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万想不通,当年他想拜一位小有名气的土夫子为师,学习机关之术,但人家是传男不传女,门下无外姓之人,他虽然没能拜师,那位土夫子为人豪爽,也教了他不少东西,就是这位告诉他,最好的土夫子是能够不用任何工具,仅凭一双手便行的。
如果秦珏没有提前告诉罗锦言,罗锦言也不知土夫子为何物,她还以为钱万是故意挖苦秦珏的,可现在看到钱万说得这样认真,她知道这不是说着玩的,在钱万心里,是认定了秦家祖上是土夫子,否则生不出元姐儿。
可秦氏一族子孙众多,也没有听说别人有这个本事啊。
但是无论秦家的祖上是清贵的读书人,还是挖人祖坟的土夫子,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错过钱万。
即使钱万不能造出火炮,有他指点元姐儿,元姐儿也能多学些东西,所谓技不压身,她的女儿,天生就不会是普通的闺阁女子。
想到这里,罗锦言郑重地向钱万行礼,道:“方才妾身已向钱老说过,小女说是五岁,实则还要过几天才满五岁,她年龄太小,不方便跟在钱老身边为徒,妾身有个不情之情,不知可说否?”
钱万不通人情事故,可也是活了几十春秋的人了,他能清楚听出罗锦言的话外之意,这对他而言,如同在三伏天里吃了一碗冰葡萄,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舒适无比。
“你说,快说,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小女娃不和他玩了,可若是他做些好玩的呢?
罗锦言会心地笑了,她道:“妾身想请钱老做小女的西席,教她奇巧之术。”
西席?那就是秦家答应,让小女娃给他当徒弟了?
钱万高兴得直搓手,今天的天气真好,太阳也好,风也好,什么都好。
不对,西席?罗氏说的是西席,而不是师傅。
“做西席?”钱万问道。
罗锦言点点头:“小女如今跟在家中一位长辈身边,我家大人与妾身会为钱老在附近准备一个清净的院子,钱老的一切所需均由妾身承担,钱老若是想要参阅天心阁的书籍,我家大人会派人抄录下来,供钱老参考。其实呢,秦家能为您提供的,和您这家奇巧馆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家大人是秦家宗子,能从天心阁抄录出别人寻遍天下也寻不到的珍本。”
第八一八章 请西席
这个诱惑太大了。
天心阁不但是秦家的藏书楼,也是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地方,但百余年来,外人均不能进楼阅览。
前几天,秦珏让人给钱万送来他誊抄的半本书,钱万爱不释手。世人重视科举,与科举有关的书随处可见,而工匠多不识字,为工匠著书立说者更是少之又少,这些年来,钱万也收了几部珍本,几乎花光他的全部积蓄,可论起实用性,也比不上秦珏送来的这半本。
罗氏的意思,是说如果他给秦家做了西席,就能按照天心阁的书目,让人把他想要的珍本誊抄出来,这些抄本以后就是他的了,他想什么时候翻阅都行。
钱万恨不能立刻就应允下来,可他猛的想起这事不行,他住到秦家为他准备的小院子里,奇巧馆由谁打理?他是东家啊,没听说开铺子不用东家的。
“不行,这家奇巧馆是阿畅给我开来养老的,我若是走了,这里怎么办?”他苦恼地抓着头发。
罗锦言笑着问他:“钱老,请问您这里上个月流水多少?”
“流水?什么流水?”钱万不解。
一旁的翠羽抿住嘴唇,才没让自己笑出来,你连流水都不懂,你是怎么开铺子的。
跟着钱万进来的万婆子就在门边,闻言忙道:“东家,罗夫人是问咱们这里上个月卖了多少银子。”
钱万扭头看她:“卖了多少?”
万婆子无奈地叹口气,这位罗太太精得猴儿似的,这是摆明放个口袋让东家自己钻进去啊。
她只好说道:“上个月流水是二百三十二两五钱银子。”
钱万鹦鹉学舌地对罗锦言道:“你听到了?是二百三十二两五钱银子。”
罗锦言笑了,看着万婆子,话却是对钱万讲的:“依妾身来看,钱老治下有方,您这里从掌柜到伙计,就是这位妈妈,也都是经验丰富的生意人,您只要有空闲时做些物件儿拿过来,别让铺子里断货,您就是不在,这奇巧馆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若是您还是不放心,不如和宗翰林商量商量。”
放心,有什么不放心的,钱万有自知知明,这家铺子他从来也没有管过,这里卖的东西都是他和孙儿这些年做着玩的,以前在宗家住着时,单是存放这些物件的屋子就有两间,有些是他很多年前做的,现在看来实在是拿不出手,阿畅提议开个铺子,把旧的卖出去,腾出地方放新的,他欣赏应允,直到发现这铺子的房契是他的名字,他才明白阿畅的孝心,阿畅说是让他腾地方,实则是送了一间铺子给他养老之用。
因此,他与其说是放不下这间铺子,不如说他不想辜负了宗东畅的一番心意。
见钱万沉吟不语,罗锦言适时告辞。
出了奇巧馆,翠羽问她:“大奶奶,竹喧跟着来了,要不要让他到大爷衙门里跑一趟?”
罗锦言满意地看了翠羽一眼,这个丫头越发用着顺手了,可惜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人,以后还是要嫁出去。
她道:“宗东畅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前世,赵思跑到御书房找赵极,说宗东畅的字不如秦珏,赵极一笑置之,并没有说什么,可没过几天,宗东畅便找了个理由辞了给皇子教书法的差事,且把这件事处理得极是得体,没留任何口舌。
既然前世如此,这一世应该也不会相差甚远,罗锦言放心得很。
因此,趁着天还未晚,她又去逛了苏州街,买了一堆时兴却不值钱的东西,开开心心地回了明远堂。
她的马车在角门外停了,她一下车就看到黑着脸的秦珏。
罗锦言理亏,连忙送上一个妩媚的笑靥:“我买了些漂亮的丝线,晚上给你打根新络子。”
秦珏不理她,拉起她的手走进角门,丫鬟们假装没有看到,远远地跟在后面。
直到上了青油小车,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秦珏一把将她扯到怀里,戳着她的脑门质问:“你昨天才出月子,今天就四处乱跑,你还不如阿树听话。”
罗锦言缩在他的怀里嘻嘻地笑:“阿树连爬都不会,当然听话了。”
秦珏不肯饶她,把手探进她身上的绡纱褙子,捏着她腰间的细肉,咬牙切齿,一副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样子。
罗锦言胖了两圈儿,现在最不想的就是秦珏摸她的腰,更别说捏她腰上的肉肉了,以前她哪有这么多肉?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还不行,我明天哪里都不去,就在床上躺着,这总行了吧?”
秦珏哼了一声:“我让人给你烧了热水,进屋就泡脚。”
罗锦言哼哼唧唧地答应了,以为就这样混过去了,可没想到了含翠轩门口,秦珏竟然把她一路抱了进去,罗锦言的脸上火烧火燎的,生怕豫哥儿和三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以前孩子还小倒也没什么,现在他们渐渐长大了,她可不想被孩子们看到这些。
进了屋,除了阿树,并没有看到豫哥儿和三月,她猜是秦珏事先没让他们过来,阿树刚刚满月,当爹的心再硬,也不忍心吧。
罗锦言已经没有多少奶了,可像前面三个一样,她还是每天都要让阿树吮一会儿,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不能亲自喂他们,已经很委屈孩子了,所以这母子之间最初的交流,是很重要的。
阿树已经被乳娘喂得饱饱的了,被娘抱过来,他还是像没吃饱似的往怀里拱,罗锦言抱着他,哄他又吃了一会儿,秦珏看在眼里,恨不能把阿树从罗锦言怀里扔出去,这小子是想把他娘给吸干吗?
结果,那天晚上,罗锦言又在秦珏的监视下,喝了一大碗鸡汤。
她捏着自己腰上的肉肉,只觉前路渺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瘦回去。
两天后,秦珏又去了奇巧馆,这一次他不但见到钱万,也见到了宗东畅。聘请钱万做西席的事,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晓,宗东畅也有此意,眼下局势微妙,甘泉是赵宥的人,钱万和宗东畅全都脱不开这层关系,自是越低调越好。
又过了几天,林丛出面,买下了甜井胡同里那处待卖的宅子,中秋刚过,钱万带着孙儿住了进去。
第八一九章 钱鸿博
罗锦言一早就打听清楚了,钱万的孙儿名叫钱弘博,今年十岁,父亲死时只有几个月,又没有了母亲,在村子里吃百家奶长到周岁,后来跟着祖父来到京城,宗东畅对这个小侄儿非常喜爱,视若己出。钱弘博五岁的时候,由宗东畅启蒙,跟着宗东畅读书,八岁时,宗东畅托人让他拜在邱峦先生门下。
初次听说钱弘博是邱峦先生的学生时,罗锦言以为鲁振平打听错了。
邱峦先生十八岁考中举人,是北直隶的解元,因此被闵老太爷看中,他娶了闵家的姑娘。那时闵家已有十几年没有出过进士了,邱峦虽然只是女婿,学问却比闵家几位舅兄都要好,闵老太爷不遗余力栽培他,邱峦成亲不久,闵老太爷便让他和闵家三爷去江南游学,既是博采众家所长,也是增长见闻。
可没想到那年安徽百年不遇的大雨,邱峦和闵三爷的船被冲到下游,闵三爷死了,邱峦受伤,又因在水里浸泡太久,右腿就此瘸了。
闵三爷死了,邱峦虽然活下来,可腿残了,此生与科举无缘。他消沉了两年,第三年时闵老太爷去世,闵家交到年仅二十三岁的闵大爷手里。闵大爷娶的是金陵陆家的姑娘,长子闵涛只有五岁。
闵大爷只有秀才的功名,读书比不上死去的三爷,但他为人宽厚诚恳,对赋闲在家的姐夫邱峦敬重有加。当时的闵大太太,也就是后来的陆夫人,看了几篇邱峦的文章后,便劝说丈夫,让闵涛拜邱峦为师。按理,邱峦只是举人出身,闵家虽然十几年没有出过进士,但是世家底蕴深厚,闵涛又是宗子,如果不能拜在凤阳先生这样的大儒门下,也至少要请位老翰林做师傅,断没有请邱峦为师的道理,且,因为闵三爷是与邱峦一起出门时死的,为此闵家族里对邱峦颇有微辞。
闵大爷一向敬重陆氏,满口答应下来,但族里的几位长辈却不肯,陆氏无奈,向长辈们应诺,如果闵涛束发之年仍未考上秀才,那么她会把闵涛送到金陵,由陆家出面到金陵书院读书。闵家此时远不如陆家,她搬出了陆家,闵家的长辈只好应允。
邱峦得知后感慨万千,从此没但悉心教导闵涛,还把闵三爷的儿子闵俊也收到门下。闵涛天资聪颖,又得遇名师,二十出头便高中状元,娶了凤阳先生的二女儿,仕途一路顺畅,如今已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闵俊前几年也中了进士,他和秦瑛同科,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宗东畅与闵俊同为翰林,他便是走的闵俊的关系,让钱鸿博拜在邱峦门下。
这也是罗锦言初时以为听错了的缘故。
当年闵涛中举之后,邱峦便名声大振,闵家的子弟们都想跟着他读书,可他全都婉拒了。后来闵涛中了状元,闵俊考上庶吉士,京城里提起闵家双杰无不称赞,沉寂多年的闵家扬眉吐气,想要拜在邱峦门下的不计其数,邱峦索性闭门不出,再也没有收徒。
没办法,鲁娘子只好回去再打听,最终结果是没有错,钱鸿博确实是跟着邱峦读书。
也就是这个原因,钱万在甜井胡同住下不久,罗锦言便带着豫哥儿登门拜访了。
豫哥儿很不自在,那处宅子是他想买来送给元姐儿的,为此他已经存了两个月的月例,可是爹娘却买下来,给元姐儿的西席住了,元姐儿还是要住在叶祖母家的西次间里。
所以,秦大少爷进门后便以挑剔的目光扫视着这处宅子,花种得太少,庑廊里连鸟笼子都没有,这哪像是住人的?
秦大少爷不住摇头,罗锦言捏捏他的耳朵,低声道:“你给我老实点,不然让你爹收拾你。”
豫哥儿只好中规中矩地跟在母亲身边,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罗锦言送给钱鸿博一套博古斋的文房四宝,和一套凤阳先生著的《张论春秋》,可惜钱鸿博没在,他跟着邱峦读书,平时住在邱家,三四天才回来一次。
罗锦言虽然没有见过钱鸿博,但是能被邱峦收在门下,想来定是个读书种子,所以她很想让豫哥儿认识一下,别把每天五十个大字当成刑罚。
既然钱鸿博没在,罗锦言也不想多留,和钱万定下九月初一让元姐儿正式过来学习,她便带着豫哥儿去了叶氏这边。
元姐儿正给叶氏念书:“雪花飞六出,先兆丰年;日上已三竿,乃云时不认识(晏)。不认识(蜀)犬吠日,比人所见甚稀;吴牛不认识(喘)月,笑人畏惧过甚”
叶氏教元姐儿时,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想教什么就教什么,罗锦言听出这是《幼学琼林》,有趣的是元姐儿把不认识的字直接读成不认识,听起来让人忍俊不已。
见她来了,叶氏笑道:“昨天我带着元姐儿去过钱老那里,元姐儿很喜欢。”
罗锦言正想顺着叶氏夸奖元姐儿几句,元姐儿去撇撇小嘴,一脸嫌弃:“他不洗澡,有汗味,我才不要跟他学。”
叶氏知道这位钱老爷子是秦珏和罗锦言上门请来的,她不想让罗锦言失望,忙对元姐儿道:“瞎说,钱老坐得远远的,祖母都没有闻到,哪有你说的汗味。”
“没瞎说,我就是能闻到。”元姐儿说着,像只小狗似的吸吸鼻子。
罗锦言正色道:“娘已经和钱老定好,九月初一你正式过去上课,从此以后钱老不但是你的西席,更是你的长辈,你若是不听话,就不要再做大姑娘了。”
又是这样!
上次她娘说,如果她见到叶祖母不叫人,就不让她当大姑娘了,这次又说她若是不跟着那个不洗澡的老头上课,也不让她当大姑娘。
元姐儿扁着小嘴,索性不说话了。
罗锦言硬起心来不理她,对豫哥儿道:“你把给你请西席的事,和祖母说说。”
叶氏心疼元姐儿,可也知道小孩子不能一味惯着,但也不去看元姐儿,对豫哥儿道:“豫哥儿也要有西席了?快和祖母说说,是从哪里请来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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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零章 范逸林
请谁给豫哥儿做西席?自从豫哥儿三岁时,由罗绍开蒙以后,这件事便摆上了议事日程。原本是想等到豫哥儿七八岁以后,再正式请西席,可是秦珏早早地让豫哥儿去了前院,正式请西席的事也就不能再拖了。
秦烨推荐了两个人,都是治学严谨的老翰林,罗绍也推荐了自己的一位同科,凤阳先生张谨听说秦家要请西席,自告奋勇要教导豫哥儿,还私底下送给豫哥儿一套他亲手做的红陶模子,能在泥巴上印出各种图案。
豫哥儿爱不释手,带着小厮们又是挖土又是和泥,不到两天,明远堂的白墙上、雕花柱子上,随处可见沾着泥巴的小孩子手印,秦珏下了早朝才发现,他的官袍上也沾着这样的爪子印。
不用说,张谨是第一个被秦珏摒弃在外的。
最后,秦珏请了秦老太爷的忘年交,曾在江苏做过学政的范逸林。范逸林比秦老太爷年轻三十岁,但却是秦老太爷的座上宾。当年他丁忧三年,起复时正逢霍英查审湖北科考大案,那个案子涉及官员甚多,连带着江苏浙江和湖南几省也受到影响。范逸林做过江苏学政,丁忧刚满就被都察院叫去连番审问,虽然最终没有他的什么事,可是那两年,凡是与科考有关的官员,无论吏部还是礼部,均是将他们束之高阁,没再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