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思量再三,便寻到王夫人之处,且探一探口风。由此她吩咐了两句话,便领着两个丫头,一路到王夫人处说话。
那边儿王夫人见着妹妹来了,心里的烦闷便觉得去了大半。略说了两句话,她就提了今日贾母的话。薛姨妈听得这个,心里不由一动,想了想后,就笑着道:“你常日里身子不自在,总要自个儿保养着才好。虽则老太太吩咐了,到底还有凤丫头呢。她是个年轻媳妇儿,走动的地方少些,但是那些个亲戚人家倒也没事儿。千万不要累着自己才是。”
“你说的我如何不知道。”王夫人听得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凤丫头到底年轻呢,又是个嫂子。一回两回的也就罢了,却不能总这么随意的。再者,二丫头她们这么些年,旁人见不得,那么些亲戚人家总也是熟了的。凤丫头又能带她们去哪儿去?再者,我也想待宝丫头一道儿去,合该更仔细才好。”
“这如何经得起?”薛姨妈听得这话,心头一顿,她本心认定了宝玉这一个做女婿,自然不愿王夫人带着女儿出门子,做那等相看的事儿:“姐姐着实待宝丫头好,这我深知的。只是到底两姓儿的,亲戚人家也还罢了,旁的人家却不好说话呢。”
“放心。”王夫人姐妹一心,心里也是明白的,只笑着道:“林姑娘现今如何?你也是见着的,就是老太太也是念着这个呢。宝丫头□□齐全,我是最喜欢不过的,想来旁人见着,再没不喜欢的。”
薛姨妈听了这话,不免踟蹰,又暗想姐姐哪里能哄骗了自己母女两个?从来都是一心的。她既是这么说,想来是自己一时没能想到,也是未知。由此,她便笑着道:“既是这么说,我却得与宝丫头说一声儿。她素日不喜妆扮,往日家常里也就罢了,日后既是要到了外头走动,却是不同了。”
王夫人点头称是,因笑着道:“我最爱她这一桩,端庄沉重,知礼识趣的,不是那等轻浮之辈。然则,到了外头却又不同,如今专有那么一等人,只生了一双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妆扮上头仔细些也好。不能委屈了她去。”
薛姨妈心里称意,点头应是,及等回去就寻宝钗说了如此这般一番话。宝钗早知母亲之心,姨妈之意。她便是从本心来论,从来见着的那么些男子,宝玉虽不甚上进,然则家业富贵不愁,又极体贴温柔,性情也是聪敏,日后劝诫上进亦是不难,又有旧日和尚道士的话,心里早有一番羞涩。如今听得这话,她心里一喜,复又思量:若是能从此结交一番,旁的不提,自家也能更添光彩哩。
由此,宝钗便笑着道:“母亲放心,我自然明白。”
第九十五章 相见欢隐生风云意
宝钗本是仔细周全的人,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思量半晌,便寻出些旧日衣衫钗环等物,一一细检了去,便特特立了个单子:哪些旧的金首饰须得炸一炸好鲜亮些,哪些新鲜花样儿饰物须得添置,哪些布料须得添置,哪些衣物必得买过来——却是色色周全,样样仔细,且也俭省不少。
如此过后,她方去寻母亲。
薛姨妈看那单子,反倒笑得不得,半晌过后她又生出几分伤感来,只伸出手来摩挲女儿娇嫩的脸庞,叹息道:“我的儿,你很不必这般俭省。这些个钗环衣物的小东西,我们家岂会置办不起来?你也不要这般俭省自苦,反倒让我伤心——想旧日你父亲在的时候,你什么时候少了这些个东西?自然都是堆到眼跟前来的。如今你哥哥不中用,我也不是个能干的,到让你受了委屈。”
宝钗本就不爱那些花儿粉儿的东西,并不觉如何,反倒着意劝慰薛姨妈。母女说了半晌话,外头忽而有个丫鬟进来,说是探春来了,薛姨妈便笑着道:“她却个有心的,快请进来说话儿。”
却说探春听得一星半点的信儿,心里隐隐生出三分欢喜,思量半晌,便到了薛家探问消息。薛姨妈口中不妨头,原是好说话的人,不觉就说漏了嘴,恰是坐实了王夫人以后会领着她们出去走动一事。探春心中欢喜不已,两颊微微泛红,真真满脸生辉:“真个如此,我们姐妹们也能多知道些外头的世情道理了。”
薛姨妈便笑着点头道:“你们年轻不知道事儿,合该听着见着些,且若能结交几个闺秀,日后走动往来,也是人情呢。不然,老太太她们也不会这般仔细——就是宝丫头,林姑娘也都要一并带过去。”
探春听得默默点头,目光在宝钗身上一顿,又陪着说了半晌话,方自告辞而去,又去寻迎春、惜春、黛玉说了这件事。迎春沉静,惜春冷淡,都不以为意,只谢过探春相告之情,黛玉却是灵透细致不过的人,闻一知十,又见探春眼中隐隐有些期盼,便笑着道:“这般也是好事儿呢。外头虽说也有不好的。但好不好,总归自个儿经历了,才是能明白呢。”由此,她又说了些宴请结交等事,顺口提了几句旁人家的琐碎事,不着痕迹点评了两句。
探春见状,心里先赞一句黛玉精细玲珑,又着实细细听了一回,才是笑着道:“我以前都不曾出去的,心里正觉得不自在呢,听姐姐这么说来,倒觉安稳了些。想来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自然与我们家差不离的。”
黛玉点头称是,且与探春说了小半晌话,听她说是在薛家得了实信,王夫人如今且未说准去哪一家,她眉头微微一蹙,也不深问,只随常说了一阵。探春告辞离去。她却不免与紫鹃春纤说一说这事儿:“你们怎么看这事儿?”
“如今才有个芽儿,又能说到什么地方去?只是瞧着三姑娘实在挂心,竟特特去薛家那里询问,倒不似她素日的行事。”紫鹃倒了一盏茶递过去,口中说得是十分随意。
黛玉默默点头,接过茶吃了两口,眼中却有三分思量。
春纤看她这样,略想了想,也说了几句话:“姐姐这话说的不对,三姑娘本就是有心进去的,可不比二姑娘四姑娘轻省不理会事儿的。要我说,若三姑娘是个男子,这府里可真真得了栋梁呢。可惜是个女孩儿,又是年轻,什么事也说不得做不得,万事还得受辖制哩。”
这辖制两字触动了黛玉,她叹了一口气,道:“这世道,做人越是明白,才越是难堪。如今虽因着老太太的话得了这一件事儿。可真心假意,没到最后也是看不出的。”说到这里,她自觉失言,说到了王夫人这长辈身上,便没往下说下去。春纤猜出她的几分心思,却也不说破,只笑着道:“到底与姑娘不甚相干呢。再说,如今也没说准了的,并不必十分理会的。”
黛玉点了点头,坐在那里默默想了半日,才是吩咐取来笔墨,提笔练字,慢慢消磨了半晌光景。春纤与紫鹃对视一眼,都不再多言,只静静陪在一侧而已。
她们这里安静,府里头早已有些暗潮涌动。休说探春这等有心人,就是随常的小丫鬟之类的,想着日后能多出去走动走动,心里也巴望得不得。偏生几日过去,却总没有一个信儿,反倒是王夫人又有些病了,虽没吃两服药就好了,但府里头上下人等,不免也将这事儿看淡了三分。
偏在此时,杨欢之父,黛玉表兄杨东明夫妇提前下了帖子,登门拜访。贾母见他们家礼数周全,又是黛玉不算远的姻亲,且如今也在京中为官,不比旁的轻薄人家,心内也是欢喜,竟令开了中门,又使贾政并王夫人相迎。贾政听说那杨东明本是科举入仕,心里便生三分喜欢,又想到底是亲戚,更添七分亲近之意,忙笑着应了。
他们母子这么一个模样,倒是让一边木讷不喜的王夫人噎得慌。好在她素来就是这么一个呆呆木木的模样,也不是会说话的,旁人也都不理会。唯有黛玉心思细致,听见这事就扫了周遭一眼,又看她神色隐隐不似旧日,不由多望了她两眼,才是默默收回视线。
及等翌日拜见,杨家夫妇携子女而来,彼此俱是和气。
那杨东明三十余岁的人,微有髭须,端得儒雅非凡,其妻严氏端秀舒展,也是言语和气,礼数周全。黛玉想着自家亲眷凋零,虽从不曾见着这表哥一家子过的,心内也觉亲近欢喜。又见他们待自己又与旁人不同,更觉亲近,因上前一礼,说两句温寒。
几句话下来,杨东明本就怜她家业无靠,生得又单弱,如今又见她言语情致与众不同,心里更生三分看重。而严氏见黛玉好灵透俊秀一个人儿,生得也娇弱,偏言语玲珑,风致楚楚,心里先赞了一声不愧是林家女公子,又想她单弱无靠,不免越加怜惜。夫妇两人心中看重,不免更拿话与她细细说谈。
贾母见了,心里大为欢悦,因笑着请入座,又指着黛玉道:“我这玉儿,自来是个身子单弱的,并不爱多说话,我也久不见她如此了。如今见了贤夫妇,一则亲戚,二来又都是同乡,不与旁人相同,心生亲近欢喜。日后若是彼此能都走动一二,便好了。”
杨东明点头笑道:“原是亲戚,自当常走动往来。”严氏对黛玉也是且喜且怜,自然笑着道:“正是。我见着表妹,虽说年岁相差十余年,却觉言语相投,很是亲近。若日后能常走动,便再好不过了。”她身边又有杨欢,虽不好说话,也是望向黛玉甜甜而笑。黛玉不由也多说了两句话。
这般场面过去,贾政便请杨东明并其子杨希、杨宁到书房说话。严氏母女则被黛玉邀至潇湘馆小坐:“虽是陋室,倒也有几分天然景象。”杨欢便笑着道:“您这么说来,那必定是好的。”说话间,黛玉引着她们入了大观园,直至潇湘馆。一路从花红柳绿直至满眼青翠,恰是谈笑风生,十分松快。
唯有一边站着的春纤心里略有奇怪:这一对母女虽说与黛玉亲近,却时不时看向自己,也特特与自己略说两句话,言语间倒似待黛玉一般亲近里透着周全两字,却是奇怪。黛玉能如此,一则她生性与旁人不同,二来也是多年相伴,心中不免将自己并紫鹃看做姊妹一般。但这严氏母女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中生疑,面上却分毫不乱,听得问话,便一一笑答。
却不知道严氏见她这般言谈有致,沉静稳重,心里已是暗暗点头:果真有几分大家风范,可见血脉两字原是生来不同的。哪怕这顾家女郎流落天涯,这通身的模样儿言语,也绝非世面上常见的轻薄女孩儿。顾大公子这一番大约是真个寻到亲妹妹了。我们家与他顾家也有姻亲之分,本不是半丝干系也无的外人,又是这样一个女孩儿,日后倒不妨略劝两句话,也让他们早日团聚,也是全人骨肉,正经的好事儿哩。
有了这般思量,严氏待春纤更是不同。及等入内坐下,她略说了两句话,便笑指着春纤,与黛玉道:“我瞧着这丫头真真是极好的,容貌言语不俗,倒像是有些不同旁人的气象。却不知道素日如何了?”
黛玉闻言一笑,看向春纤的目光很是柔和,口中则道:“表嫂不知道,春纤虽不是与我自幼一道儿长大的,但我们情分极好。她色色齐全,样样精细,就是我也多有不如的地方。我私心里想着,大约这也是前世缘分呢。至如气象,大约是她常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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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情里情感念意更真
听得这话,那严氏神色更为和缓,因笑着道:“果真不俗。”说完这话,严氏就唤春纤到了近前,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方自手腕上褪下一对玉镯,便要与她戴上:“这是我旧日所得的一对镯子,如今我瞧着你,却是与它有一段缘分,便索性送与你罢。”
春纤听得这话,不由细看那镯子,莹润光泽,似雪却还温润,似水更添莹白,与肌肤相触,更觉细腻温软,却是一等的羊脂白玉所雕琢的:“这样的东西,如何受得起?”
十分推拒。
“这个,不是送与你,却是送与缘分的。”严氏也知道这乍然赠与这镯子,本是不合式的,便叹息一声,目光在春纤的面上拂过,很有些怅茫之色。半晌后,她才转头与黛玉道:“若说起来,我也不该这么莽撞。表妹不知道,她却是极像我一个去了的故人。这一对镯子,也是她当初送与我的。如今见着了她,我心里便有些伤感,又觉实在是缘分。”
听得是这么一个缘故,黛玉心中一顿,目光与春纤相对片刻,她便与严氏道:“表嫂这么说来,想是觉得与留着这一对镯子,触动愁肠,不如送与有缘,说不得日后又能成就一段缘分?”
“正是如此。”严氏想着旧日自己嫁入杨家,三年不曾生育,外人诸多猜疑,婆婆夫君却不曾有半个字,不娶姬妾,好言宽慰,又与自己调养身子,终究生儿育女。而这样的好人家,便是当初顾茂的母亲韩氏与自己牵线,并赠以玉镯,心内更添了三分伤感:“想来我那位故人若是能得见你收下,心内也是欢喜的。”
“如此,春纤你便收下吧。也难得这么一段缘分。”黛玉听得这话,心中的猜度更有三分把握,口中便与春纤这么说来。
春纤微微点头,退后一步,深深福了福身:“谢夫人相赠。”说罢,她便退到黛玉身后,垂头不语起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严氏虽没所求,必定也有缘故在。而与她相关,又能到这一步的缘故,大约也就是那顾家了。好不好,顾家与这杨家,都是江南大族呢。
那严氏虽有感慨,论说情分,却与顾茂之母韩氏不过数面之缘而已,其实并不深。见着春纤这样子,她心里微微一怔,便想起先前顾茂所说之事,再看黛玉又在跟前,便将春纤暂且放下不提,只拉着黛玉的手,重头说些细故起来。
黛玉见她所说的都是些江南的事,略说了两三句话后,她不免勾动愁肠,起了些思乡之念,因叹息一声,眼圈微微有些泛红:“不觉离乡数年,没能再听到这些了。也不晓得旧日宅子东面荷塘上面,是否已是莲叶田田,鲤鱼相戏了。”
听到这话,严氏想黛玉身世飘零,此身无寄,正如她话中所说的故宅一样,竟是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归宿。而她身后的春纤,也是薄命单弱的。两厢应对,她不免一叹,心里越加怜惜,不免拉着黛玉的手,目光在春纤身上掠过,半晌才道:“世间事,不如意者常*,哪有那么圆满的呢。不过,有盈有亏,前头你受了苦,于内里养出一番性情,不曾折损了心智,这后福也就来了。你也是读书识字的,自然晓得这样的道理。”
这话说得实在又满含期许,黛玉细细听来,也是觉得心中颇有触动,停了半晌,她便微微点头道:“我住在舅家,虽说也是一应不曾短缺,但常日里,竟没一个人与我说这些。也是表嫂待我有心,方才说及这些的。”
严氏听得这话,心中不由吃惊:这饮食周全又算什么?大家大户的,谁还能短了这个?正经女孩儿家,原是教养上头要经心才是。怎么听得她话里带出来意思,贾家待她,休说教养两字,倒是连着宽慰也是泛泛了?想问两句,但转念一想,又住了口:不说贾家原是这林表妹如今最亲近的人家,疏不间亲,哪怕她受了委屈,又能如何?一则有忘恩之嫌,二则自家也不好邀她住下的。既然如此,多说无益,自己就算问了,也是与她平添烦扰,倒不如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