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她以为郑家是古籍书画,黛玉一听到就要心动不成?春纤心里冷笑,却是微微躬身一礼,道:“姑娘近来所喜,却是一句诗,我也听得两句,道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想来这便是本心了。”
郑嘉成方默然不语。
春纤又与江澄告辞一声,就此离去,心里却是畅快:还真以为你郑家有什么了不起?少年中举又如何?拿到了三鼎甲再自傲也不迟。由此,一路回去,她越加轻快,只觉得出了心头一口气,十分畅快。谁知就在这时候,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哀乐,她掀开车窗一看,已是贾府附近的家下仆役的居所了。她怔了一怔,便明白过来:这是与金钏儿送丧罢。
既是遇到了,虽无交情,到底也要尊重些。
想到这个,春纤便与车夫道:“我在这里停下便可。你们自去吧。”说着下了车,与他们银钱了账,自己却往哀乐传来处看去——二三十米之外,一行素白青黑之色压面而来。她便走到边上,有心目送一程,不想才是抬头,忽而见着粉墙黛瓦下,一株大绿柳树旁,正站着一个俊美郎君,生得眉眼清俊,挺拔俊逸,淡金色的日光洒落下来,生生与他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只是看着好生眼熟……
春纤心里猜疑,不免多看了两眼。偏此时耳畔哀乐更盛,她想着金钏儿的丧事,忙压住心头所想,安安静静目送了送丧的那一行人,眼见着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却忍不住往先前那处看了一眼——不知何时,那个郎君的身侧来了个秀逸少年,年约十四五,一双黑瞳极清亮,竟犹如两丸黑水晶浮在清波之中,说不出的透彻清明。
虽见着美少年,但春纤却想起那俊美郎君是谁来。他是当初黛玉千里归家,路途之中遇到的顾茂!数年没见,他生得越发俊美,但身姿挺拔,沉静而有气度,比当初秀逸更添了三分的英朗,便一时没能分辨出来。
要这么说来,这两次相见,倒有几分缘分的味道——前头黛玉归乡,后林如海过世,如今再见,又是在金钏儿的丧乐之中,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想到这里,春纤打了个寒颤,也无心再看美男,转头就往贾府的后门走去:还是早些回去吧,先前在江家所说,还得报与黛玉的。
却不知道,她先前盯着人家,人家也不免往她这里多看两眼。
顾茂这些年越发沉稳,心中虽已隐隐有些别样的感觉,却总归不曾说话。边上的少年年岁尚小,看顾茂这个素来一派正人君子做派的人,此时竟连着看了春纤好几眼,又见春纤生得明媚秀美,心里不知道怎么生出几分复杂,竟张口问道:“方才那位姑娘,顾兄竟是认得的不成?瞧着却是秀美。”
“不过有一面之缘罢了。”顾茂见他问来,略一寻思,也提了两句话:“当初我归乡守孝,于路途中却有一面之缘。她家姑娘,便是姑苏林家林盐科之女。”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会修改一下字句,咳咳,这两天有点hold不住。
第八十八章 说缘分孰知骨中血
那少年面上浮现几分惊讶,言语便比之前敬重了些,因问道:“是姑苏林家?”
“正是。那原也是列爵之后,清贵世家,不意竟绝了子嗣,唯有一位女公子,如今正寄住舅家贾府之中。”顾茂缓缓道来,眼前这少年蒋昀与自家极亲近,虽说沉稳内敛惯了,到底不比旁人戒备,此时心里也有些怅茫难决,他眼中便流露出一丝犹疑。
蒋昀世家出身,听得这话,心里也有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只是,他从来敏捷细致,一眼便瞧见顾茂暗藏的神色,倒是细细寻思了一回,才道:“世事如此,徒留唏嘘,阿兄也不必存在心底。说来先前不曾细想,如今却觉得那位姑娘,竟有几分似曾相识,却不知从何见过。”他先时见着春纤明媚,心中便有所动,此时再细细想来,越发觉得熟稔,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倒仿佛是极久远前的旧友,相离十数年,虽已不甚相识,到底眉眼间仍旧透出熟悉两字来。
“你也做此想?”顾茂叹息一声,心里更有几分翻腾。
蒋昀的父亲蒋经与父亲本是远亲,难得自小都拜入春华书院的大儒尤守静门下,相识数十载,互以兄弟相称,原是一等亲近可信的。后面父亲入朝为官,便将自己送到已然成为春华书院山长的蒋经门下。两家亲近若斯,虽远隔千里,蒋昀却也见过母亲数回,又与幼妹玩耍过一回,正可说是似曾相识了。
蒋昀也是知道顾茂性情为人,又知道他的心结,听得这一声,再不能不明白的,由不得叹息一声,道:“你还不曾放下?”
“我如今除却母亲,只有这一个妹妹,骨血至亲,如何能放下!”顾茂断然一声,眼底已然浮现出决然神色,因道:“先前已是细细探查过了,虽说未必能十分准,却有五六分。不过是我唯恐满腔期盼成空,竟生了胆怯,并不敢相认。今日听得你这么句话,终究能决断了。”
“有五六分,便可拼一拼。”蒋昀也是年少,先前叹息担忧,倒一多半是怕顾茂期望落空,反倒伤了自身根底。此时听得这话,他心头也有些发热,便道:“既她在林家姑娘身侧,不如先打探林家。我记得,你家便有一门亲,却与林家有些干系的。”
顾茂点点头,目光看向贾府那高挑屋檐,目光幽深:“此事须得一击必中,自要好生筹划。”
被他们惦记着,春纤却连一个喷嚏也没有,顺顺利利回到了潇湘馆,将在江家说的一番话细细复述与黛玉。黛玉自有傲气,虽先时回说得婉转,却从来言语精细,此事听得春纤这话,却也不以为意,道:“原你说的不错。他们如此行事,便须说得分明。”
见黛玉如此,春纤也松了一口气,又见着紫鹃尚未回来,便想起先前见着顾茂一事,顺嘴便提了两句:“倒是后头我回来,正听得哀乐。想虽与金钏儿姐姐没见过几面,到底也要尊重些,就下去目送了一程。谁知道,竟遇到一个人来。”
听得金钏儿三个字,黛玉便有些郁郁不乐,只听到后头,她也生了几分好奇,因问道:“什么人?”
“却是先头姑娘回江南,路上撞见过一回的顾家大爷!”春纤看黛玉听得最后四个字就偏过脸去,便觉好笑,也不咽下话头,反倒多说两句话:“说来这一位原是外男,我不合与姑娘多说。只是这一回也太稀罕了,那边儿原是这府里的家下人等住的地方,他怎么去了?还正与我撞上了。”
这话一出口,春纤便想咽下去,本来只是拿着这话打趣两句,却不防忘了说及顾茂,黛玉也会想起江南之事,如海之丧!由此,她面上便有几分讪讪,动了动唇,却还是将到了喉头的话咽下去。
黛玉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闻一知十,虽也有几分伤感,到底晓得如海之心,倒也没有显出痕迹来,只笑了一笑,道:“这么说来,倒也算的一段缘分了。”
“可不是。”既是说到了这里,春纤也知道黛玉的敏感,实不能匆忙带过,反倒让她多思多想,总不如说一说,发泄一二来得好。由此,她便道:“说来也有三年的光景。前头老爷的嘱咐好似还在耳边,不想,那郑家终究辜负了老爷的期盼。”
“他家也不算不好。实在说来,并非只为着那位唐夫人,而是我心底容不得他们这般忘恩负义。”说到这个,黛玉的神色间也有几分倔强,道:“说句不怕臊的话,哪怕后头再没这样的人家求娶,我也绝不后悔。”
“姑娘这样的容貌才情,性子为人,自然有更好的。”春纤却听不得这些,相处这么些年,黛玉的种种好处,她是看在眼底记在心中,自然容不得这样的话。黛玉却是淡淡一笑,眉眼疏淡,自有一股冲平之意:“你哪里知道。休说我也有不足,便是千般好,父母缘上短了一层,能不讲究这个的实在少。否则,依着江姐姐平日待我的心意,哪怕郑家姑娘相求,她也不会送信过来。”
“姑娘!”春纤越发听不入耳,因皱眉道:“休说我瞧着江姑娘并不知道内情,只以为是里头有些误会,居中开解而已。便她这个真么想,也是她的思量,世情却并不会尽如她所想。我便不信,姑娘这样的好,竟没得一个好结果——老天爷也太不公了。”
正说着话,外头忽而传来紫鹃的声音。两人便停下话头,转头看去,却是紫鹃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黛玉便问:“你送了金钏儿一程,也是尽了心。虽是心里难受,到底也散漫散漫,不然她泉下有知,也是难过的。”
“姑娘,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的。”说到了金钏儿,紫鹃也叹了一口气,应了一声,她目光却转向春纤,道:“如今我匆匆回来,却是为了这个。”说着,她便取出一个纸团儿,递给春纤。
春纤有些莫名其妙,接过那纸团儿展开,她细细看了两眼,登时怔住了:这小小的纸团上头却是写了她这个躯体的两处特征,一样是右手臂膀内侧有一块淡红色的圆形胎记,另一个却是后背两肩胛骨之间有六颗痣,正攒做花朵形状。
看着春纤的神色,紫鹃便知道多半是真切的,便皱眉道:“原是我送了金钏儿一程,谁知道回头便有个眼生的婆子过来,悄悄寻到我,说是有个纸团儿托我送与你。这样的事,我断不敢轻易受的,只怕有什么不对。那婆子却说能拆开来看的,我方打开一看,便见着这两句话——我却知道你那块胎记。现在看你的模样儿,大约那六颗痣也是真的了。”
“是真的。”春纤低低应了一声,道:“这原是我小时候祖母养了我,我与提过的。如今那痣却是没了的。”一旁的黛玉也是看了那纸条儿,又听得她这么说,倒是生了诧异来:“若是这么说,这个倒是奇了。你小时候的标记,怎么那人却记得!”
她口里这么说,心中已是猜出七八分来,与紫鹃对视一眼,看向春纤的目光便添了几分郑重。
春纤却不言语。
紫鹃便低声道:“那婆子也没说旁的,只说明日早上,便在晴雯表哥的屋子外头等着你,说是有一件极大的事,须得分说明白。你,还是过去一趟吧。好不好,过去一趟,省得后头半辈子倒是压着这一件事透不过气来。”
“正是这么一个理儿。”黛玉也是点头,叹道:“至亲血缘,原是割舍不去的。这一日你不去,日后必定存在心底的。”春纤沉默半晌,才是低低应了一声,暗想:虽然自己是不在意这些,可是既然承袭了这个躯体,便要担起与之相关的种种,不管那是好是坏。
由此,春纤方下了决心,晚间便寻了晴雯,说是如此。
晴雯听得后却是皱眉,道:“我表哥的屋子,左右也是有街坊,倒也不妨什么。只是一件,我嫂子平日里行止,你也是晓得的。若只你一个过去,我却不放心。明日里好歹叫上我,总陪你走一趟。”春纤心里也是这么想,加之素日也是处的好,便不客气地应答下来。
及等翌日,她便起身到了怡红院,寻了晴雯一道出了院子,一路奔向她表哥的屋子。却不想,后头袭人见着她来,却是疑惑,便与麝月道:“她这两日倒是来得勤,今儿也不知道寻晴雯又有什么事来?”麝月放下针线,笑着道:“她们平素便好,许是有什么事吧。”
袭人便不言语。
而被她所想着的两个人,转过一处巷子,抬头就看到了那屋子墙角跟站着一个婆子。晴雯看了春纤一眼,春纤脚下一顿,停了半晌,便迎了上去,不想等走到跟前来,却瞧见右侧不远处,正站着先前见过的顾茂以及那个不知名少年!
这是……
怎么回事?
第八十九章 诉旧事春纤心生乱
她心内想着,脚下步子越发缓慢,一双眼只凝视着顾茂。顾茂亦是如此,四目相对,彼此却都由不得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当真是似曾相识。
“春纤。”边上的晴雯瞧着这情景不对,由不得低低唤了一声。春纤才回过头,眸光如水,隐隐透出些泪光的模样,晴雯看得心里越发有些将信将疑起来,不免下死力往顾茂面上瞧了几眼,却是越开越惊:瞧着这眉眼形容,虽说是男女有别,竟也能瞧出肖似两字来,真真是奇了!
她正思量,那边儿春纤已是回过神来,心中颇有几分复杂莫名,却说不得什么旁样话,只得慢慢垂下眼去,且往晴雯表兄的屋舍而去。及等跨入门槛,她不知怎么,竟不由回首望了顾茂一眼,方回首低头,迈入院中。
一时寂静,唯有脚步声,一声声远去。
停了半晌,蒋昀方恍然回神,低声道:“阿兄说的不错,这一回首,仿佛旧年婶娘。便是与阿兄的眉眼面容,如今细细看来,也大有肖似之处。竟真是苍天见怜,方有这等团圆之事!”
他说得声音低微,又有些暗哑,却一声声传入顾茂耳中,又刻在心底。然而,顾茂最终却也只得逼出一个是字,竟再说不得旁样事,只在最终,暗暗生出些期盼来:若真是妹妹,父母在九泉之下,想来也能瞑目了!
他这里想着,春纤却是另一幅肚肠。
先前她再不信真有这样的事,且又深知什么滴血验亲一类俱是无法验证,着实有些推托之意。只是瞧着顾茂心心念念望过来那一眼,心中却是一动,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竟有些说不分明了。
晴雯瞧在眼底,心里越发有些信真了,因想:先前春纤何等淡然,只说再不信有这样的运道,如今却是换了一副神色,可见骨血两字在,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远不去那一段亲近的。
她这么想,边上的婆子也是这么一番思量,她又是旧年顾茂之母韩氏身边的丫鬟,着实看得真切。等入了屋舍,她未等说话,先是洒了几滴泪下来,只唤了一声姑娘,下面的竟是说不出来了。
“何必如此,先吃些果子。”晴雯自是知道自家屋舍简陋,器物不堪的,早就预备下茶叶杯盏并清泉水来,当即便烧火煮水,又是翻出一匣子四色细点果子,摆置妥当,开口劝了一声儿。
春纤哪怕心里复杂,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此时也由不得低声相劝,因道:“我自过来,便是有心分说明白,也是全了彼此之意。想来你也是得了嘱咐的,好好分说明白,一则不辜负了贵家主人之意,二来也是能告慰王者阴灵。若总是如此,反倒不好了。”
如此说了一番,那边儿泉水沸腾,晴雯忙倒水烹茶,送到那婆子跟前。
那婆子早先也是千思万想,又是得了百样叮嘱的,此时听得这一番劝说着实贴心,便渐渐收泪,只还由不得一叹,低低道:“姑娘说的是,却是我无能,竟不能压得住心里那一段事。”说着,她便又道了姓氏,却是姓郭,旧日在韩氏跟前也算的二等的丫鬟,唤作瑞云,后头得了恩典,放了身契,自嫁了外头一户方姓的富户,也是做了正头夫妻。也是这样,顾家倾覆,她才能得以保全。
“正是因为这个,后头老爷遭人诬陷,小姐妹们里头,竟也只得我留下。”这方家的徐徐说道前情,说到此处,不免又滴下泪来。春纤想着贾府后头之变,竟也是差不离的境地,心里不免一叹,暗想: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果然说的不错。便是贾家前头军功赫赫,便是顾家一向科举清贵,一日倾覆,也是树倒猢狲散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