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儿?方才不是说贺公找你有事要办?”李白看着崔宗之走的方向不大对,提醒道。
崔宗之啊了一声,魂不守舍道:“对对,是我走错路了,这行宫太大,容易迷路。”
李白落后几步,看着崔宗之修长的身姿,已有许多人将他们二人拿来做对比,说他比崔宗之相貌俊朗,不过是沾了母亲的光了,他胜就胜在那一双浅色的双眸上,如同寒冬傲然凌冽的寒梅,又如同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绿竹,让人望而生敬,心道,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定然也是个凉薄之人。
他的凉薄与否,与他人无关,却极为稀罕,又因五官精致,几近完美,正是寻常黑瞳人比之不得的。
若论起身形,崔宗之玉树临风,身姿潇洒,比他丝毫不差,文采亦不相上下,实在论起来,其实崔宗之并不输给他的。
这样近乎完美的人,又有一个好家世,若是寻常人,早就成家了。李白成家晚,只因先前四处漂泊,无心定居;王维没有成家,是因着玉真公主的关系,而崔宗之又是因为什么呢?
时下盛唐,男风盛行,倒也不是稀罕之事,只是他没有想到身边人会有此癖好,倒也没有反感,只是奇怪这二人怎的像个孩童一般幼稚,他忽然想到自己,难道他平素与许萱在一起时,也是这般么?
贺知章见了李白仍然是原来那副神色,并没有因为他如今受圣人垂青,而露出半分的讨好来,只淡淡说了一句:“来了?”
李白点点头,见贺公正在独自一人喝酒,便亲自为他斟满,放在他手边,笑道:“原以为贺公不会来凑这个热闹,方才听宗之提起才知道贺公也来了。”
贺知章示意李白坐下,道:“本不欲来的,想来圣人也将我忘得干干净净,不过这北郊倒的确有些年头不曾来了,既然多了我这一份名单,便也来凑凑热闹罢。”
第76章 古来圣贤皆寂寞(四)
秋叶随风簌簌落下, 李白与贺知章酒过三巡, 二人再见仍是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冷风一吹,李白清醒了些, 忽然发现崔宗之已经不在此处了,却不知何时离开的。
贺公指了指拱门处,道:“有人来寻你了,去罢。”
李白回头看去,却见高力士亲自寻了过来, 先朝贺知章行了礼, 而后对李白道:“李大才子, 可是让奴才好找啊,圣人唤你去伴架, 您可不能跑太远了啊。”
也不知贺知章喝的是什么酒,他起身摇摇晃晃,高力士忙上前搀扶, 对贺知章道:“奴才就先把李大才子借走了,贺公勿怪。”
贺知章笑着挥了挥手, 表示不在意。
李白不喜生人靠自己太近, 于是将高力士的手推开, 硬是要自己走。
“高公公前面带路即可, 白虽有些晕,却还不至于连个路都走不得。”
高力士见状只得由他,他走在前面领着路, 渐渐地和李白拉开了一段距离。
李白一步并两步走,一手扶着墙闱,还四处观望着周围的景色,高力士的身影越来越远,经过一间门房时,他忽而听到崔宗之的声音。
“你每次都要损上我恩师几句,我自然是不乐意的,你既然知道我不喜欢,还这般做,不是故意气我是什么?”
又有一男声急急道:“若不是你每日和他那般亲近,我怎么会无缘无故说他?你但凡对我上些心,我也不至于如此。”
果然是李瑶。
李白也不知为何,他想的不是竟然,而是果然。
崔宗之冷哼一声:“所以你是承认了那些弹劾我恩师的奏折,都是你写的了?”
李瑶怒道:“这种阴人的龌龊事,我才不屑于做,是他自己没有本事,也就偏你把他当个宝,一个老头子,我还就奇怪了,他能满足你?”
“啪——”,一道清脆的声音落进了李白耳中,心知不能继续听下去了,他忙走快几步,却因酒意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摔倒,却被人突然扶住。
李白心中一惊,蓦地抬头,高力士那张笑的满脸褶子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不知这高公公什么时候拐回来的,屋里两人的话又听了多少去,李白细细看着他的神情,无一丝波澜,莫非他早就知道了?
“李大才子要当心啊,若是摔着了,圣人可是会心疼的。”高力士提高音调,笑意更浓,他话音一落,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许是在屏气凝神听外间人的对话。
李白暗骂高力士阴险,他这一番叫嚣,里面的人自然都知道他李白在外面“偷听”,好在他与崔宗之关系甚笃,不至于被当成小人,却不知李瑶作何想法,如此一来,再见崔宗之也是尴尬无比。
走出一段距离,李白再次将高力士推开,皮笑肉不笑道:“多谢高公公了。”
他一语双关,高力士却仿佛只当他是谢自己,依旧保持着方才的笑容,道:“李大才子客气了,不过是奴才不希望圣人兴致被破坏罢了。”
李白点点头,不再与他多说一句,心道娘子说的果然不错,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些没根的人,只是他并未做对不起这高公公的事情,他何至于刚才叫出声来?只需将他扶住,两人一同悄悄离开,如同没有经过一般,如此最好。
他忽而灵光一闪,莫非是这高力士觉得自己在圣人面前的地位被李白抢了?李白不禁苦笑,如今竟然沦落到和一个公公来争地位了么?
李隆基十分会享受,此时他正坐在湖中心的花船上,一旁随侍的正是最为受宠的武惠妃,两人琴瑟和鸣,实在是令人不忍打扰。
岸边停泊着几只小舟,高力士率先跳了上去,而后请李白上来。
方才在岸上离得远,没有看清楚,进了船里才看见里面还有一位少年,相貌与武惠妃极为相似。
李白欲行礼,李隆基制止道:“太白不必多礼,进来坐下罢。”
武惠妃正为李隆基剥葡萄皮,看了一眼李白,笑盈盈道:“瑁儿,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李大才子,你有空闲时,可要向他多多请教。”
李瑁忙道:“是,母妃。”他抬眼偷瞄李白,见李白也正看着自己,遂立即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十分乖巧的模样。
这寿王李瑁与李瑛等人不大相同,那三兄弟长得虽不一样,却也有一两处相似,应是随了李隆基的容貌的,而这李瑁却随武惠妃随了个十足十,只是性子却有些天差地别,一点也没有武惠妃的聪明机灵劲,长着一副清秀的好容貌,看着着实腼腆了些,想必武惠妃为此不少着急罢。
李隆基闻着李白身上好大的酒味,哈哈笑道:“李白又去哪儿偷酒喝去了?”
李白坐在李隆基对面,他经过这一路的风吹,再加上方才的事情,已然清醒了不少,武惠妃让人倒了杯醒酒茶来,放在李白手边。
“方才遇见太子和几位皇子,说了几句话,不想贺公今日也来了,便去寻他小喝了几杯。”
提起贺知章,李隆基笑容收敛,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贺公的酒最是香醇,朕也喝过几次,却有些烈,不大适合朕。”
李白细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不知他究竟是在说酒,还是在说人。
武惠妃见气氛低沉,又剥了一颗葡萄放在李隆基嘴边,笑吟吟道:“贺公的酒烈,李郎的酒却是温和,依臣妾看,圣人就喜欢喝温和的酒。”
李隆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又道:“嗣谦他们在做什么?”
提起那几位殿下,李白满脑子都是李瑶与崔宗之的事情,差点脱口说出来,还好到了嘴边止住了,看来喝酒果然会误事的。
“三位殿下正在院内赏景。”李白道,“白先前只见过太子殿下一人的风姿,今日却是大开了眼界,又见了三位殿下,俱是风姿不凡,着实令人钦佩。”
儿子被夸奖,身为父亲的李隆基自然感到与有荣焉,却不喜形于色,尤其面前是李白这张脸,他即便再宠爱自己的孩子,也觉得与李白相差了甚远。
“男子长得好看与否本就无关紧要,关键是能力如何,若是空有一副表象,纵然长得天仙一般,也只能和女子并为一谈,依附他人度日。而李郎这般才貌俱佳之人,怕是会让不少人心生妒忌。”
李白心下一惊,妒忌二字他向来以为只会出现在男女之情里面,因他人能力高而妒忌,李白却还不曾遇到过。他本身就不是那种会嫉妒他人的人,遇见的也都是英雄所见略同的有才之士,无论是孟浩然,还是王维等人,皆不会因为他人才貌高过自己而心生嫉妒。
这类妒忌,着实不是君子所为。
“若是如此,那些人当更加努力提高自己才是,以此为激励也好,为动力也罢,若整日嫉恨他人,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有所成就,每日里也活得不快乐,难为的也只是他而已。”
说到这里,原本低着头认真听的李瑁忽然抬头看了李白一眼,问道:“人有七情六欲,最是难控制,依你之言,该如何处理这些情绪呢?难道你就没有嫉妒或者憎恶的人么?”
李白扭头与他对视,少年脸上的青春和天真不容忽视,许是生在帝王家的缘故,强撑着一股子成熟稳重的模样,但透过外表,里面仍是一颗稚嫩的心。
他是李隆基的第十八子,也是武惠妃唯一的儿子,凡事低调不出头,在众位皇子间,也是最不突出的,可偏偏武惠妃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他身上,于是造就了这不伦不类、时稳重时幼稚的奇怪行为,怕是也让李隆基打心里不甚喜欢罢。
果然,听到这番话,武惠妃面色一红,忙斥责道:“身为寿王,连自己的情绪都掌管不住,如何管理你的手下?真是没用!”
李瑁肩膀一缩,忙低下头去,双眼泛红,强忍着委屈,不再说话。
李隆基还是心疼自己儿子的,见状反安慰武惠妃道:“他年纪尚幼,有些事情不懂,向别人请教可谓是谦虚爱学的好习惯,再者说,太白长了他近十岁,教他一些也是正常,凡事不论大小,都可请教他人。你这般骂他,他以后即使不懂也要装懂了,你可愿他变成这样一个虚伪之人?”
武惠妃脸色变了几许,勉强笑道:“臣妾不过是觉得太子殿下如此成熟稳重,便觉得帽儿......”
李隆基摆了摆手,不赞同道:“他们年纪相差好几岁,你倒是会选人比,爱妃,有些事情,不可强求。”
武惠妃笑容一僵,似乎觉得李隆基话中有话,不可强求?可是在说她儿此生无望于太子之位?
“是,臣妾受教了。”
第77章 古来圣贤皆寂寞(五)
李白将眼前的暗涌尽收眼底, 亲手倒了一杯茶, 放到李瑁面前,笑道:“我当然也有不喜欢的人,而且我想, 即便是仙人,也会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况乎人?此乃人之常情耳。”
李瑁闻言先是看了武惠妃一眼,而后想说什么,却还是闭了嘴未言。
李隆基便耐心道:“你有话就说, 如此吞吞吐吐, 优柔寡断, 实在不是君子行径。”
李瑁受到鼓舞,无视武惠妃投来警告的眼神, 望着李白的目光十分认真:“那太白又是如何对待讨厌的人呢?”
李白淡淡一笑,答道:“自身的情绪本不该强加于他人身上,既然我不喜欢他, 那就无视他就好了,总不至于将他杀了罢。”
李瑁蹙起眉头, 纠结道:“而是那些人在你身边叽叽喳喳, 烦不胜烦, 如同苍蝇一般, 实在无视不了呢?”
李白闻言看了李隆基一眼,果然就见李隆基面容严肃了起来,问道:“谁在你耳边如同苍蝇一般烦你了?”
李瑁一惊, 这才发现自己失言,想说些挽回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遂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武惠妃。
武惠妃暗自忍下怒气,对李隆基笑道:“怕是一些小太监每日在他耳边催他读书催多了,所以才觉得有些烦了,一些小情绪就不要拿来说了,太白可是鼎鼎大名的诗人才子,你净问这些无用的东西,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后面却是对李瑁说的,李瑁连连点头称是,悄悄打量着李隆基的脸色。
李隆基不再追问,自饮了一杯,对李白道:“今晚宴席,太白可要拿出十二分的看家本事来,让朝中对你心生怀疑的人心服口服。”
这等于将他推于浪尖之上,只是此时的李白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想着李隆基要给他一个展现的机会,那么他必然不会错过这个良机。
“白定不负圣人厚望!”
为保晚上宴席不出差错,李白忍住喝酒的欲.望,他方才已经喝了不少,在喝下去,怕是能一觉睡到天亮了,看李隆基这架势,绝不会放任他就此缺席,只是李瑁方才的言语之间,明显是在说有人在欺负他,而敢欺负他的也只有其它皇子。
李瑁的生母武惠妃备受宠爱,他却平凡无奇,不得唐玄宗青眼,其他皇子受到生母挑拨,前来折辱他也是正常,只是李隆基明明也看出来了,为何不管不问呢?
闲聊了片刻,天色便逐渐暗了下来,高力士坐着小舟前来禀告:“大家,宴席都已备好,就在长明阁内,数位大臣都已到齐,静候圣人大驾。”
李隆基一挥衣袖,率先起身道:“朕去更衣,随后就到,太白就在此地随朕一同去。”
他说完便去了船舱内的屏风后,武惠妃紧随着跟进去服侍,只剩下李白与李瑁二人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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