,却叫邢夫人登时噎住。先前两个婆子顶撞东府的尤氏,凤姐使人捆了, 她却借机发作,这样的事儿,她怎会不记得。现凤姐儿又翻出这个,说得明公正道的……
凤姐儿却还只是笑,又道:“只是一件,凭着什么事,这一圈儿人围着,虽恭敬,却也教人气闷,倒不如散了。太太也吃几口茶,且静一静心。”吃了这两句话,邢夫人恼怒消去了些儿,却犹自恨恨,又见那跪在下面的丫鬟呜咽不止,巴掌身却慢慢轻了下来,便当头一脚踢了过去:“哭甚么?后头撵出去,可不是正称了你的意?”
说罢,邢夫人吐出一口气,与后头立着的喜彩道:“那些话我也不想说了,你且说与二奶奶听。也让她瞧瞧,咱们这一房落在人眼里成了个甚么!”说着,她挥一挥手,令旁人皆尽出去,只留了王善保家的两个心腹婆子。
那喜彩原是邢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又是贴身伺候的,自是知道事情原委,当即应了一声,就细细说了缘故。
原来,头前迎春写信与贾母,讨了那潘又安,要成全了司棋的好事儿。贾母也有心,非但亲自唤了司棋之母做了媒,前儿成婚时正巧赶上元春有孕一件喜事,她因着高兴,索性好事做全,将司棋一家子皆送与迎春做陪房。虽说这司棋的外祖母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心腹,可到底隔了一层,原与她无关。谁知,贾母打发琥珀过来,偏邢夫人不在,她便将此事说与头前跪着的小丫鬟,令其禀报邢夫人。
偏她混不放在心上,一时竟忘了禀报,却还记着艳羡。今儿于园中与小姐妹说话儿的时候,她便言贾政一房如何光鲜,又有前程,自己在邢夫人屋子里,却是一丝好处沾不着,最是个寥落无用的,大有轻蔑这边的意思。后头再说及司棋一家,也觉比邢夫人这处好上十倍,更不提各处奶奶姑娘云云。
恰这会儿邢夫人路过,因隔着一处假山石子,两处皆不曾见着面儿,却一句一句不曾漏了一个字。她原就是厉害的,偏做了个高门继室,从贾母至妯娌乃至仆妇等皆不甚尊重,早已存下无数怨怒。如今元春有孕,二房越发得意,王夫人更不必提,竟是人人皆要尊重避让三分了。这正是越发嫉恨之时,这丫鬟又戳破了皮儿,倒似连着下人也瞧不上她,怎不叫邢夫人怒火冲天?
后头种种责罚掌脸等不提,她又想着发作一回,也显一显自己的地位。可饶是在怒火中,邢夫人也知这样的事,不能怎么了王夫人,自己反要受累,方想到了凤姐儿,必要拿她做筏子。
谁知凤姐儿往日倒还罢了,现今越发面上也有些散漫,几句话不显山露水的,却生顶了回来。邢夫人又是一等愚懦之辈,见着情势不对,又想着现今凤姐儿女双全,再不似往日那般好压服,这事又说不得她身上去,自己又是继室,须不能闹僵,由此,她只得硬生生忍下这一口气,眼见着那喜彩说罢,方添了一句:“你瞧瞧,这些个人眼里可还有我?”
一个不知深浅的小丫头罢了,撵走便是,倒还兴出这十分的新文来。
这太太也真真越发不知自重了。
凤姐儿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还陪了个笑脸,道:“太太,原是这小蹄子不知礼,将她撵出去便是了。这米养百样人的,哪儿没这样眼皮子浅没了尊卑的混账东西。”
“只撵了她?”邢夫人冷哼一声,目光如刀落在那丫鬟身上:“能养出这么个东西,那一家子能是个好的?”凤姐微微一怔,原想着劝两句,到了后头还是咽了下去,应道:“太太说的在理,合该都撵了出去,省得日后又生事。”
那小丫鬟原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这一遭,却不曾料到连着父母兄妹都要受累,不由哭着扑上来,伸手去拉邢夫人的裙角儿:“太太,太太,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太太,就饶了我老子娘吧!”说着,她又连连磕头不止,连着额头红肿渗血也不顾了。
邢夫人一脚踹开了她,又厌恶得扭过头道:“还不快把她拉下去!”凤姐儿立在一边,不发一言,眼见着那小丫鬟呼天喊地被拖了出去,才又道:“太太若没有吩咐,我一准儿将这事办了。”
那邢夫人方嗯了一声,洋洋得意地往自己里屋去了。凤姐眼见她走了,方啐了一口,自转身回去,一面又想:原是个不听人劝的,又那般嫉恨,纵我将她自己的名声拿来做话头,也不中用。倒不如索性全了她的心意,也省得费自己口舌。
却正如她所想,一时凤姐儿使人往各处将那小丫鬟一家子皆撵了出去,又说着是邢夫人深恨那小丫鬟不知尊卑等等,不出三日,连着园子里也都知道了。探春更是冷笑道:“越发没个体统。”依着她看来,赵姨娘与丫鬟厮打,那是自己不尊重。邢夫人这般揪着个小丫鬟不放,也是不尊重——谁个不知,家里素日宽仁怜下的?就是面上,也须得做出来才是。
只是这样的话,一干人等皆不敢说出,只各个看向邢夫人之时,不免比往日越发多了几分轻慢。那邢夫人正心中有病,存了满腔不自在,如何又瞧不出来,一时恼了也不好发作,倒只合将自己身边伺候的大小人等呵斥了几回,后又寻贾赦,说是如此这般。
那贾赦本就是好色高乐的,又不甚尊重邢夫人,自是几句话打发了事。邢夫人左右无法,竟只得郁郁回去。待她一走,边上的姬妾便凑上去与大老爷调笑,又道:“老爷,太太可真真是急了呢!”说着,她便将从碟子里挑了个琵琶果儿,用指甲儿挑去皮儿,也不管那汁儿顺着染了蔻丹的指甲,一路滑下去,就直将那果儿凑到贾赦嘴边。
“好、好、好!”贾赦自是享用了一番,方又调笑道:“原也是二房那边忒得意了,太太又不是明白人,方急了眼。嘿,这娘娘也好,旁的也罢,总归是我这一房是长房,谁能夺了不成?”虽这么说,他后头却有些没了兴致,摆摆手让这姬妾下去,自己往书房里寻那些个古董玩器耍去了。
休说他,就是西府那边恭贺过了,散了后尤氏也不免又羡又妒,面上是喜色,口里却道:“那边府的太太当真有福,宝玉是个聪敏孩子不说,又有娘娘,过不得一年,又有皇子外孙,真真是了不得。”贾珍原在一边吃酒,听了这话,也就斜瞟一眼,搁了酒盏道:“你往后去那边更仔细便是。旁的,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自然一荣俱荣的。”
尤氏听了,忙笑道:“老爷这话说的,我但凡过去,甚个时候不齐整了?自然妥当了的。倒是蓉哥儿媳妇,年纪又小,又不知事,那边偏正忙乱着,这十天半月的,倒还是留在家里罢。”
“这些就依你便是。”贾珍也不在意,一句话说罢,又自吃酒。尤氏便笑着上前斟酒,又说了家中一些事体,暂且不提。倒是外头各处世交人等,也多闻说贤德妃有孕一件事,纷纷上门道喜,皆有馈赠之礼。就是头前京中几家大商铺,原已断了联系的,现今也送了些贺礼,又有投靠的农户人家等,不一而足。
奈何贾母年事已高,王夫人又因暑热病了,凤姐只得出头,一一安置妥当。她又是个好权好利的,瞧着这些个田宅银钱,差点儿便混忘了往日的心思。好在平儿从来忠心耿耿,常有劝说,方让她清醒了三分:“罢了罢了,偏你这小蹄子口里说不得好话,都依你可还成?”
虽如此说,但想着这一大注银钱,皆入了官中也还罢了,偏有一些必要入王夫人的私房里头,凤姐儿便有些不足:“只我不动一根手指头,旁人也休想插一手,总理了单子,到
作者有话要说: 时候通回了老太太。我再将这些个管事权儿一交,旁人还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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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希望我这个月开始能日更6k……感觉自己又立下flag……
第一百九十章 众纷杂顾茂荐西席
平儿深知她的性情, 便也不十分深劝,只半笑半劝道:“奶奶知道保重身子便好。这屋子里的事, 纵是操碎了心, 到底也要归那边儿去的, 何苦费心劳力,且要招那些小人怨恨, 没得为人作嫁了去。”
“也是你有心,常劝我将养身子, 顾着根本。旁处再没一个留心在意这个,纵是我们这个爷, 也原是外头瞧着好看,内里糊涂的。”凤姐原也是经历过的, 这会儿说道起来,越说越觉着恼意翻涌:“我是明白过来了, 偏他那儿, 纵我说了一万句,也不中用,照旧在外头奔波。也不知是不是哪儿又养了一起子混账女人,后头一年半载的,再来两个尤二姐尤三姐的!”说到后头, 她便有些声色俱厉起来。
“二爷原是男人, 往外头走动也是常情。”平儿心里叹一口气,口里慢慢道:“再说,现今奶奶有了姐儿哥儿, 纵有一万个尤二姐,也须得倒退一射之地,总依着奶奶处置的。”
凤姐儿心知这话不错,现今她已是有了儿女,后半生自是有靠了的,再不似头前那般,就是一个尤二姐,也会动摇她的地位。旁的不说,现成的理儿,若二太太没个宝玉,阖家现只剩下那贾环,她还能稳得住?就是大太太或是东府的尤氏,若有个一儿半女,也不会似如今这般让人混不着意的。
想到这里,她心气也渐渐平复,又瞧着平儿目光真切,想其素日赤胆忠心,不由得心里一软,又伸手拉住了她,叹道:“你说的是,如今大姐儿也渐渐大了,又有了长生,我还有什么担心的?倒是你,也须得打算起来了。再过二三年,你养个孩儿,到时候我也明公正道地摆上两桌,让你正经做个姨娘,也不负你我主仆一场情意。”
这一番衷肠话儿,说得平儿红了眼圈。她又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强笑道:“奶奶从来待我好,我深知的,没得说这些个做什么?便一辈子做奶奶身边的丫头,我也心甘情愿。”
正自说着,外头又有通报,道是北静王妃亲自下了帖子,又打发两个婆子过来。凤姐听说,忙收拾齐整,平儿也与她取来脂粉,正经装束妥当,主仆两人方往外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