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纤尚不及说,紫鹃已是忙问是何人。
却是常家的老夫人张氏。
“姑娘素日虽也有走动,但若是说及这些,只怕于姑娘不好呢。”黛玉想得到的,春纤如何想不到,只是觉得不妥当,便将这一节略过:“虽则老夫人待姑娘也亲近,到底也是交浅言深,未必妥当。”
“若我连着几句话都不会说,岂不是白担了素日的名声儿?”黛玉听得一笑,梨涡微露,更添灵动之意:“那原也是我的亲戚呢,又是这样的大事。只消提一声儿,再没得不说与我的。”
黛玉说的不错,翌日她去常家略坐了坐,与老夫人张氏说了半日的话,便打探了回来,且又多添了一件:她祖母娘家的侄子,自己的表兄也是携家眷而至京城,说是调任为京中官。而后头常蕙便也多送了一张帖子,与那杨家姑娘杨欢。
“这么说来,姑娘越发多了一处走动的地方。”春纤先为黛玉欢喜,含笑道:“我瞧着姑娘多了几处说话的地方,性子也开阔了些,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哪里知道。这世上的人,但凡走得近了,便难相处得好。就算是彼此性情相投,都是千好万好的,还有求全之毁这四个字呢。何况还有旁的缘故在。”黛玉却只是淡淡一笑,眉目间颇有些怅然之色。不过下一刻,她便回转颜色,一双妙目落在春纤身上,因道:“不说这个,没得心里发闷。还是先说那顾家的事罢。”
说到这里,黛玉顿了顿,才是慢慢道来。
顾家却是一等的世家大族,于江南繁衍滋生已近二百余年,虽也有那盛极而衰,乃至于嫡系断绝,只能从旁系论起的时候。然则数代诗书大族,却不曾将诗书两字抛到脑后,可算得诗书传家,清贵文翰。也是如此,顾茂之父被诬陷通敌,由此入狱,夫妻俱亡,几乎做成铁案,但自有亲眷知交等为其张目,不出三年,虽不能说是水落石出,但也足以昭雪其父的冤情了。由此,顾茂方能重头科举入仕。
“似这般情状,着实凄凉。”紫鹃听得再三惋叹,又瞧着春纤默默不语,想了想,到底按捺住心里的劝说——春纤素日聪慧,自是明白这些道理,此时不言不语,不过是身在局中不由己。这样的事,也合该她自己细细想清楚才是。
春纤却瞧得分明,依着黛玉的性情,原当比紫鹃更生感慨,偏她却有些沉默。难道,这里头还有些事儿不曾分说明白?她抿了抿唇,略有些挣扎,但过了一阵,她还是把心一横,低声问道:“瞧姑娘这样子,倒似还有些话儿没说完。不论什么事,姑娘只管说与我,放心,我也受得住的。”
“这、”黛玉见她这般情势之下,尚且能仔细如此,不免有些喟叹:“你于我是极细致周全的,然则对顾家却也太过躲避。旧日你常劝我,凡事总藏在心底,未必是好的,如今怎落在自己身上,反倒不觉?”
“姑娘。”春纤轻轻唤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黛玉也是知道她的性情,便不再多劝,只道一声罢了,便将话题转了过去:“却是有些细故上面,让我心里生了疑虑。论说顾家之变,正是当初妙玉所说的年月,且又都是事涉平安洲。想来这里头必定有些牵连。妙玉又越发瘦了,只强撑着精气神,日久年深的,只怕不好。我想着,若是能暂且安一安她的心,也是好的。只是,总归这事儿与你干系不浅,故而心里有些犹疑。”
“妙玉师父那样清高喜洁的人,便晓得此事,也断然不会说与旁人的。”春纤想到之前妙玉啼哭父母的那一幕,心里也觉酸楚,便轻声说了一句。而后,她想了一想,又道:“我倒觉得,姑娘说的是,这原是一桩事。姑娘先与妙玉师父细说原委。顾家数代大族,又是蒙冤昭雪,可见清白可信。若是妙玉师父也是愿意,不妨将先前那事说与姑娘听一听。想来这样的父母大仇,自有查处。他又是男子,后头也有宗族亲故等做依靠,若能从中查出真相。非但顾家能彻底昭雪,便是妙玉师父也能得报血仇。这般岂不是两厢周全?”
“你说的是。”黛玉听得这话,心里细细算了一阵,不觉点头,因道:“你说的是。这样的事,再不可耽误,先与我去妙玉那里,且将此事分说明白才是正经。”说罢,她也顾不得旁的,先拉着春纤赶了过去。
妙玉见着她们忽闯了进来,黛玉妆容神色又与素日不同,不免有些吃惊,因站起来道:“这好好儿的,又是出了什么事儿不曾?”说罢,她便邀黛玉入内说话,又遣散旁人。
黛玉忙拉着她到了内室,于耳边细细说了缘故。妙玉正如黛玉所说,虽是外头还是那么一个模样儿,却也是全心念着父母之事,如今听得这话,不觉变了面色,倏然站起身来。停了半晌,她却不由滴下泪珠子来:“孜孜念念,却无能为力。如今却得两位相助,我着实、着实……”
“何必如此,我们虽有心,到底这事儿如何,却还未作准呢。”黛玉见她如此,心中伤感,且生出一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之意,不觉也滚落珠泪,因道:“父母生身之恩,我们做儿女的自当竭力相报。你我互为知己,但凡我能做的,自然也要尽力。”
春纤见她们不过几句话,便都泪湿沾襟,难以自已,虽也觉得伤感,却不免生出几分无奈,因上前快刀斩乱麻,道:“既如此,妙玉师父可信得过顾家,将此时说与他们,乃至于后头将令尊遗文呈送堂前为证?”
“自当如此。”妙玉却与黛玉性情不同,此时听得春纤这话,便拭去泪珠儿,转而道:“至说顾家,旧日我在江南修行,却也听过他家的事,原是可信的。且前头不过将此事说与他,父亲的遗文尚在我手中,深宅内院,想来也是无妨的。”
如此说定,春纤心内虽觉复杂,到底托人与顾茂送了信,又亲自往晴雯表兄家走了一趟,且将一封书信交与方家的,再三叮嘱之后,才自起身而去。
那方家的只当此事与认亲有些干系,反倒十分欢喜,贴身藏好,及等回去,立时就送到顾茂那边儿。顾茂心里也有几分波澜,他本想着春纤先前神色,只说此事一时难定,不想不出两日,春纤便托人送了信来。饶是以他素日的沉稳,拆开信的时候,也不免生出几分淡淡的企盼来。
信中所载,却是出乎意料之外。
顾茂再三细看信中所写,不觉站起身来,越是细看,他紧抓着信纸的手越是颤抖。而在最后,他的颤抖忽而停止,手背上却已是青筋暴起:“来人,将霍达唤来。”
外头候着的小厮忙应了一声,不多时霍达便推门而入,他本是个爽利的人,虽垂头而立,言语恭谨,说的话却极直白:“大爷唤我来有什么吩咐?”
顾茂微微仰起头,只觉得眼眶酸痛难忍。好半晌过去,他觉得眼中酸涩消去了大半,才是重头垂下头,道:“父亲的事情,如今有一条线索,你速去细查。”说罢,他便将那信笺递了过去。
霍达接过那信笺,重头到尾细看一回,立时变了神色,忙问道:“大爷,这信是谁送来的?可是与那苏州苏氏有些干系?若是他们家,再信不得的!当初若不是他们求到跟前,老爷思量着亲故情分,也不会搅合到那一件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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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苗家宴相见小花园
顾茂听得一怔,因皱眉道:“此事我却不知,又是从何说来?”
“这、”霍达迟疑了半晌,才是将事情说道出来:“这事原是我的猜疑,未必是实情。先头说与老太太,老太太令我不得说与大爷。若不是大爷此时提起,再不敢说一句的。”
这话说得更使人心里生疑,想到父母故去后,姑姑也是在此后不久便亡故,顾茂神色一变,一双眼紧紧盯着霍达,不放过一丝变化,口中喝道:“究竟是什么缘故,你细说来。”
先前霍达张口说出那么一通话,却是私心猜疑存了许多年,又忽而见着这书信,唯恐大爷也步老爷的前尘,才是张口道来。若是平日,他也不会这么说。眼见着自顾茂心中生疑,他迟疑半晌,才是道:“大爷见谅,原是我心里糊涂,且前头真是因为苏家,老爷才搅合进去的。偏他们又送了这样的信来,实在信不得,方说出那样的话来。”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才是将事情说道明白。原来当初苏家送信求援,顾父念着亲戚情分,又想妹妹已是嫁入顾家,自然也得帮衬一二,谁知就此搅合到了里头,倒是落得个夺人家财的名儿。虽说后面使了好些气力,到底压得苏家分出一份未嫁女的财物。此时偏御史上奏,顾父就此卷入平安洲的事里头,因此蒙冤丧命。
“姑太太已是嫁入苏家,又是因为老爷的事伤心病故。后头苏家也使了许多气力与老爷昭雪,还有表少爷表姑娘在那里。老太太生恐大爷与苏家生了嫌隙,连着余下一点亲戚的情分也断了,方令我不许说的。”霍达说到此节,也有几分不安,因道:“老太太也是一片心意,总想着大爷有个扶持的亲眷。”
听到是这么一个缘故,顾茂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心里有些疲倦,半晌才道:“当初父亲顾全亲戚之情,原是他的好意,虽事有不谐,到底,到底是他的一片心。且之后这事父亲已是处置分明,不论如何,苏家已照着规矩行事留出一份子来,就此罢了。只消诬陷之事与苏家无关,我也不会再行追究。祖母的心意,我也深知的,若非不得已,自然不会违逆。”
霍达才是松了一口气。
顾茂却是抬头道:“不过,送这信笺过来的,却并非苏家的人,而是妹妹。之所以事涉苏家,想来是因为当初苏家大房那位出家了的姑娘,正在荣国府中。”霍达听得是这么一个缘故,神色倒是微微一变,忙道:“竟是那位姑娘?若是她,原是与苏家断绝干系,又有父母的缘故在,倒是可信的。”
“既如此,你便顺着那线索查来。早年我便疑心平安洲的事情,原是杀良冒功,栽赃嫁祸。如今看来,真是如此了。”顾茂此时却平静下来,淡淡一句话,再不复先时那般激动。霍达原在他身边伺候数年,又是心腹,也觉出内里微妙来,只是想着今日的种种,他动了动唇,到底咽下心里一番话,只应了一声是,便是告退。
顾茂微一点头,及等他出去,便自重头做回到椅子里,端起茶要吃,不觉手指颤抖,那茶盏、茶碗、茶盖子相互碰撞,咯咯作响,只慢慢端到唇边,磕到了牙齿上面,他才回过神来,挥手就将那茶盏摔在地上。
砰地一声,茶盏摔成八瓣儿,水渍蔓延。
紧紧盯了那地上的水渍半晌,他才忽而冷笑一声,道:“果真是老太太,着实有心!”外头的小厮已是听到声响,忙推门进来,又唤来丫鬟收拾。顾茂也不理会,目光却落在那信笺上面,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来:却不知道妹妹如今又是做什么?
春纤正与黛玉收拾衣裳。
前头将那信笺送出去,她回来就开始寻衣裳首饰备下:“过两日便是常大奶奶的宴席,又有杨姑娘,姑娘越发要准备仔细些才好,俗语常有眼缘这两个字,可见起头一面是极紧要的。”黛玉先头十分的心,倒有九分落在春纤的事儿上面,哪里还想得常蕙的宴席,此时听得这话,她略一寻思,才是道:“前头我才提了一句,如今倒是先混忘了去。说来前头老太太还不许我去的,趁这会儿说一声儿。”
“姑娘这会儿就过去?如今正暑热的天,这会儿日头又毒,等着晚上再去,原也不急的。”春纤忙要拦下,不想紫鹃却道:“若如此,老太太哪里还能让姑娘出去?只一句暑热,便再不好出门的。”
黛玉也是微微点头,因道:“如今还不算太热,且素日里我也有过去的,也没见着如何。放心,真个热起来,我还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如此说了一阵,春纤也没得话说,只取了纱衫与黛玉换上,道:“咱们这里凉快,外头却不同,姑娘还是换一身儿罢。”
如此略折腾一阵,黛玉便扶着春纤摇摇摆摆往贾母处而去。
此时迎春、探春、惜春恰巧也从另一头过来,彼此对视一眼,都是含笑招呼,及等到了里头,却见宝钗早已端端正正坐在下面,见她们来了,便起身笑着道:“可是来了。”
黛玉微微抿了抿唇,不过唤一声薛姐姐,便过去与贾母说笑,兼及三春。宝钗见着如此,也是含笑以对,依旧温柔可亲,且与三春言语,又略有奉承贾母等,并不见半丝不喜。贾母看得目光一凝,才笑着道:“宝玉怎么还没来?倒是越发得疏散了。”
正说话间,外头通报一声,道是宝玉来了。
贾母忙令请进来,宝钗便凑了一句话:“可见老太太一言九鼎,只提了一声宝玉,他果真便来了。”宝玉自来亲近贾母,听得这话,也笑着上前磨牙。黛玉见着,不过垂头微微带笑,并无别样话。而后头,邢夫人、王夫人并凤姐儿也踏着饭点儿过来,且与贾母布菜等,照旧用饭,与往日并无不同。
及等菜肴撤下,彼此吃茶说话的时候,黛玉才重提常蕙的邀请。贾母眉头一皱,想外头暑热天气,着实有些不舍,只瞧着黛玉十分殷切,且面庞身段比之旧日也好了些,不免心里微微一动,暗想:玉儿素来聪敏知趣的,日里结交的密友自然也是一等的。她失了娘家倚靠,虽有清贵的名儿,万贯家财,到底人脉上头有些不足。若是从此处补足,岂不正好?
由此,贾母才是微微点头,道:“我瞧着你身子也结实了些,若想过去,倒也罢了。只是一桩事你须得记得,若是身子不爽利,再不许强求,总早些回来才是。”
黛玉笑着应了:“您放心,我自是晓得这些的。”三春并宝钗听得都微微低下头去,并无言语。却是贾母因思量到这一处,再瞧着三春她们,不免有些斟酌,转头便与王夫人到道:“我也老了,什么宴不宴的,倒是不理会的。只她们三个年岁小,正当做这些的时候,你若身子好些,就领着她们也见一见世面。凤丫头虽好,这些上头她却年轻了些,却不合式的。”
宝钗听得这话,心中略有几分不自在。她是深知,虽说姐妹里头她论说品貌行事,俱是一等的,可若是走到外头,这些好处且要为出身让一步。往日里只在一处也就罢了,等走了出去,休说黛玉,就是三春她也是不如的。只是她向来有些心胸城府,面上半丝不显,只含笑而已。至于三春里头,独探春一个最是机敏,也最是艳羡黛玉常有些走动应酬,结交他人的机会。如今忽而听得这一句,好似得了甘露,心里欢喜不胜,不由微微抬起头来,当即瞧见王夫人端庄里透着一丝笑意的脸。
她心里一顿,慢慢垂下眼去。
凤姐儿原只笑着凑趣,并不理会这些事,但瞧着王夫人的神色,回头与平儿说起来的时候,不免也有些叹息:“咱们家的姑娘都是好的,只是性子腼腆,偏太太身子不好,又是极少外面走动的。纵老太太说了,只怕也不如林妹妹的。”
“也是奶奶说的,林姑娘便不是腼腆姑娘?旧日奶奶还是在家里做小姐的时候,常去外头走动,不也见着好些安静的?”平儿听得这些话,却是一笑,因道:“只是咱们家的姑娘没福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