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两句,顾茜双目微睁,半日方道:“哥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顾茂迟疑片刻, 点头道:“今日朝上多有参王公的奏章。然而, 圣上皆留中不发,且令唤王公重入朝中。”顾茜微微一怔, 因问道:“这不是好事儿?”
“自来勋贵之家,能有所依赖, 不过三件事物。”顾茂自提壶倒了一盏茶, 抿了一口,便细述其中缘故:“这一则, 是祖宗遗泽。但君子之泽,一代代消亡,末了也不过一个不打紧的虚爵,并不能入圣上法眼。二来, 便是子孙成材。只是两位舅舅皆无宦海浮沉的雄心,下面小辈或是安荣尊福,或是年岁尚小,这一条也暂时不能算上。至如第三,便是姻亲得力,相互扶持遮掩。这一件,却是舅家这一二十年安稳的紧要之处。先前内有贤德妃的贵妃名分,外有王公的一二品大员的权势,又有先岳父林公等几处紧要的姻亲,自然稳妥。”
顾茜心下一想,便也知道端倪,因皱眉道:“哥哥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现今却不同往日,早前三条皆在。先帝多有恩宠,赏赐官爵。那边东府仙逝的敬公亦是科考得中,可为栋梁之才。又有王公、林公等得力姻亲,自然稳固如山。现今一条条去了,且官场累年,总有些仇敌,这会儿便有些危险。”
“正是。”顾茂微微点头,道:“你嫂嫂本就身子有些弱症,如今又在月子里,一发要紧,这些事情你多留意些,总要瞒这十余日才是。”
顾茜点了点头,道:“我省得的,你只管放心就是。”至如贾府如何,她却没有再提了。顾茂见了,反倒有些惊讶,道:“素日里你总追根问底,今日怎么缄口不语?”
“原我明白了,自然不必追问。”顾茜微微一叹,因道:“这仇人两字,却分了好些种类。固然那等世仇大恨的叫人提心吊胆,可若论难缠,却还是那种不知何时就得罪了的。而这两样仇敌,旁人不能化解,又最好雪上加霜,多少人家便就……”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淡淡道:“况且那边府上也多有不法事,我们家尽一尽心意情分,也就是了。若要下死力帮衬,却也不能甘愿。”
顾茂心里点头,口里却道:“你这话虽也在理,却不在情,在你嫂嫂跟前竟不必提了。她虽也知道这些,但总还念着旧日情义,若是知道了,必会伤心。就是在外头,这样的话你也不必说出,心中明白就是。”
顾茜自是点头应下。
见她如此,顾茂方心中一松,转头看向窗外。但见着天边一片暮色,远山近树尽染得漠漠苍茫,唯有一只白鸟掠过。他心中忽而一顿,沉沉道:“如今也只能先看王公归朝一事,究竟如何了。”
只是,饶是顾茂心知不好,也断然没想到,过不得两日,外头便传来消息,道是那王子腾暴病而亡!
说是暴病,细说首尾却也十分详细。说是赶路劳乏,又偶感风寒,一日到了十里屯,便延医调治。无奈那原是个小地方,并无良医,误用了药,一剂便亡故了。
然而,这事休说顾茂这等朝堂中人,就是顾茜也一听便摇头:“那样的人家,虽是先前遭了难,底蕴却还是在那儿的,王公又是一等紧要的人,必是会请大夫相随左右。况且今番也并无紧急事体,不过几个奏折罢了,王公焉能这般焦急?必是有些阴谋伎俩。”
而后事件发展,果然如顾茜所说。不出几日,参王子腾的奏章便翻了两番,饶是圣上念及往日,有心开释,王家也少不得被削了一层皮,虽不曾抄家,然则事情接连不断,或是仆役逃逸,或是家人多行不法,便是赎罪的罚金就足足去了三千金。
待得事情了结,王家早没了头前的风光。好在还有些亲故世交的人家照应,方不至于再被敲打。又有圣上格外恩旨,终究将这事定下,等闲再不能生甚么风波。
王夫人、凤姐俱是为此奔波劳累,回去且要提心吊胆。十余日过去,姑侄两人竟瘦了大半,相互对视之时,更添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意思。王夫人更因元春、王家两件事接连而来,十分叹道:“如今可怎么是好……”
凤姐原是极爽利的性情,这会儿也磨得满心疲倦,因含泪道:“太太,这飞还横祸又有什么法子呢?倒是往后如何,竟要筹划一二了。”
王夫人却只摇头道:“已是到了这地步,又能如何筹划?幸而大哥虽去了,到底抱住了满门性命,又有我们照看一二,过个三年五载风头去了,未必不能起来。”
凤姐动了动唇,有心说些贴己话,又见王夫人十分疲倦,到底咽下旁话,只劝慰一番,回去却少不得与贾琏商议:“我瞧着,竟将哥儿姐儿托与我娘家那边才是。”
“你这是忙昏了头不成?”贾琏听她忽而说这话,忙转身道:“没头没脑的,怎么送去?不说老太太他们断然不依的,就单单一条,那边正在丧中,也断没有咱们不去帮衬,反倒要添扰的道理。”
“我怎么不知这么个理儿!只是心中实在还害怕。”凤姐紧紧攒着丝帕,本就黄瘦了的脸儿,这会儿倒泛起一片潮红来:“要独独我们两个,纵然有个什么,也是命里注定罢了。可那两个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们有个什么不好,我就是死了,心里也放不下!”
这一番话却说得贾琏越发疑惑,因道:“这好好儿的,你说这样的丧气话作甚么?”凤姐眼圈儿一红,哽咽道:“难道我娘家竟不是好好儿的,忽而遇到这样的事?我的二爷,你也瞧一瞧,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多少风言风语?我娘家虽如今败了,到底二叔的丧事,圣上格外隆恩,特特下了圣旨,又免了罪的。后头真要有什么,也没得再翻到他那边的理儿。”
贾琏不由沉默下来。
他本是外头奔走的,那些汹汹舆论只有听得更多的。就是贾政、贾珍他们也曾说过几句真言,实在朝上有些不好的事儿出来。可若说家里因此遭难,他又是不信:娘娘才薨了多久?这么个脸面竟也不顾了?又有,家里也实没做什么事,哪里就到了那地步?
可看着凤姐憔悴疲倦的模样,贾琏到了嘴边的话,又实在说不出口:好话容易说,可真要有个什么,倒叫孩子怎么办?
因此想了半日,贾琏方道:“话是如此,可现今也没这么个理儿。旁的不说,那边独有小舅子一人,必要托付与叔母照料。偏叔母现今何等伤心忙乱,我们不去帮衬,倒叫她再照料孩儿,实在张不开嘴。更何况,老太太他们又如何说通?从来没这样的理。”
凤姐哪里不知道这道理,实在是有些提心吊胆罢了。这会儿听贾琏这么说,她也只得道:“罢罢,现也只能如此了。只你在外头走动,多多留心在意,若有什么不好,可要及早说与我才是。”
贾琏想了想,终究答应下来。
只他也料不得,事情竟真如凤姐所虑那般,忽而就火烧燎原一般起来了。头前也只一个两个御史参奏贾家不法事,后头竟零零散散多了好些,又有些十分不好的流言散漫开来,竟真有几分地动山摇的意思。若是往日,贾琏想着家中煊煊赫赫几代,树大根深,原也是不打紧的事。可因凤姐时时询问,他自家便也有些万一之想。
一日回来,他便将旁人遣去,独留下凤姐道:“现今二叔的丧事已是过了百余日,竟能略略走动起来。你好生收拾了两个孩儿的东西,使人在后面守着,如果有个不妥,我们也要早做打算。”
凤姐唬得面上一白,连声道:“这是怎么了?”
“外头很有些不好的话。咱们早些预备了,也是个万一的意思。好不好,总与他们两个一条后路,横竖也不妨事。只是一条,这事必得仔细,不能有半点张扬出去。”贾琏叹了一口气,将朝中已是使人查访一件道明,又晦涩道:“必要心腹嘴紧的才行。”
“我知道,这事我让平儿亲自理会。门子那里倒是小事,使两个老实的前后守着,另备个马车就是。”凤姐面上微微有些青白之色,垂头想了一阵,便将事情布置下来。贾琏细想一番,并无旁的破绽,方点了点头。可说罢这事,夫妻两人四目一对,都欲言又止,竟无话可说。
这一夜都不曾好睡。
待得翌日,凤姐自是唤了平儿细细打点了,又寻出一个匣子与了她:“这是你的卖身契。我已是往官府那里报备了,将你的身契取了来,又另立了文契使你做姐儿的贴身嬷嬷。真要有什么不好,他们两个我只能托付给你了。”
平儿本是个忠心的,自然十分不肯。无奈凤姐早有主意,立逼着她收了,又十分嘱咐。平儿只得一一应下,心里却想:奶奶这几日心思重,竟遂了她的意思就是。横竖我心里明白,日后总与她一体的。
她却料不得,过不得五日,忽而风雨一变,贾府竟真个叫围住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抚老寡众女揽狂澜
这恰是个阴雨天, 霖雨不停, 连着远近皆被蒙上一层晦暗之色。
凤姐本自在屋中坐着,且吃一剂汤药。不想外头就有小厮不管不顾奔了进来,满面皆是慌张之色:“奶奶,了不得了。外头说是咱们府上犯了国法,正要围了拿人阿!”
“什么!”凤姐悚然一惊, 不觉反手打翻了汤药。平儿原也有些听愣住了,见状却忙赶上来道:“奶奶仔细烫着。”话音方落, 那边凤姐已是回过神来,伸手就拉过一件斗篷,兜头往平儿身上套去,又忙令人将巧姐并长生两人叫来:“快, 你赶紧领着他们两个出去!”
那边巧姐并长生原在耳房, 不消片刻便领了过来。凤姐满眼含泪,一手搂着长生, 一手抚摸着巧姐的脸庞,只说得一句:“巧姐儿, 你万事都要听着你平姐姐的话, 好生顾着你弟弟。”说罢,便将长生并巧姐往平儿那里一推, 令她立时出门去。
平儿亦是泪流满襟,却也知道轻重缓急,当即拜了一拜,道:“奶奶千万保重, 姐儿哥儿这只管放心,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照料周全的。”凤姐挥了挥手,只轻轻一推,便已是禁不住,口里道:“快去,快去!”
平儿一手抱着长生,一手拉着巧姐,紧着往外头奔去。又有小厮忙接过长生,一道儿奔到外头,听得远处似乎有些金甲之声,两人再不敢耽搁,忙上了早预备的马车,趁着日色昏沉,便自赶着逃出去。外头小厮驾着马车,里头平儿忙与长生巧姐两个拭去雨珠,又好生劝慰了几句,方挑起帘子往后头看去:那边已是奔来一行人,隐隐将贾府外头围住。
眯着眼细看半晌,直等到瞧不见贾府的屋檐墙角了,平儿方双眼通红地放下帘子。
“平姐姐……”巧姐在旁唤了一句,素日灵动的双眼这会儿却透着些怯弱:“家里怎么了?”听她这稚嫩的一声,平儿心内不由一阵酸涩,却不敢哭出来,倒吓着她,因搂着巧姐拍了拍,强笑道:“我的姐儿,放心,家里再怎么着,还有二爷并奶奶呢。只现在有些乱,怕吓着了你们。等过一阵子,我们总会回来的。”
如此百般劝慰,又瞧着长生懵懵懂懂又睡了去,平儿方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满是忧愁;这可怎么是好!闹到这么个阵仗,必不是小事。若王家那里怕招惹是非,不肯收容,又往哪里去?二姑娘、云姑娘、宝姑娘原做不得主,三姑娘远在边塞,只林姑娘能收容。可顾家在京中并无根基,纵然收容了,也怕被人窥破。
如此想了一阵,平儿又惦念凤姐夫妇,心里百般愁绪,却无人能说,只得暗中祈祷,盼着能否极泰来。待得车子到了王家,她忙令不能惊动了人,先到里头拜了王子腾夫人。
这王子腾夫人原便疼爱凤姐,见着她们如此狼狈而来,旁话且不顾,忙令人打来热水,又令去了外头的大衣裳,重换上暖和干燥的,方令平儿到了内室,一面与长生安置睡下,一面搂着巧姐,且与平儿道:“这是怎么了?”
平儿瞧着左右无人,忙跪下来哭道:“太太,府里出了大事,竟被官兵围了,奶奶瞧着不好,忙打发我带着哥儿姐儿到这儿出来。”
“什么!”王子腾夫人虽已是知道必有不好,却也万万料不到竟是这般田地了。她唬得面上发青,半晌方缓缓坐下来,又瞧着巧姐有些吓着了,忙劝慰两句,唤来贴身丫鬟陪伴巧姐并长生。自己则令平儿到外头坐下,细问原由。
平儿原也不知缘故,只晓得凤姐百般担忧,早有布置,又有今日种种,皆说与王子腾夫人。她听了半日,方默默点头道:“这样的事,你们原在内宅里头,不知道也是常有的。也是我头前说与凤丫头,道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又有老爷头前与我说得那些话。虽我们那日皆是无奈激愤,她却许是听进去了,方预先布置。可见也是天意怜她,总还能护住两个孩儿。罢了,你在我这里好生呆着,外头总还有我呢。放心,真有什么事,你们就先去庄子上避一避。原他们都还小,纵是抄家,也没得这么个小孩儿都算进去的,想来无事的。”
说罢,王子腾夫人便令上下皆不准透出一丝风声,又打发人去外头打听。平儿见她事事明白,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忙告退回去照料巧姐姐弟去了。
而贾府那边,上下已皆被锁拿着送到狱神庙中。独贾母年老德勋,又有李纨青年守节,还令在家中居住,却也被看守起来。至如罪行,却是累累十三桩,不一而足。有贾珍的,有贾赦的,也有凤姐夫妇的,就是贾政也有管束不严之罪。
黛玉等人听说皆是唬得面皮发白,忙打发人去探问,心里实有些慌乱。旁处不说,顾茜一听说就来寻黛玉,见她已是面青唇白,浑身微颤,忙上前来道:“嫂嫂这是怎么了?”说着,她便使了个眼色,令一干丫鬟婆子下去。
黛玉见她来了,忙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双目已是盈盈含泪,哽咽道:“早年我几回想着舅家有些不好,却也只说是渐渐衰败罢了。再料不到竟是这般结果!”说到这里,她泪珠滚落,已是呜咽难言了。
休说顾茜早知道贾府败亡是难免的,心里想到也有几分伤感,这会儿再见黛玉如此哀痛,越发生出戚戚之感,便也微微红了眼圈,紧靠着黛玉,一面轻轻揽住她,一面低声劝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原是天数人力难免之事,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如今事儿既已是发了,便十分悲痛,也是无法挽回。旁的倒也罢了,只消人还能保住了,才是紧要。我们可得细想想,该是打点些什么东西送去。如今天色渐冷起来,又受了惊吓,保不齐紧要病了的。”
原听得前面,黛玉还只默默,待听到后头,她也有些听住了,因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我竟不曾想到这里。”顾茜见她已是有些缓过来,方慢慢道:“不怕你恼,这原也是亲疏远近四个字罢了。往日里你早便想到了。依着我看,现今头一条须得打探明白,再使人好好儿打点一番。再往二姑娘、云姑娘、薛姑娘并王家、史家、薛家、李家等几处亲戚都送个信儿,也说说自己的安排,再问问她们可知道什么。待得哥哥回来,咱们再商议商议,往各家联络,总议出个章法,再说其他。”
这一番言语,正撞到黛玉心上,她细细想了片刻,便有了增减,又与顾茜商议一回,见着事事周全,方唤人来梳洗,令人布下笔墨纸砚。那边打发过去的两个婆子也已是回来,将贾府种种细说明白,大局依旧,只增了一些细故。比如贾母、李纨近况,又有贾政等人详细罪状,并被押之处为狱神庙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