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虽然不是钟鸣鼎盛之家,可也不差他的这点俸禄,范逸林索性抛开一切烦恼,四处游历去了。十几年里,他也只回来过三四次而已,早已把仕途放下了。
秦珏曾经记得,秦老太爷说过,如果范逸林能年长几岁,让他帮着教导秦珏是最合适的。如今多年过去了,范逸林也已年过半百,秦珏给豫哥儿请西席时便想起秦老太爷当年说过的话,前不久打听到范逸林回到京城,他便亲自登门拜访,之后又与范逸林见过几次,最终决定请范逸林给豫哥儿做西席,范逸林初时没有应允,在来到明远堂吃了一顿螃蟹宴后,得知这桌酒席不是从外面订来的,而是明远堂的厨子一手打理,他便一口答应下来。
为此,秦珏把罗锦言亲得差点背过气去。
范逸林最爱口腹之欲,尤其喜食螃蟹,他四处游历,写过几篇咏蟹的文章,罗锦言托了李青风,从天津胜芳高价挖来一位擅做螃蟹的厨娘。
豫哥儿并不知道范逸林与秦老太爷的过往,于是他是这样对叶氏说的:“那位西席一个人吃了半桌子螃蟹,觉得我们家的螃蟹好吃,就说要给我做西席了,叶祖母,您说我以后是不是每天都要端着一碟子蒸螃蟹去上课啊,如果忘了带上,他会不会有戒尺打我手心啊。”
他在秦氏族学见过夫子用戒尺打学生手心,记忆深刻。
叶氏骇然,这是哪来的吃货,一个人吃半桌子螃蟹,也不怕吃坏肚子。
她不是寻常妇人,除了对这人的饭量表示惊诧以外,倒也没有说什么,既然是玉章特意请来的人,那一定是有些本事的。
豫哥儿见叶氏没有和他同仇敌忾,很是失望,只好冲着元姐儿拼命眨眼睛。元姐儿刚被母亲训斥,这会儿正扁着小嘴郁闷,看到哥哥向她求助,她便冲着豫哥儿呶呶嘴。
罗锦言瞥见这两个挤眉弄眼,便道:“你们两个出去玩吧,祖母和娘还要说会儿话。”
两人装模做样给叶氏和罗锦言行了礼,一转身便像小鸟出笼似的跑了。
两人来到院子里,蹲在那座土山前,豫哥儿道:“可惜你没在明远堂,否则等到上课的时候,我一定帮你整治那个不爱洗澡的老头。”
元姐儿道:“他们有爹娘撑腰,一定不怕我们,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是小孩子。”
豫哥儿被小孩子三个字深深刺痛了,秦大少爷住在前院,怎么会是小孩子?
“我们不是小孩子,三月和阿树才是,我们都是大人了,他们如果像族学里的先生们一样欺负我们,我们一定要反抗。”
元姐儿点点头:“我每天都跟着鸿雁练拳脚,你呢?”
“我也跟着彭师傅练武啊,彭师傅还夸奖我呢。我院子里小厮年纪比我大,可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豫哥儿又得意起来,就连爹爹也夸他了,说他的字虽然写得像狗爬的,可他的招式却有板有眼。
“所以我们两人是高手。”元姐儿说道。
豫哥儿附议:“我们就是高手。”
是啊,他的武功有目共睹,张长春也说他的武功比起江湖上有名的鬼童子还要高。
罗锦言并不知道这两个小不点儿凑在一起商量出什么鬼主意,总之一定不是什么好主意,她是他们的娘,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
唉,为什么好孩子都是别人家的?
比如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却能被邱峦另眼相看的钱泓博。
晚上,她偎在秦珏怀里,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先生是请来了,可这两个还不知会捅什么篓子,别把先生们气得拂袖离去就好。”
秦珏道:“豫哥儿虽然淘气,可他小小年纪就懂得疼爱弟弟妹妹,有大哥之风,元姐儿像极了你,又文静又聪明,这么好的孩子,如果先生们还要拂袖离去,那就是他们无能,到时我们再另寻明师就是了。”
好吧,罗锦言想起来了,秦珏小时候就气跑过多位先生,所以豫哥儿和元姐儿气走个把先生,秦珏不认为有何不妥。
罗锦言索性不问他了,九月初一,范逸林住进了明远堂里一座清雅的小院,开始正式给豫哥儿上课。
元姐儿也由鸿雁领着,去了钱万那里。
晚上两边的消息便全都传到了含翠轩里,范逸林没给豫哥儿讲课,而是扔给豫哥儿一本书,让他把认识的字用笔圈出来。
豫哥儿用了一个多时辰,才把那本书上的字一个个圈完,范逸林很满意,把他夸奖一番,豫哥儿得意洋洋地回了近松轩。
第八二一章 八音盒
♂!
鸿雁按照罗锦言的叮嘱,把元姐儿送过去,便回了叶氏那里,甚至没让元姐儿的丫鬟们跟过去。
叶氏虽然默许了,可元姐儿毕竟只有五岁,身边没有贴身服侍的人,会不会害怕啊?
叶氏心里七上八下,鸿雁只好劝她:“钱老院子里的管事、小厮和粗使婆子,通通都是明远堂的,奴婢听林丛说起过,明远堂里除了家生子,就是大奶奶的陪房,上上下下都是可靠的,您还担心什么啊。”
叶氏道:“可毕竟没有一个是元姐儿身边的人,元姐儿才五岁啊,饿了渴了也没人侍候,万一害怕呢?唉,她原本也不想去啊,你让绮红她们到门外等着,里面有吩咐了,她们也能快点知道。”
鸿雁翻翻眼皮,当年你不是说走就走了,现在轮到你孙女了,你就舍不得了。天底下的祖母是不是都这样?就连叶夫人这般洒脱的女子也不能免俗?
不过叶氏转了几个圈儿后,还是没让绮红她们过去,却又让灶上做上元姐儿喜欢的珍珠小丸子和鸽子蛋。元姐儿喜欢吃这些小小圆圆的东西。
元姐儿一个人走进“书房”,她立刻惊讶地张大了小嘴。这哪里是书房啊,分明是库房,不对,母亲的库房很整洁,每样东西都是放置得井井有条,而这里太乱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东西,有的在架子上,有的在书案上,还有的就堆在地上。
元姐儿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在这些物件中穿过,她便看到了满头是汗的钱万。
钱万正拿着一个圆形的东西往一个木匣子里塞,可怎么也塞不进去。
元姐儿认识那东西,那是西洋人的齿轮,这还是外祖母告诉她的。
“你在做什么?”元姐儿问道。
钱万抬眼看到是她,满脸喜色:“元姐儿,快来帮老夫把这齿轮装上,唉,这匣子太小了,我的手指头又太粗。”
元姐儿眨巴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
钱万见元姐儿没有动,只好道:“只要你帮我把这个装上,我就拜你为师?”
元姐儿看看他,有些为难:“我会剪窗花,你要跟我学吗?”
剪窗花?
钱万恨不能给自己一拳,他脑子里进水了吧。
他看到元姐儿的小眼珠子正在屋子里扫来扫去,他道:“这样吧,只要你帮我把这个装上,我屋里的这些物件,随你拿来玩,只要别玩丢了就行。”
元姐儿的眼睛亮了,随即又觉得不太可能,她娘的库房的东西可不让她随便拿来玩,就连家里的厨房,只要她进去,整个厨房的人都会如临大敌地盯着她,好没意思。
“你说得是真的吗?你不能反悔。”元姐儿道。
钱万使劲点头:“是真的,不反悔,我这么大岁数了,能骗你个小丫头?”
“你如果反悔了,你就是汤圆的孩子。”元姐儿认真地说道。
“好,如果我反悔了,我就是汤圆的孩子......汤圆?什么汤圆?”钱万不解。
元姐儿用小手捂着嘴,笑得一颤一颤的:“我不告诉你。”
她学着钱万的样子,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嫩藕似的小胳膊,走到木匣子前,接过那只齿轮,这才发现木匣子里还有一只小的齿轮。
“这是八音盒,你在做八音盒?”元姐儿惊讶地问钱万。
“是啊,这是八音盒,西洋人的八音盒,老夫也会做。”钱万得意地摸着胡子。
元姐儿没有说话,她有三只八音盒,一只是外祖母给她的,另一只是扬州的舅老爷让人带给她的,还有一只是娘给的。这三只八音盒全都让她给拆了,至今也没有装上。
她回忆着八音盒被她拆开之前的样子,手上用了巧劲,啪的一声,两只齿轮便装到了一起。
“我装上了,你要说话算数。”元姐儿说道。
“好,老夫说话算数,你去玩吧,只要别把这些东西玩丢了,随你折腾。”钱万大手一挥,痛快地答道。
元姐儿依然站着不动,注视着钱万的手:“那你做什么?”
“老夫继续做八音盒啊,你去玩吧,不用管我。”钱万说道。
元姐儿转身,可又转了回来:“我看着你做。”
她要记住这老头是怎样做的,然后回去把家里的八音盒重新装上。
元姐儿放学回来时,差点误了吃饭的时辰。
罗锦言把两个孩子第一次上课的情形告诉秦珏,秦珏哈哈大笑,道:“我就说让你不用担心,小孩子哪有不淘气的,那些嫌小孩淘气的先生都是不合格的。”
转眼便过了重阳,罗锦言坐在家里也听到了外面的事,庄渊递了折子要致仕,说他年事已高,想回家含饴弄孙,并推荐韩前楚做首辅。
这件事很快便传了出来,韩前楚是兵部堂官,迄今为止,大周朝还从没有让兵部尚已做首辅的先例。
恐怕连韩前楚自己也不敢相信,首辅的位子会砸到他的头上。
韩前楚性烈如火,和几位阁老的关系都不太好,加之去年他还和庄渊闹过不快,庄渊年事已高,前不久被尹宸一天上了十道折子参他,早已是土头灰脸,他要致仕乞骸骨,这也是意料之中。
可谁都知道,如今内阁之中最有望接任首辅的是霍英,他却在这个时候推荐了韩前楚,是要和霍英死磕到底了吗?
赵极自从搬回乾清宫后,精神便没有完全恢复,把内阁里的几位阁老全都叫过来,开诚布公地问起谁能出任首辅,他以为总会有一两个人会站到霍英这边,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连同霍英本人,所有人一致推荐韩前楚。
廷议之后,赵极心情很不好。
内阁什么时候这般齐心了?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霍英想让自己的孙子进刑部,硬生生挤掉了韩前楚的人,韩前楚因此大发雷霆,找了几名御史要参霍英,因此,霍英无奈,只好眼睁睁看着首辅的位置落到韩前楚头上。
赵极对这个解释很满意,他把任刑部侍郎的秦珏叫过来,问道:“霍英的孙儿要进刑部,你觉得如何?”
秦珏道:“霍星为人刚正不阿,他进刑部是为合适不过,只是韩阁老和霍阁老......”
赵极冷冷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几日后,庄渊致仕,可首辅之位也没有落到韩前楚头上,最终给了现任工部堂官高蕴。
几位阁老之中,高蕴的资历最浅,他是三年前才入阁的,谁也没有想到,机缘巧合,庄、霍、韩三人之争,最后却是成全了他。
第八二二章 朝中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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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罗锦言没有听说过这个高蕴。
她仔细回忆,确实没有。按理说明年的这个时候,她便进宫了,那时为了她能更快在宫内立足,对于几位阁老、重要皇亲、那几家有权势的勋贵人家,她都已做足功课。罗家在京城的人,也就是四喜胡同里的罗家官媒,会在每个月的初一那天,把这些人家的大小琐事写成密信寄到河间。哪家联姻,哪家儿子谋了差事,哪位老爷纳了小妾,哪家的老夫人病了,请的是哪位太医,事无巨细,族叔和族兄全都让她硬生生背过,正因为事先准备充足,她才能在没有娘家支持下,仅用两年时间便在宫中立足,顺利登上凤座。
也就是说,前世这个时候,高蕴非但没有入阁,甚至还没有位列小九卿。这一世因为她的重生,朝堂已有改变。她把毛文宣提前四年从首辅的位子上拉下来,庄渊得以成为首辅,霍英起复入阁,也因此李文忠没能坐上首辅,在宁王兵临城下时,他没有陪着赵熙在大殿上号啕大哭,反而让他比前世多活了几年。也就是因为他多活的这几年,李怡才得起进宫做女官,古娆才被李怡怂恿出宫,如愿以偿地让儿子在民间长大。
表面看来,高蕴和这些人没有关系,可若是有关系呢?
秦珏回来时,罗锦言便问他:“高蕴是谁的人?”
秦珏伸手把她拉进怀里,道:“今天遇到常一凡,他说庄氏又有了身孕,你要不要去看看?”
罗锦言翻个白眼,把他推开,道:“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后宅的事了,我就问你,高蕴是怎么回事,你别说你不知道。”
秦珏飞快地斟酌着言语,可若是不说实话,万一被罗锦言发现他在说谎,肯定会更加生气。为了一个外人,影响到夫妻感情,那就太不应该了。
他决定实话实说:“高蕴表面看来只是先帝时嘉兴知府高大成的养子,其实他的真实身份,却是杨善宗父亲的外室子,杨母不肯让他们母子进门,杨父只能把他们养在外面,后面高蕴的生母死了,杨父便请与之有恩的高大成,收了高蕴为养子。也就是说,高蕴是杨善宗的弟弟。”
原来如此,可前世时,杨善忠身为首辅,也没有提拔这个弟弟啊。
罗锦言不解。
秦珏继续说道:“当初杨善宗见大势已去,四川保不住了,但上了折子请辞,并说他要以一介布衣之身与蜀地共存亡。也就是这道折子救了杨家,巩无极打进四川布政使司衙门,活捉了一群官员,却在城外受到杨善宗家丁的伏击。”
秦珏说到这里,嘴角上扬,像是说到一件很有趣的事,罗锦言也笑了出来:“这倒是他的一惯做法,论起脸皮之厚,也就只有耿文颐能与之相提并论。”
前世杨善宗和耿文颐在阁老之尊,争着抢着把未成年的女儿送到宫里给赵思做伴儿,无耻的程度早已超过他们的前辈李文忠。
秦珏看看她,显然是对她提到耿文颐感到吃惊,耿文颐迄今只是四品的外官,怎能与杨善宗这样的封疆大吏比肩?
但是高蕴的事他一直都是瞒着罗锦言的,此时心虚,也就没有多问,继续说道:“巩无极是舅舅手下的大将,蜀地历来都是难打的地方,巩无极能打下四川,却被杨家的家丁伏击了,这本就是个笑话,但杨善宗就是这样报上来的,杨善宗不但歼敌三百余人,还救下多名官员,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即使如此,杨善宗拒绝就医,他要把自己的一腔碧血洒到这片大周土地。””
罗锦言觉得隔了一世,再听到杨善忠的这些事,她只是感觉可笑,竟没有任何愤怒,她忽然发现,前世的那些事,她或许已经看开了。
“那他洒了吗?”她笑着问道。
秦珏道:“当然没洒,否则他早就死了,那些被他救下的官员一起上了血书,说他赤胆忠心什么的,杨善忠死罪得免,降职留用,他便以受了重伤为由,回家乡养病去了。他虽然丢了四川,又丢了二品大员的官职,可是却成就了名声,听说还有人要给他盖生祠,被他断然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