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脚步声从远及近而来。
乐远岑勉强睁微微睁开了眼睛,迷糊之中看到来人的样子,她又很快闭上了眼睛彻底昏了过去。就让她难得糊涂一下,以为可以身在梦中。
“乐捕头?”花满楼有着一丝慌乱地跑向了血腥味散发的源头,他的手有些颤抖地探向了乐远岑的脉搏,才是松了一口气,还好人还活着。
花满楼一把抱起了昏迷的乐远岑,朝着山林的另一处而去。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让他的心有了一丝莫名的刺痛,那种感觉很轻,轻到了转瞬就消失在月色里。
第78章
乐远岑又恢复意识的时候,先感到了胸口难以忽视的疼痛, 她也没有觉得太过难熬, 痛是一种太过熟悉的感觉, 其实也快到了不必在意的地步。
何况,这次的锥心之痛未免不好,在生死一线之际, 她触摸了忘情天书的关键点。与天地相容的感觉很不错, 那种超然无我的状态, 让她体会到了虚极静笃的美好, 不再为任何的凡尘而牵绊。
‘呜呜呜——’此时, 窗外传来了孩童的呜咽声, 起因大概是一个男孩因为风筝断了线, 再也寻不回来而哭了。
花满楼到底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养伤?她又昏迷了多久?宫九的尸体怎么处理了?
乐远岑知道当时的伤势并不适合颠簸行路,此处定然还在山中, 因为从窗户里吹来的风带着山林的味道,还有一股檀香的味道, 也许不是道观就是寺庙。
外伤已经被治愈了八.九分,看来花满楼的医术很不错,而内伤也是自愈了四五分, 也是得益于忘情天书这种神奇的武功,它可以汲取天地之力,当然就有了治伤的奇效。
既然她还活着,那就希望宫九的尸体也别暴尸荒野。不是她生出了多余的怜悯之心,只是宫九还有太平王世子的身份, 他又与那样一个严密的杀手组织牵扯不清,宫九必然所谋不小。现在,宫九被一不小心弄死了,这也不是一死百了,人死了但后续的麻烦还有不少。
乐远岑想到这里还是睁开眼睛,披上了床尾放的干净外衣出了房门。
此处就是一间道观。刚刚哭鼻子的男孩还坐在后院里抽泣,他身边还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道。老道面前有着一些劈开的细竹子,显然是打算做一只新的风筝,但看老道的动作并不擅于扎风筝。
“姑娘,你可算醒了。你怎么就下床了,快别站着,当心伤口裂开。”老道见乐远岑也就先放下了手里竹子,对着身边的男孩说,“汤圆,别哭了,去厨房帮忙把粥端到房里去。”
“多谢你们的照顾,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几步路不是问题。”
乐远岑已经觉得好了很多,她不是那样经不起重伤的人,对着老道与汤圆笑了笑,“请问,送我来的那位公子是有事离开了吗?”
汤圆说着已经听话地站了起来朝着厨房而去,“大哥哥是帮我去找小狗风筝了。”
老道也就用几句话说清了情况,乐远岑已经昏迷了整整半个月。她的伤口位置太险了,花满楼将她连夜送到道观后,就没敢再轻易移动她,就让她一直在此静养。这五六天,她的病情是稳定了下来,没有再发寒高热,伤势也在自发好转,但就不知为什么未能清醒。
“汤圆的风筝断了线,这孩子刚才哭得太伤心了,花公子就应了他去找一找风筝了。断了线的风筝哪能找回来,不如就再做一个新的,只是老道我有些手笨,比不得庙会上买的风筝。”
老道说着看了一眼端来清粥的汤圆,“你可不许胡闹了,若是觉得师父我做的不好,那下次庙会再买一个你喜欢的。多大人了,还哭得像小狗似得。”
“可不一样,小狗风筝是师父送我的第一份生辰礼物。”汤圆不是不懂事的,他只是太过珍惜那只风筝,“就算再买一只,也不是原来的。”
“傻孩子。风筝断了线,许是它最好的归宿了。”老道摸了摸汤圆的头,“它随风而走是得了自由,你与它的缘分尽了,伤心无用,强求更是无用,你若是不明白就去把经书再读一遍。”
乐远岑看着汤圆红着眼眶离开了,她只是安静地喝完了粥,然后坐到了老道身边坚持帮忙一起做风筝。别的不行,起码她可以画出一幅可爱的小狗图案。
天黑之后,花满楼两手空空地回到了道观。
他听到汤圆已然开怀的笑声,老道再次向他道谢,并说不用再找了,乐远岑已经帮忙做了一只新的风筝。
花满楼站在半开的房门外,他感觉到了乐远岑静坐在窗边,但屋子里没有点灯,因为没有风拂过灯火而带来的温度。“既然已经有力气画画,看来乐捕头的伤好了很多。”
乐远岑确实没有点灯,她又不看书又不习字,而是在透过窗户看着山间初升的月亮,何况黑暗与否对她来说都一样。“这次多谢花公子了。还请容我多问一句,那日我杀的人在哪里?”
“后来,陆兄怕那人的身份有不妥之处,将那人的尸体改了一番面容埋在山林里了,等你醒了再去处理。”
花满楼只说了这句,他还是站在门外,没有跨过门槛。
两人的对话显得格外的生疏,也没有太多救人者与被救者之间过多的关切与感谢。
一时之间,气氛格外安静。
终究,还是花满楼先开口说到,“这个问题其实没有意义,因为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我,但是乐捕头似乎格外不喜欢我。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花满楼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并非感觉委屈,不是他救了谁,谁就要对他感恩戴德,他从来没有过如此想法。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就奇妙,不是随便两个人都能成为朋友。他帮助很多人,但至今也只有陆小凤那样一个挚友。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他心绪复杂?
花满楼无法弄清这种感觉。他细细以手指描摹过那把扇子,一笔一画之间,他感觉到了春意盎然,乐远岑画得用心,他真的希望能多结识一位好友。可是转身再见,乐远岑就是疏离地抱走了账册,没有再踏入百花楼一步。
其实,他们并不是在百花楼第一次见面。十五元宵之夜,他感觉到一种太过复杂的目光。虽然他看不见,但是隔着人群,他能清楚地记住所遇是谁。
没有想到第四次再见,是在山林里遇到了乐远岑重伤。
半个月前的那一夜,犹如阴魂不散的铁鞋大盗终于显出了真身被除。花满楼会往山林里走不是散心,而是朱停都回来了,但先一步说要去花家的乐远岑不见踪影。在那种情况下,当然是要分头去找人,他找到了血泊里的乐远岑,与一具不知是谁的尸体。
花满楼说不清那是什么心情,当然会有担忧,一个认识的人被差点被杀,他当然会紧张与担忧,可是不仅仅如此。
“花公子,你是一个很难让人不喜欢的人。”
乐远岑看向了朦胧月色下的花满楼,她不可能去讨厌这样一个人,如果这样说是太过压抑的含蓄,那是因为不能表述得更加清晰。
“我身在公门,手上难免沾上人命,不只一个人的命。你乐居百花楼,与鲜花作伴,听风听雪听花开,听四季清芬。虽然你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但是你不喜欢杀气,也不喜欢杀戮,我们的路是不同的。”
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是对一个人好,就要为他想得多一些。
乐远岑曾经勇敢地去拥有,而今终是要勇敢地去放手。
她知道花满楼心怀光明,但她更懂得江湖有多么险恶。她曾经感同身受地走过了那样深沉的黑暗,一路走来,不断再与黑暗做斗争。
那时,乐远岑有不得不斗的理由,可是花满楼不必卷入这些是非里。
不论一个人再如何坚定地心怀光明,在险恶的江湖行走,就必然要穿过重重黑暗。这种磨难,不亲身经历,是不会明白的。
如果花满楼真的是那人的转世,她如何舍得让他经历这一切,而即便没有这种虚无缥缈的猜测,她也不希望花满楼走一遍她走过的路。
乐远岑控制不了江湖多风雨,但起码可以不让花满楼因为她的原因而卷入是非纷争里。所以,她宁愿他们仅仅是生疏地认识就够了。
不过是寥寥数语,花满楼已经完全明白了乐远岑的意思。
他感觉得出来,乐远岑对他不是太多人给过的怜惜与同情,而是一种讳莫如深的感情,深到了可以感同身受他所处的黑暗,但也隐晦到了让人心生苦涩。
“我从来没有觉得瞎了有什么不好。我感觉到了另一个博大世界,那是普通人无法领略的美好。这一路走来,我感谢我的家人,感谢一切给予我善意的人们,他们让我从未被黑暗吞没。”
花满楼顿了顿才以有些飘忽的声音继续说,“可是,我有一个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的秘密。在一开始陷入最深沉黑暗之时,我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我像是忘了什么,而不知为何,在黑暗里我距离那个秘密就特别得近。这种感觉让我从未感到孤寂,黑暗就像是一种安心的存在,它让我的心找到了归处。”
这些话,花满楼从没告诉过任何人。黑暗能让人触摸到天地之间的秘密,可是有的秘密太过荒谬,他不会对人说起,但而今他还是说了。
乐远岑闻言只觉心忽而空了。如果爱一个人到了极致,是不是会用灵魂记住她,而当所有的记忆都消失在轮回里,那么就以己身去铭记她的样子。
不知何时,花满楼就跨过了门栏,乐远岑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两人只有一步之遥,而乐远岑忍不住伸出了手,仅仅差一点就会触碰到花满楼的眼睛。
乐远岑终是止住了指间想要触碰的动作,她淡淡说到,“你即便想起来又有什么意义?你是花满楼,忘了的都不重要了。前尘已散,何须执着。”
花满楼只觉乐远岑收回了手,他说不清是否心有失望,或者那比失望更多了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就笑了,“执着与否,是我的选择,就像我想要为汤圆找回断了线的风筝,不去找怎么知道是否能找到?”
“但是,你并没有找到。”乐远岑又坐回了窗边看向皎洁明月。“断了的,就随它去吧。找到了又能怎么样?汤圆也并不需要了。”
花满楼无法反驳,他都理不清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花公子,你救我一命,我有恩必报。”
乐远岑想着忘情天书的境界,这次生死之悟让她察觉到天地之力,等到圆满功成之日,她就可以让枯木逢春。
“既然你是因为黑暗而有了荒谬的错觉,如果能重见光明就可以断了错觉。言出必行,只要我活着就必会做到。你难道不想再看一看这个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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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想要重见光明吗?
即便是宽怀如花满楼, 他也不能说没有如此期许。他不会执意去求得这一可能, 但如果遇到了这样可能难道要执意拒绝?
“我确实想要再看一看这个世界。”花满楼坦然地承认了。
他无法判断在黑暗中产生的荒谬感觉是否是一种错觉, 只是他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找一份心的依靠。如果可以离开黑暗的世界,他可能就会找到答案。
乐远岑看到花满楼又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她也温和地笑了起来, “虽然我不能保证多久才能为你医治,但是应该不会多于十年。明日一早,我就打算离开, 公务在身也不得闲去观赏山间的清风明月。”
花满楼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又问了几句乐远岑的伤势, 确认了她可以安然出山也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上弦月, 高悬天际。
随着夜色渐深,月亮一点一点地隐没入西方不见。
乐远岑就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月光缓缓地消失,她想着适才花满楼所言, 很久之后终是心如止水地摇头了。
即便花满楼在黑暗中有了某种感觉又如何,既是执念来自于前世, 但是江湖中幸福的结局太少,多的是悲伤无奈的分离, 那份秘密也不一定就与她相关。
如果不因为一张相似的面容,她还会认为花满楼与那人有某种关联吗?难道就凭一枚铜钱?花钱保平安是习俗,其实很是常见。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她着相了,大千世界,皮相相似并不少见。
再想她历经几世, 从未是同一面容,那么楚留香若可以转世,难道就会巧合地与从前的相貌相同,他凭什么有此殊荣?
如果角色对换,楚留香都还记得一切,却是遇到了与她前世容貌相似之人,难道就以此认定那人是她吗?
如此一来,倒是由于她的着相才给了花满楼带去了隐晦深涩的感觉。
乐远岑想着不由无奈地笑了,在探寻大道一途之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果然是难以分辨。这其实也是种挑战,让人越发想要能够洞若观火,去伪存真。
不管如何,她是言出必行,必会治好花满楼的眼睛,也算是全了相遇的一段善缘。至于其他,如果有缘,说不定有朝一日,终会得到答案。如果无缘,也不必伤怀苦求。
翌日,乐远岑将她默写出的《忘情天书》交于了花满楼,“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不知何时才能功成圆满,不如花公子也读一读这书,里面记述了与天地之力有关的功法,领悟天地之法就能让枯木逢春。说不定不等我出手,你就可以自愈了。”
花满楼接过了一叠纸,他摸着第一页的内容就知道这种武功非比寻常。乐远岑真的是有恩必报,不过仅仅才是一夜过去,她压抑的晦涩之情也消失了。也许正是因为说开了,就让两人都不再那般介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