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略一寻思,也没再说下去。
倒是贾母,往日不曾理会这些小事,倒还罢了。如今既是斟酌起来,她便特特令鸳鸯寻出一小匣子的新鲜首饰与黛玉,后又翻出一个匣子宝石:“往日里不理会,如今既是要做起来,自然不比在家里,你再去取些金来,去打八套新鲜首饰来,务要别致好看才是。”
鸳鸯应了一声,自去区处。
却说黛玉得了那一匣子首饰,倒是有些踟蹰,想了半日,也只得换上一对长簪,及等到了日子,又与贾母看了一回,才是乘车出门,一路往苗家而去。
常蕙原是一等细致能干的人,性子里聪敏,既是应承下这一场宴,又是与夫家做脸的事儿,自是越加经心,事事想着周全两字,倒是将自己忙得陀螺似的,半晌不得歇息。见着黛玉来了,她不免抿嘴儿一笑,先拉着手说了小半晌话,方指着一处道:“说来再没想的有这样的巧事儿,你应下了,不两日杨家姑娘也来了,正凑到一处。这既是情分,也是缘分。”
黛玉往那边望了一眼,却见池塘之侧,莲花之畔,正立着一个女孩儿。
第九十三章 处小宴且生小风波识又得重相逢
细看来,那少女面对碧波芙蕖,粉面如莲瓣,眸光胜水波,偏又着淡红衫子沉碧裙,真真是人与花相交,花似人,人似花,却是参差不离了。
黛玉不觉心生欢喜,又觉亲近。
常蕙从旁见着,便笑着对身边站着的苗良玉道:“我这里一时分不开身,倒是劳动妹妹一场,也是与林妹妹分说一回。”那苗良玉含笑应了一声,自拉着黛玉的手往那边走去,一面又笑着说两句随常话儿——前头她们也是有过一面之缘,虽不曾深交,到底也都尊重着的。
由此,黛玉便笑着道:“却是劳动苗妹妹了。”
“原是客随主便,如何算得劳动?”苗良玉抿嘴一笑,白皙的脸庞上双眸弯弯,自有一番纯真娇憨:“再者,这原也是你们的缘分,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虽是女子,却也有这一份心的。”
说话间,已是到了池塘处。
那杨家姑娘杨欢已是十三四岁,世家大族,言情书网,越发养出一份气度来。见着苗良玉领着一位灵慧超逸的女孩儿过来,她只一眼,便心中微微一顿,忙也上前两步,一面唤了一声苗姑娘,一面只往黛玉身上望去:难道这就是先头父母所说的林家表姑?
“杨妹妹独在这儿清净,倒是让我羡慕。”苗良玉先略说了一句话,又转到黛玉身上:“只是原在宴里,还是热闹些得好。看我请了谁来?你见着她,必定欢喜。”
说着,又是叙了彼此的姓名。
“果真是表姑。”杨欢听得是黛玉,心里也不胜欢喜。她自小随父母外任,于京中并无半个熟人,先前听得有这么一个远远地表亲,便记在心底。如今再见着黛玉这么一个模样儿,越加生了亲近之意,她又是年轻女孩儿,十分心热,立时便笑着道:“怪道我一见便觉面善,心里也亲近。”
黛玉听得表姑两字,稍有不自在,心里的亲近却更胜杨欢,听她这话,便也悄声细语了起来。苗良玉见她们如此亲近,再看嫂子常蕙处又是来了几位新客,便略说一句话,自去帮衬不提。
却说黛玉与杨欢言语投机,性情虽又不同,却都是有心相处,一时倒是宾主尽欢。偏就在此时,边上忽而有脚步声,两人转头看去,杨欢固然不识得,黛玉却是收了面上笑容,道:“郑姑娘也来了。”
郑嘉成听得这一声,再看黛玉神色淡淡,边上那女孩儿也是凝眸看来,不免于心中一叹,且道:“林姑娘何必如此。前头已是如此,如今我过来,只是心里委实难安,方来说一声对不住的。”
这虽说得真切,黛玉却不愿听,只转过头去,淡淡道:“前节如此,如今再谈,终无意趣。”说着,她便拉着杨欢往一旁而去。郑嘉成动了动唇,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到底没有跟过去,唯有心中叹息而已:母亲前头做下那等事,贾家致意不许,林姑娘严词相拒,家里已是乱成一团麻。这且不说,外头因着父亲又是明堂正经地求娶,已是走了明路的,不免有些风言风语起来。父兄名声竟都有损,却无处弥补。她也是病急乱投医,想着若能说通林姑娘,且将这事儿一床被子遮掩了去。只是瞧着今日形容,竟是连话也说不得两句,又如何说通!
心里想着,郑嘉成不免又埋怨母亲一回,闷闷坐在边上的石头上面,半日不得言语。
她如此,黛玉却半丝不觉,只拉着杨欢到了热闹处,且与她厮见几个相熟的女孩儿,内里自有江澄、赵馥。她们且要笑道:“偏你们自去说悄悄话,倒是忘了我们素日的好处来。可见原是亲戚,自然不比旁的人。”
由此略说两句话,杨欢与旁人也渐渐契合。黛玉便索性松了手,且与江澄、赵馥走到一边儿说话。赵馥略说了两句,便被素日较好的一个姑娘唤了过去,独独留下江澄一个。谁知她转眼就瞧见郑嘉成,不免眉梢微动,便问黛玉:“今儿可也是春纤跟你过来的?她先前好一番口齿,可见是你素日陶冶得好。”
“素日都是她随我出门的,今儿自然也来了。只她这些日子精神不甚好,我便使她去那边儿坐了。至如那一桩事,若非姐姐送了信来,如何换得她去。”黛玉说及这些,面上便带出一分冷笑来:“郑家欺人太甚,既是要求个千好万好的,何必说到我跟前来?”
江澄沉默片刻,却是叹道:“我原听得着委托,虽觉不好,却因为家中与郑家有些往来,知道那郑家大爷极出挑的人才,又听得他们说是误会,方使人送了信去。不想却是这么一个缘故。好妹妹,若这事就此罢了,便也罢了。你可知,这些时日过来,外头传出好些郑家的话来?”
黛玉立时想到先前郑嘉成的言语形容,不觉皱眉道:“他家如何,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原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话虽如此,只是怕他家因此衔恨,反倒伤了你。”江澄说及这个,越加轻声细语,低低着道:“素来这样的人家最重名声,且他家也颇有几分权势,真个使出什么手段来,你独身一个儿在舅家,又是女孩儿家,怕要吃亏的。这些时日总避一避是正经。那郑家再如何,总不能寻到荣国府去!等这事儿过去,再寻你也是无用,自然也就无事了。”
如此好意,黛玉自然应允。
由此两人再说一阵话,那边儿杨欢款款而来,黛玉便换了话头,却是一日尽兴。
临了黛玉离去,杨欢十分不舍,却是送了两步,恰与春纤打了个对面,不由一怔:“表姑身边的人,果真与旁的不同。却不知唤做什么名儿?”黛玉便道了春纤两字。
那杨欢细细打量两眼,方含笑对春纤道:“若是日后得空,咱们再一道说话儿。”春纤见着杨欢容色既好,性情也是娇憨,兼着言语热切,不免也生出几分亲近的意思,当即应下。
黛玉便笑着道:“她自来随我出门得多,后头你我走动起来,自然能见着她的。”早先她们已经说了彼此住址,有心书信往来走动的,方有这样的话。由此说定,一时散了家去,翌日黛玉便得了书信。
贾母处自然也有些听闻,不免松动颜色,因笑着与黛玉道:“这杨家原也是老姓,算得上一二等的人家。如今你这表兄入京为官,虽不过是四五品,背后却是有依仗的,又是圣上眼皮子低下做事,说不得三五年过去,又是更上一层楼。你既是与他家走动往来,越加小心才好。”
口里这么说着,她心里却十分得意,因想:素日老二媳妇面上不说,心里却也嫌玉儿娘家无靠,并无兄弟姐妹扶持,且林家几代单传,并无姻亲。如今又如何?只消是个又能为的,自己便能挣出一片天来!前头常家、苗家、江家不说,这会儿杨家也是一般,日后往来走动得多了,相互扶持,自然也是依仗。
想到这里,贾母便越加和颜悦色,且又与黛玉送去一匣子首饰。里头倒也不是成套的头面,只是零碎的钗环簪戴等物,却是样样精细新巧,黛玉瞧着不免一叹,道:“老太太的好心,我是深知的,只是若要再这么下去,姐妹里倒是难堪。”她原是外孙女儿,并非贾家正经的姑娘,贾母一而再,再而三地送这些过来,偏三春又没有,着实与她不甚好。
“长者赐不敢辞,只这六个字,姑娘便不好推却。”春纤听得黛玉这话,却是摇头,又道:“再者说,前头这大观园里又有姑娘多少东西在?姑娘心里不安,想一想这个,也就该好好将心放下才是。”
紫鹃自得知大观园里头使了黛玉的东西,心里便远了贾家,此时听得春纤又提及这事,原想劝着黛玉推辞的她也换了一番言语:“春纤说的是。便姑娘推辞,旁人私心猜疑怕是越加重了。倒不如现今这般明堂正道的,谁也不能说什么去!”
黛玉方将那匣子合上,道:“也罢,将这里头的东西取几样出来,旁的都收起来。”心中却不免有些伤感:虽非至亲,也是极亲近的人家,谁知沾惹上这些事,竟是越发坐不能安坐了。
她这里想着,那边儿王夫人比她更不能安坐,却并非为了那两匣子首饰。
贾母素日最疼宝玉,好物自然也会与他使,纵与黛玉一些子,王夫人到底出身大家,却也犯不着眼热,只她瞧着黛玉近来走动各处,里头有亲眷,有知交,却是广为联络,倒是弥补了娘家无靠的不足,不免心中大为焦急:前头不足,尚且难拆分了去。如今外头瞧着色色全了,日后自己若是再想拆开,岂不是更为艰难。这林丫头千万的好处,只那样的性情,怎么能做贤良媳妇?这才是根本!
由此想到宝钗,王夫人心头不由大恨。
第九十四章 生隐忧两厢俱筹划
说来王夫人生来便有一段性情,最厌不安分三字,只捡着端庄稳重做心头好的。黛玉天然一段风流婉转的姿态,又极聪明剔透,人非轻薄闺秀,到底与沉重两字迥异。若是只做外甥女儿,王夫人倒也能以礼相待的,偏生贾母每每有两玉结亲之意,她心里着实不喜欢。
本是大家子里,身为舅母,她就是再不喜欢,在这上面却是连着一个不字也不好吐出来,心里早沉郁郁酿成一根刺。如今黛玉一日日更好起来,贾母那些心思不必说,就是做丈夫的贾政,做儿子的宝玉,也都待黛玉极好。她自觉腹背受敌,不由恶从胆边生:不行,哪怕要做些手脚,宝玉也不能娶了那林家丫头!
只是思来想去,她一时也寻不出法子来。
毕竟黛玉身处大观园之中,深闺千金,与外头再无半点瓜葛,断没有什么大事牵扯到她身上的,自然无从挑剔。自己纵做些手段,若是做得太过,内里有老太太在,盛怒之下,这些个眼面前的事儿,未必能做得干净。若是小事儿,又能如何了黛玉?自有老太太、老爷等护着!
这样思来想去一阵,王夫人不得不将动手的念头放下,又转而想到宝钗身上来:宝丫头原是一等的好女孩儿,只是有些上面不足,倒不如也与她些方便。那林丫头能做到的事情,她只会做得更好。若她□□都能将林丫头比下去,到时候自己再与老爷商量,也能说道说道,便是老太太,事儿摆在跟前的,她也不能再说旁话的。
她正想着,边上玉钏儿却从外头进来,故意加重了脚步。她抬头望了一眼,玉钏儿便走到跟前来,悄声禀报:“太太,老太太打发个小丫鬟过来,说是请太太过去说话儿。”王夫人方回过神来,眉头一皱,道:“我知道了。”顿了顿,她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一下:“老太太那里,可有什么事?”
“那小丫头才是留头,万事不知的,只说老太太吩咐,并不知道为着什么呢。”玉钏儿与一边的彩霞使个眼色,自己则与王夫人整理衣裳。彩霞便捧了镜台妆奁等物过来,与王夫人收拾。半晌过后,王夫人便领着两个丫鬟婆子往贾母处而去,心里却还念着前头的事,着实有些煎熬,暗想:莫不是为着宝玉结亲的事儿?
由此,她心中越加厌了黛玉,面上不免也露出一二分厉色来。
玉钏儿在旁见着了,越发低头不语,心里却有些稀罕:这好好的,再没有什么事,怎么太太倒是有些恼了的意思?她想了一阵,却总没个由头,那边儿贾母的院子却已经近在眼前。
却说王夫人到了贾母居所,外头小丫鬟自与里头通报,又忙打起帘子来。王夫人跨入内里,抬头就看到贾母正歪在上头,身边再无旁个丫鬟,独独一个鸳鸯则坐在下面的脚凳上,正拿着美人槌一下一下敲着腿脚。见着王夫人来了,鸳鸯只福了福身,便放下那美人槌,起身避到一边儿。
王夫人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却还是带着一点笑,上前问了好,又是说了两句温寒的话,才在贾母下首坐了:“老太太可有什么吩咐?”贾母望了她一眼,端起一边搁着的茶盏吃了两口,才慢慢着道:“这些日子我瞧着玉儿与外头走动,倒是想起三个丫头来。她们一年大似一年,四丫头也就罢了,二丫头三丫头却着实该去外头走动走动。旁的不说,云丫头前年便往各处走动了的。你身子不好,我是知道的,也不必那般操劳,只择一二个好的人家,走动走动便是。”
再没想到贾母说得是这个,王夫人先是松了一口气,垂头应下话来:“老太太说的是,我原也选中了两处,过两日便带她们一道过去的。”贾母方点了点头,笑着道:“你是个稳重的,我原只说你许是忘了,便略提一提,如今既是经心择取,必定妥当。我再不多说。”
说着,又略提了两句旁话,贾母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王夫人见着,陪着略坐了坐,便告退而去,心里却已经渐渐生出焦躁来。她待三春虽不说是视若己出,到底是眼跟前长大的,她们又都是规矩知礼的,自然也有些亲近,只还不如宝钗得心意罢了。如今因为黛玉,贾母说了这么一番话,虽是为着三春,她心里也着实有些恼的——且不提黛玉这般于己更添好处,倒是显得宝钗有所不如。只单单由此衬出自己这当家主母不慈不周这一条,她便觉得没趣儿!
但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先按捺住,且要筹划一番。虽说与贾母已是择取了合适的人家走动,实则还没个头绪,总要先预备了这个才好。再者,若能将宝丫头也一道带过去,岂不更好。
王夫人想着宝钗,薛姨妈那里也正念着呢。
说来黛玉日渐不同,宝钗看在眼中,不免有些伤感:她生得容貌丰美,筋骨莹润,性情端方,举动展样,乃至于心胸见识,才学品格也是一时之选,并不逊于男子半分。偏生她□□齐整,却生在官商人家,父亲早亡,母亲哥哥虽是疼着自己的,却都是无能为的。不比黛玉,虽是再没个至亲,单单一个是列爵之后,诗书翰墨人家的出身,就将自己所有好处压了下去。
依着宝钗素日性情,本不该将这个放在心底,偏生黛玉原是与她势均力敌,她不免有些意气,总不愿被她比下去了,稍有着相。薛姨妈原是做母亲的,虽愚笨了些,待宝钗却最是用心不过。瞧着她如此,不由触动心事,暗想:宝丫头的婚事,原是和尚道士说过的,要捡个有玉的匹配。恰宝玉正有了玉,他又是极聪敏周全的好孩子,姐姐也看重宝丫头,真真是金玉良缘。可惜老太太那里说不通,竟只看中一个黛玉,这事儿方淡了许多。如今瞧着黛玉越加好了,宝丫头面上不显,心里却总有些郁郁的,只怕也是为此存了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