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客听了忙摆手道:“使不得,这.......你方才都说了,圣人十分看好太白,我这还是算了吧,客栈住着也挺好的.....再说我过几日就要走了......”
许萱却执意道:“不管您要待几日,既然这里有家,断没有还要您住在客栈里的道理,这事儿就这样说定了,待李郎回来看到您,定然也是十分欢喜的。”
李客听到李白,便没有再出言拒绝,心里又期待又惶恐,他从小便将这儿子养在外头,除了给些钱财,往常从不露面,几年才见一次,两人不亲近,所以李白见到他到底是高兴还是厌恶,他还真是没有底,只是心里却期盼着能看看他,哪怕一眼也好。
走到客栈门口,李客又有些退缩了:“还是算了吧,你们过得也不容易,太白他好不容易有了今日,我一个商人......”
许萱却道:“商人如何,读书人又如何,您是我们的父亲,没有什么是不应该的。”
第82章 古来圣贤皆寂寞(十)
许萱令朝青上去帮李客收拾东西, 却被李客制止了, 他亲自上去收拾了一下,不过一个包裹而已,倒是轻便。
“这次只是出来几日, 于是没带太多东西,都是一些贴身之物。”李客解释道。
朝青忙要接过来,李客却独来独往惯了,拒绝道:“不必了,我自己拿着就是, 平素在家里, 一些琐事也都是我亲自动手, 早已习惯了。”
许萱便不强求,所幸这客栈离家不远, 走了没有多久便到了,墨青随李白去了华清宫,老管家出来开门时, 见到李客愣了一下。
许萱便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家中的老管家,管家, 这位是阿爹, 今日在街上碰巧遇到了, 莫非如此, 还不知阿爹也来了长安。”
许管家看着李客十分不解,因李白长得并不像李客,所以他第一反应以为许萱说的是许自正, 可他见过许自正小时的模样,再者说许自正万不能是这番打扮,是以感到十分奇怪。
朝青忙朝他使了个眼色,拉着他与一旁小声了解释了两句,许管家恍然大悟,对李客充满了好奇。
许萱让人收拾出一间房出来,离李白的书房近些,李客又是一番道谢,许萱忙道不必:“这都是应该的,李郎平时最爱在书房中看书写字,您离得他近些,见面也方便。”
李客对许萱的安排十分感激,还未入住,竟生了一种“若能长此以往,该有多好”的奢侈念头。
可惜许萱没有读心术,若是她知晓了李客的想法,怕是更不会让李客走了。
李客对入住了儿子的家仍是感到兢兢战战,院落虽然小却极显温馨,许萱派了丹青来照顾他的起居,李客听说是平时照顾儿子的,便忍不住想打听一些儿子平时的所作所为。
“你们家郎君,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
丹青只是被派来照顾李客,还不未被告知李客的身份,只当他是李白的朋友,于是笑道:“李郎素日除了喜欢喝酒,就是作诗,再者就是出去与一些志同道合的友人饮酒作乐,尤其是最近被圣人提拔,在家中的时间愈发的少了。”
李客点点头,见丹青要将他包裹里的东西收拾出来,忙上前制止道:“这些我来就好,你去帮我倒杯水罢。”
“好。”丹青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应道。
李客打量着屋内,摆饰都十分简单整洁,他推开窗子,映入眼帘的就是李白的书房,倒是个好地方,对许萱的好感有多了几分。
丹青断了茶水进来,态度已与方才不同,想来是知道了李客的身份,恭敬道:“夫人问您打算在哪用膳?是在屋里还是去厅内?可有何忌口的?”
李客忙道:“没什么忌口,就在屋里用罢。”
李白不在,一公一媳还是避着嫌的好。
丹青似乎也料到李客会这般说,哎了一声,道:“小奴给你打水洗洗手,膳食等下就摆进来。”
许萱漫不经心的喝着粥,对朝青二人道:“今日下了雨,李郎定是不能回来了,也不知道明天是不是好天气呢。”
朝青站在一旁给许萱布菜,劝慰道:“婢子打听过了,这圣人每年都要去华清宫一次,最多不过待上七日便回来了,毕竟宫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自然是不能久住的。”
许萱想了想,道:“今儿个是第五日了吧?”
“可不是,这都连着下了三日的雨了,一会儿晴一会儿又漂泊大雨的,也不消停,为了圣人的安全,自然是要等哪日没了雨才能安心走。不过应该也快了,娘子且再耐心等等。”朝青道。
暮雪忽然想起什么,略兴奋道:“婢子听说华清宫是有温泉汤池的,所以天气转冷时,圣人喜欢去那里,若是哪些人能被圣人列入一同陪驾的名单里,可谓是既能享受温泉汤池,又能在圣人和诸位高官面前露个脸,前途或许也会因此而攀升呢。”
朝青斜睨着她:“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暮雪鼓着腮帮不理她,对许萱道:“婢子前几日出去采办东西,遇着贺夫人身边的春沐姐了,我听她说贺公也去了,那些话也是她和我说的。”
许萱若有所思道:“几位皇子定然都会去的,张宰相必然也在此列,至于贺公......看来圣人并没有完全将他弃之敝履,只是觉得他态度过于强烈,有意疏远一番,亦或许......贺公毕竟年纪大了......不好处置,也就只有这般漠然以待......”
对于朝堂之事,朝青暮雪二人既不懂也不敢贸然插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萱摇了摇脑袋,不再想这些复杂事情,嘱咐二人道:“平时阿爹那边若是有什么事情,或者需要什么,要时刻注意着,派几个伶俐听话的婢子过去,万不可慢怠了。”
朝青忙应道:“是,婢子记下了,只是不知要住多久?我们府内的下人都是有数量分工的,若是那位老郎君要久住,不如买几个婢子小奴来服侍......”
许萱起身让人撤了饭菜,走到铜镜前卸下珠钗,道:“不必了,应是住不了多久的,不过几个人罢了,府里总不至于因此而乱成一团糟罢?一定要好生服侍着,我睡个午觉,你们先退下罢。”
因受了许萱的嘱咐,府内知晓和不知晓李客身份的都极为重视这位贵客,只等着他一句什么吩咐,好去操办,只是这贵客竟然一下午都不曾出过房门,也没吩咐过一句话,便令人更加好奇了。
许萱这几日都睡不大好,也没有什么食欲,今日反倒一觉睡到了大晚上,醒来后看到朝青似乎有话想对她说,还没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暮雪兴奋的声音:“郎主回来了!郎主回来了!”
许萱尚还在朦胧中,闻言惊讶道:“现在?这个时辰?”
还没等她穿好衣服,李白便已经大步迈了进来,身上带着秋夜的寒气,他将大氅脱下,又抖了抖身上的寒气,才走过来将许萱拥在怀中。
众人见状,忙识趣的退了下去。
当拥到那具熟悉又温暖的身体时,李白瞬间觉得自己轻松舒适了许多,他使劲的在许萱颈项处嗅着,像只小狼犬一般。
许萱穿了一半的衣裳,好在屋内生了炉火,外面还未到深冬那般寒冷的时候,她抬手轻拍着李白的后背,仍是不敢相信:“怎么就......突然回来了?”
李白不愿松开怀里的人儿,两人摇晃着坐回榻上,仍是紧紧相拥。
“好像是宫里突然有急事,圣人急着回来,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太子等人也回来了,我们这些人自然不敢多待片刻。”
许萱摸了摸李白的脸,将他推开些许:“你脸怎么这么冰?”
李白笑了笑:“下马车时,外面的风大吹的,不碍事。”
许萱见他确实无大碍,便放了心,将衣服穿好,李白看着奇怪,又要给她扯下来:“这么晚了,还穿衣服做什么?我去洗个热水澡就陪娘子困觉。”
许萱连忙按住他使坏的手,道:“我今日在街上遇见阿爹了,便将他请了回来。”
李白手中一顿,惊奇道:“父亲来了?”
许萱见李白误会,忙解释道:“不是我父亲,是你阿爹,我们上次在安陆见了他一次,没想到在这里也会遇见。”
李白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似乎想对许萱说什么,又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低着头看着许萱裙子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什么。
许萱拿不准他的意思,怕他生气,便小心翼翼道:“我见阿爹一个人,既然遇着了,总没有让他一个人住客栈的道理,除却府内的心腹,其他人都不知道阿爹的身份,你若是顾忌......”
李白见她这般讨好自己,哪舍得说一句她的不是,拉住许萱的双手,李白深呼了口气,道:“你做的没有错,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既然来了,便好生招待罢。”
许萱见他表情似乎并没有十分高兴,此一时彼一时,李白现在身份不同,总得注意一些外人的口舌,顾忌着圣人的情绪,在李白眼中,如今的位置得之不易,谨慎一些也是应该。
李白见气氛变得凝重,怕许萱胡思乱想,只好如实道:“我其实也并非全然是要顾忌他的身份,我是商人之子,已经众所周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和他......相处......”
许萱瞬间理解,不是因为仕途就好办,她扶住李白低着的脑袋,看着他浅色的双眸,认真道:“你既然能与我父亲相处的十分愉快,能让圣人对你另眼相待,怎的在阿爹面前就退缩了?在我看来,是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李郎的,阿爹愿意住进我们家里,自然是冲着你来的,他也十分想你,想见你一面,和天底下所有的父亲对儿子的感情一样。”
李白闷闷的看着许萱,眼眸深处透着迷茫和不知所措,应是两人许久没有一起相处过,乍一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然会产生一些不自在和拘谨,还有一些陌生感。
“二十年了......幼时他将我丢在昌明求学,我们有近二十年未见,直到上次在安陆......”李白低喃道。
第83章 古来圣贤皆寂寞(十一)
时光倏然后退, 二十年前, 李客将自己多年的奢求和梦想放在天资最为聪颖的二子身上,他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的在大唐内立足, 李氏一门或可能在朝中争得一席之地。
李白当时尚且不知何为抱负,只是他每次比他人更快的将先生所教授的知识学以致用,李客便会格外的欣喜,伴随着众人赞美的声音,加之李白本身就喜欢读书写诗, 于是他将同龄人越甩越远, 渐渐地身边的玩伴只余吴指南一人。
三年后, 李客生意越来越大,自然不能将所有时间都花费在李白身上, 眼看李白越来越有名气,他自知自己的存在会让李白的路途难走,便带着另外两子和一女, 离开了蜀地。
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看过李白, 直至李白后来好剑术, 喜任侠, 不小心伤了一人, 被捉入狱,李客这才回来散了许多钱财,将他捞了出来, 听说李白出狱,李客未与他见一面便又匆匆离去,只留了一封信,让他去戴天大匡山求学,后来李白隐居数年,先生说已无东西再可教授,遣他出去游历山川。是年,李白二十四岁。
“后来,吴指南病逝,我将他埋在了洞庭湖边,再后来的几年内,我经常会梦见他,梦见他多次说想回家,我总是自责,将他一人孤零零的留在那里,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带他回家的。”提起旧友,李白似乎十分痛苦,他面上看似平静,眸中却已惊起滔天海浪,久久不能平息。
许萱紧紧握住李白的手,他当时无依无靠,唯一的好友还离他而去,她不是他,不会知道他当时是用怎样的心情将好友埋葬,一定是非常的悲痛和无助,但他并没有一昧的沉浸在那巨大的痛楚之中,他的内心是强大的。
或许幼时过早的独立,促使着他在面对任何事情时,都面不改色,无论内心承受着多么大的疼痛,他迫使着自己冷漠以对,他的才情,他的骄傲,让他如何也低不了头,不能展露一丝的脆弱。
很累罢?所以两人初识时,她完完全全的看不透他,似乎有着好几副面孔,每一副都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你恨他吗?”许萱轻声问道。
李白知道许萱问的是谁,若最开始李客选择将他留在自己身边,或许今日的李白,只是一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整日无所事事。
他先是露出茫然的神色,而后断然的摇了摇头:“不恨罢?我也说不清楚,若不是当年他将我丢在戴天山读书,我也不会有今日,他也是了解我的,除了饮酒作诗,我再也不会其它,我不像大哥和三弟,天生就对行商有兴趣和天赋,我做不来。”
他是不同的,无论是父亲,还是兄弟,对他都是避而远之,生怕做了他路途上的绊脚石,仿佛不是同类,被阴差阳错的安排在了一个家庭里,又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
许萱明了,李白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路走来,李白结识了许多人,也折服了许多人,但唯独不知该怎么与亲人相处。
“可是,总要面对的不是吗?若真的一生不相见,李郎当真不会后悔么?”许萱安抚着他的情绪,他只是不会,并不是不想。
李白沉默了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长出了一口气,道:“也罢,既然来了,哪有不见的道理,明日再说罢。”
李白说完,便要脱衣睡觉,许萱忙制止了他,望着他投来的不解的目光,许萱轻声道:“他一定也听说了你回来的消息,此时定然在院外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