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说着,忽而边上传来一声:“四妹妹当真这般想的?”竟是迎春的声儿,难得她这般高声。
李纨并黛玉当即止住话头,略略加重脚步,且循声过去。
那边儿许是也听到响动,一时安静了下来。又停了半晌,迎春并惜春便从一道假山石子后头转了出来。惜春神色如旧,微微含笑,越发显出几分大姑娘的模样儿。迎春却是眼圈微红,细眉微蹙,形容里透着几分忧愁,与先前含笑之态再不相同。
李纨便伸手拉住了她,黛玉则挽住了惜春,也不提头前那一句话的缘故,只笑着道:“我原说走着走着,竟越发往僻静里去。不想你们姐妹倒在这儿说体己话。都是一家子姊妹,竟不能让我们也听一听?”
惜春素日孤介,于姐妹情却是好的,听了这话,当即便笑道:“这可是冤枉,我与二姐姐也是一般,一面说一面走,不觉就到了这儿,正巧那假山石子边有一处石桌石凳,索性坐下来歇一歇罢了。”迎春也是点头,并不提旁话。李纨原是不管事的,听了也就作罢。倒是黛玉因旧日情分,心下思量半晌,虽按下不提,过会儿却不免往迎春那儿问了两句。
谁知迎春
第一百八十七章 诉长短纷纷意难定
黛玉闻说,也是变了脸色,霍然起身道:“她当真这么说?”
“我倒想自己听错了,可再三盘问,却听得真真的。”迎春说到此处,不觉两泪涟涟,又呜咽道:“往日里我也木楞糊涂,甚少用心关切,竟不知道她知道了那么些龌龊事。怪道她素日孤介,原是有因!也难怪头前听得说抄检一事里,唯有她必要逐了入画,全不是姐妹一般,总有维护心腹之意。那入画,可不就是东府的……”
见迎春言语呜咽,语词混乱,黛玉心里微微一颤,犹豫片刻,终究道:“二姐姐且住。听你这话,倒是里头有些阴私之事。这若是往日,我断不会多问一句。可如今事关紧要,却真个要问一声——究竟什么事,倒叫她竟生了这样的心思?”
迎春闻声沉默了片刻,竟收了呜咽,渐渐显出往日再没有的两分刚强,口里却低低叹道:“原这样的事,竟玷辱了你的耳朵,不合说的。可恨、可恨四妹妹如今景象,总须得商议了,将她劝回来。”说了这两句仿佛是自劝□□的话,她慢慢抬起头,面上一片忧愁愧惭:“你、我,唉,妹妹可曾记得,四妹妹小时极喜贾蓉的发妻秦氏?”
黛玉微微点头,应道:“若说她,两府上下谁个不喜欢?四妹妹原是东府的,自然更比我们亲厚的。”迎春沉默了半晌,方又问道:“那秦氏过世,四妹妹可曾独个过去哭一场?”
“这、四妹妹那会儿极小,哪儿能独个过去,总与我们一道儿的。”黛玉犹豫片刻,终究道:“二姐姐只管明说,这般一句句问过来,到叫我心惊。究竟什么事,竟叫你这般提心,不敢直言。”
迎春咬了咬牙,面上一片雪白,口里却一字一句,凛然如冰:“聚麀之事,如何明说!”这八个字一出,黛玉惊在当场,她却是慢慢盈泪,唇色皆无,哭道:“四妹妹是亲耳听到了的,她、她小时便罢,听不大明白。如今越发大了,一日日叫她战栗难言,那儿又有许多龌龊勾当。她原是东府的人,总比我们听到的多些。日久年深的,便养出如此这一番心思!”
“这、这……”黛玉也是俏脸发白,浑身发颤,言语不能成声,只觉一阵一阵晕眩。往后连退了两步,她方因被桌椅抵住,且能勉强立住。迎春素知她羸弱,见状忙上来搀扶,因道:“快坐下,是我糊涂,原知道你身子弱,还说了这些个话。”
“二姐姐……”黛玉叹了一口气,满目含泪,只伸手覆在迎春手掌之上,拉她坐下:“我现今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原无恙的。倒是你,现今双身子,更要仔细才是。”说了这两句,她顿了顿,好半晌才低声道:“我原知道两府中一些事的,却万万料不到,竟还有这样的勾当。旧日我也曾想过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只是不敢言语。现今瞧着,果真是应了这样的话。可叹当初三妹妹在抄检之时的话,现在想来,可不是自杀自灭?”
迎春闻说这般沉痛之言,不觉泪流满颊:“我们原是女孩儿,又各自成家为人妻母的,现今又能做什么?”
黛玉早年便思量过这般事体,现今虽悲痛震惊,到底还能说出一些话儿:“我们弱质女流,自然当不得荆轲聂政,也不过做点儿描补之事罢了——若能劝说,二舅舅素日端正,他早便劝服了。我们现今也只能早早预备了,或使人打探,或备下田宅店铺,或与四妹妹早定亲事……”
说道后面,两人皆是沉默。好半日过去,迎春才低声道:“只能如此!只能如此?只能如此……”说道最后一个字,她几乎有些涕不成声,却渐渐收泪。黛玉看得心中酸涩,不由拉住了她的手,含泪劝道:“二姐姐,这不过是万一之想,未必当真如此。”
迎春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又哄我,往日里我万事不理,竟也罢了。现今旁的不提,细想来独有你一个可商量,便知端倪了。那一件事,我敢说与旁人?三妹妹素日敏捷果断,我想她是未出阁的姑娘,竟开不得口。凤姐姐精明干练,我想着她与秦氏极要好,又自来刚强,也不敢多嘴。大嫂子更不必说,她孀居之身,原只有远着的道理。且她们也不是能做主的人。而当真能做主的……这样的话,我能说与老太太、太太?更别说大太太、大老爷了。这还只是我这一处,说不得府里还有许多这样的事。禽兽无礼之家,甚个不能有?细想来,就是抄检一事,也不知道……”
“二姐姐。”黛玉低低唤了一声,伸手轻轻拍拂她的背:“因果报应自来不爽,你我便是十分忧心,终究强扭不过的。只老太太慈爱,姐妹兄嫂向来极好的,又有一干好人,总还要护着。可这也须得自家稳住才是,不然,非但不能助力脱困,反叫人分心担忧了。”
如此劝说了一番,迎春方和缓过来,又生出几分侥幸与逃避之念,便避过旁的,先道:“如今诸事难定,纵计较也无法。只四妹妹这儿,可如何设法?”
黛玉细细思量半日,方道:“四妹妹如今十二,论起来原可说亲,只东府如此龌龊污浊,如何能与她做主?必不妥当。倒不如问一问老太太,太太,若她们应承,倒还使得,总大面儿过得去的。就是我们,也可经心些儿,说不得便有哪一处得了缘法。这是其一。再有便要劝她回转过来,且往前头看,这个却得斟酌,你我如今皆已出阁,常日里难以见她,竟还要劳烦三妹妹,她素来机敏,又是自家姐妹,自小一处的想来总比旁人亲近。”
“这……”迎春略有些迟疑。黛玉则道:“只说四妹妹厌弃东府乌烟瘴气,生了左性便是,旁的也不须多说。再有,只消让她瞧着能似你我一般,从中脱出,想来四妹妹原也明白聪慧,比会调转心思。”这话却是不错,现今迎春诸事便宜,黛玉也过得安乐,就是探春所定姻缘,瞧着也不错。若让惜春想明这一处,再使老太太做主,她回转心思,也未必不能。
迎春方点头称是,又与黛玉商议一回,方自散了。
黛玉一面走,一面思量今日之事,忽而想起秦氏旧日形容,不觉有些哀叹。拿秦氏生的袅娜纤巧,为人又极周全温柔,堪称一流的品貌。原说她早逝便已是薄命了,现今知道这么一段隐情,不由得人越发怜惜悲悯——休说为贾珍所污的惨事,单单说她为人所污却仍要受轻蔑刻薄这一条,就叫人伤心。
更何况,伊人已逝,那贾珍却还花天酒地的活着。早些年,不就有尤二姐尤三姐这样的话传出来,更何况东府素日有些荒唐,原时有一些事体。只不过这面府里有大舅舅,方不显得他如何……
想到这些,黛玉便觉得有些冷意浸染,想着迎春之今日伤心,探春之旧日悲叹,惜春之日后思量,越发觉得有些事体,竟不能扭转。
“难怪二姐姐那样的性子,知道后,她竟只觉家业倾覆就在眼前。可不是这么个道理——似这等禽兽之事做的,还有什么做不得。竟做了这么些禽兽之事,如何能不败祖德毁祖业?”黛玉一步更比一步慢,竟自微微站住:“可怜外祖母他们一干人等,覆巢之下无完卵……”
正自想着,前头忽而有人唤道:“林妹妹。”
黛玉猛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却是凤姐儿立在池畔。后面一片田田的莲叶蔓延而去,她一身红装,粉面朱唇微含笑,当真粉光脂艳,明艳照人。
“凤姐姐怎么在这儿?”黛玉收敛心神,笑着上前。凤姐一面笑着拉住她,一面又往园子里去:“原我得了差事,奉命来捉你回席呢。”两人说笑一阵,眼见着要到了地方,凤姐微微用力,与黛玉使个眼色,低声道:“妹妹可听说了,娘娘又有些不大好呢。”
黛玉脚下一顿,抬头看她:“这又如何说来?不是前回说了,原是尽好了的?”凤姐原是一等精明果决的人,现今已是开了口,自不会吞吞吐吐,因道:“这原是常有的事儿。不说旁人,头前我有一二年,不就时常有些病症,现配了药丸吃着才好些儿。何况娘娘身子娇弱,略有反复也是有的。只我近来也不知道怎么,总觉得有些儿心惊肉跳……”
见她如此说,又有头前之事,黛玉触动心肠,不由道:“既如此,你旁的不必理会,先置办祭田。这原是一等不必愁的,任凭什么事儿,总有一条后路可期。”
凤姐听到这话,却是怔在当场,忽而面色有些苍白。直直盯着黛玉半日,她方眼圈儿微微一红,道:“当年秦氏也曾托梦与我说过这一件事……”
黛玉没料想听见这个,心里一震,却又听见凤姐道:“她还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且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后头再出了一个主意,便是你所说之事。一则可保祖茔祭祀,二则家塾供给无虑,总有一步后路。”
说着,她便细细道明,却比黛
第一百八十八章 道柳暗谁知又逢春
凤姐闻说, 不由苦笑道:“便是我自个儿,也曾虑到此处。只我到底是小辈, 这样的事体, 哪儿能独个儿置办?再有, 为着娘娘省亲,又有这人口滋生家业亏空, 现今府中的银钱也就可着头做帽子,哪儿还能有甚么盈余。这两样搁在哪儿, 就是十全十美的巧媳妇儿也当不好家,何况我。”
见她说得灰心, 黛玉思及先前迎春所言,并旧日自己所思所想, 不觉也叹息一声,竟垂头没了言语。凤姐看在眼中, 越发觉得自己头前所想, 竟还有七分理儿的,因拉着黛玉得手,目光殷切:“我先前总有些儿担惊受怕,还只说是有了儿女,不免忧虑些儿——常理便说, 生儿一百岁, 长忧九十九。只现今你也这般思量,又有头前秦氏那一件,可见这一番思量, 竟不是凭空而来。说不得是苍天有意,竟让我留一步后路——就算旁的不管,想着巧姐儿并长生,我也要总要安置安置才是。”
她说得情理皆备,黛玉不觉心里一酸,忙接过话头:“我虽无能,但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凤姐姐只管说来。”
凤姐儿便细细道来:“虽不能置办祭田,我总也有些嫁妆,这些个年攒下来,倒有一二万。我现今尽数换成银票,近日打发人送过来。妹妹与我置办田宅店铺,只做万一之想罢了。”
这原也不算难事,黛玉又是新妇,将一些压箱钱置办产业,也是有的事。再有,她原也有尽心之意,当即就一一应承下来。而凤姐亦是雷厉风行,又是早早备下了的,不出两日,借着送点心绸缎之名,她便将金子送到黛玉手中,外人一丝不知,独一个平儿晓得三五分罢了。
而黛玉于这些上头,到底得了贾母教导,虽不甚关切,却也明白通晓。再有,这又是得了凤姐所托,一发用心留意。却也是巧了,许是这两年光景不同,虽京畿重地,买田的不甚多,可宅院店铺却也常有买卖。黛玉细细打探挑拣,不出半月,便买了十亩地,又有一处三进的宅子,两处店铺,余下一二百金——就是她自个儿,也斟酌着办了差不离的东西,只做预备。
黛玉便使紫鹃亲往贾家,将这些一五一十悄悄说与凤姐。凤姐便道:“我原信得过她,方敢托付的,怎么她还使你过来报备?日后再不必了,至如余下的只管再买田地,便是散的也罢。若我后头还得缓出手,必再送一些过去。”又说了许多衷肠话儿,令紫鹃代为转告
紫鹃自是记在心中,口里应承,又唤来一个小丫鬟,取了个匣子呈与凤姐,道是黛玉吩咐送的,解释道:“我们奶奶使我过来,一件是二奶奶,又有老太太、太太、大太太几处问好。这两眼俱是全和了。只剩下与各处奶奶姑娘送了些儿新鲜样式的珠花这一条儿。若是二奶奶没有吩咐,我便去了。”
事情皆了,凤姐自不强留,留着吃了一盏茶,便令平儿送紫鹃。待她坐车回去,便将种种道与黛玉,又道:“旁处皆是得了,也都无甚事。老太太十分欢喜,问了我好些奶奶的话,我皆是一一回了。只三姑娘、四姑娘被二姑娘请去说话,却不曾见面。”
黛玉点一点头,心里却微有所动,暗想:二姐姐使人相请,可是为了四妹妹之事?也不知她那儿究竟如何了……这样的事体,她又是个随和的,一时半日的,未必能说明白。后头若是得空,我说不得也要与三妹妹、四妹妹说两句,总也是略尽一尽心意。
她想着这些个没有意趣的事,不觉有些郁郁。顾茜这会儿又寻过来,且要与她说话,本是满脸皆是笑的,这会儿也收了笑意,轻轻唤了一声,见她回转来,方问道:“嫂嫂这是怎么了?”
黛玉叹息道:“没什么,不过是些琐碎事体罢了。”
顾茜见她言语淡淡,神情却全不似那么个模样,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含笑道:“既如此,嫂嫂随我一道儿园子里散散心罢。再过一阵儿,天气暑热,怕是想出门子,也不好动弹。”
这本是小事,黛玉自不会推脱,两人当时起身,暂且不提。倒是迎春那儿,正有些凝滞,不是旁的,只惜春已有所觉,今番迎春下帖子相请正是为了她。可想着探春原还在闺中,又是这等羞耻之事,便是迎春,也是那会儿她说漏了嘴,方明白道来。何况现下……
惜春便着意为难,时不时两句冷言。这么一来,虽压得迎春不能行事,可场面也一发冷凝起来。探春本是敏捷知机的,这半日早瞧明白了,因含笑打了个岔:“说了这半日话,二姐姐想来也坐累了,不如我们去云哥儿屋子里瞧一瞧?”
迎春自是应答,就是惜春,心中也松了一口气,点头应了。三姐妹一时往云哥儿屋子里瞧了一阵,惜春虽冷清,却颇喜婴孩,不由上来逗笑一回。探春便往后退一步,拉着迎春往边上椅子坐下。迎春恰将一封书信塞到她袖中——她虽软和,却并非愚笨,又素知姐妹性情,如何会当面说破,不过想着千万小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