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臻霓没有想太多。因为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会让她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忧神,她不想提早面对。
姜莉一早主动给了臻霓电话,去到医院做完检查,拿到结果是将近中午。
“怀孕了,六周。”
臻霓正襟危坐。六周……孕期从例假结束起算,这么说来,是他突然出现在清晨的那次了。
医生继续说:“之前给你开的药都是没有考虑孕妇适用的,你还吃了强效退烧药,这些药性有可能让胎儿产生畸变。而且你反复发作了半个月,用药太多了。”
臻霓攥紧拳:“那……”
“只是有可能,也有不少患者怀孕期间发烧,生下来的孩子也很健康。但像你这样病了这么久才发现,危险性比较大。”
“怀孕也是个自然选择的过程,你可以回去再商量一下,如果留下来,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再来做个产检,到时候确定了胎儿的发育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当然,到那个时候再做引产,对身体的伤害肯定会比现在大。”
臻霓脸色煞白,一时无言。
医生见惯了生老病死,语气不咸不淡:“如果不要,今天就可以做人流手术。”
听到那四个字,她陡然心惊。
她最后说:“我……再回去考虑考虑。”
臻霓走出医院后没有走远,就在花园里的长椅坐了下来。姜莉问她:“怎么坐下来了?”她不做声,姜莉接着说:“不想回家也别坐在这里啊,我带你去吃饭。”
臻霓摇摇头,姜莉又说:“那我们去喝杯奶茶?”
臻霓跟着她起了身。
在店里坐下后,臻霓沉默了很久很久,开口第一句是:“我怎么办?”
姜莉心头一揪。纪臻霓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她从来都确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做什么,她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姜莉从未见过她这样无措。
姜莉恳切开口:“你觉得你现在做好准备了吗?如果你想要,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做产检才发现问题,到时候再拿掉,不仅对身体的伤害更大,休养的时间比现在更长,怀了四五个月,那时的心情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再说,这几个月你也会过得不安稳,也许时刻都在提心吊胆。”
“那你又想过,如果产检没有问题,你生下来以后吗?”
“我……”她真的没有想过,这件事来得太过措手不及。
姜莉叹了口气:“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做事要考虑得更长远些,其实我一直……你不觉得,你最大的问题是你的工作和汤胤的关系吗?”
臻霓愣住。
“你的合同签了八年,你想想这一年你是怎么过的,接下去七年你都要这样过吗?可是你想要你的事业,你就必须要留在北京,必须一直和汤胤分开。”
姜莉说的不错,有汤胤在身边和没汤胤,差别太大太大了。
没有人可以把未来考虑得那么周全,因此才会产生后悔,又或者,生活本就为难,有些事根本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当初决定来北京,是奔着她多年梦想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要她在那个时候放弃是不可能的,她固然知道分离太久的苦楚,可谁想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以后有什么转机呢?
她并非无法忍受寂寞,她和他感情之深,捱过这点寂寞算什么?
人长大了,要考虑的问题真的太多了。要她在这个时候中止事业,绝非放弃梦想那么简单,就算她撕掉一纸合约,她还有那么多的粉丝,那么多的期待,名气越大,她已然担起了越大的责任。
可,要继续下去,她还要熬多少年?还要继续这样的状态多少年?
今年过年时汤胤带她回乡去见了汤仕霖,经历了妻儿过世的打击,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憔悴上那么几分。汤仕霖很喜欢她,她待了一周时间,汤仕霖提了不下五次关于抱孙子的事,她当时也多么地想尽早给汤胤生个孩子。
汤胤今年三十二岁,早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龄了,她还要他等多少年?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竟在耽误他。
……
臻霓生病的消息,汤胤是从她公司官博知道的,她因为高强度工作引发昏厥,原定昨天的签售会也取消了。
汤胤立即给她打电话,她却说:“没事,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公司为了让粉丝谅解的说辞而已。换季了有点感冒头晕,休息几天就好。”
“这几天怎么没告诉我?”
“小病还要让你担心么?”
她在北方这几年每逢换季总是要病上阵子,他是知道的。汤胤还是嘱咐:“在家不要穿得太薄,睡觉的时候记得盖好后背,记得按时吃药。”
“知道了。”
听出她说话有些乏力,汤胤没有多说,互道拜拜后,臻霓却迟迟没有挂电话。他从来都是等她先挂电话的。
“怎么了,还有事吗?”
“……噢,”臻霓如梦初醒,“手滑,我还以为我挂了。”
又过了一会儿,汤胤听到她唤:“胤……”
“嗯?”
“……没什么,想说拜拜,喊错了。”
汤胤笑了笑,“没精神就多休息,嗯?”
“好。”
她终于按了挂断。她并非手滑,是真的舍不得挂,也没有喊错,是真的想再叫一叫他。
臻霓埋着脸跪卧在床上,缓缓抬起手放到了小腹上。过了半晌,肩头颤抖。
手术是昨天做的,姜莉陪她去的,医生交代之后要卧床一段时间,所以才取消了那场签售。
要说体肤之痛,是真的完全没有的。推进手术室,打完麻醉,她闭眼便睡,不到半个小时后醒来已躺在病房里了,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姜莉说,都结束了。
姜莉下班之后又来看臻霓,打开她的冰箱,看到给她买的食物原封不动。姜莉无奈地劝:“我知道你吃不下,但是为了身体着想,而且,你也想快点好起来继续工作,对不对?”
臻霓:“我都不知道,他会有多难过。”
“这不怪你,又不是特意备孕,谁会想得到呢。”
臻霓没说话,姜莉轻轻抹掉她的眼泪,温声道:“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选的,到了几个月的时候才发现有问题,那得有多痛苦啊……
“是我对不起他。”
“你才这么点年纪,以后会没事的。”
“莉,我是不是该……”臻霓说不出口,“我是不是该……分手了。”
“其实还没到这一步,你们都那么久了……”
“是啊,那么久了,我和他一起扛过了那么多磨难,最后却要……败给现实。”
姜莉沉声:“决定了?”
臻霓没有再回答。
……
给汤胤的电话,臻霓拖了三天,期间他照惯每天打来的电话发来的信息,她都找了借口敷衍过去。
汤胤知道她有事瞒他,他从未见过她如此颓丧。他的小姑娘,即便是在别处失了意,一见到他,总是元气满满。他想过去陪她,可单位工作繁忙,实在请不来假。
汤胤从没想过自己竟也会有憋屈的一天。即便是以前丁晖出事,他身陷囹圄,他还不是每天都那么气定神闲。为什么?因为有她陪着他呀。
尽管阴霾围拢,四面楚歌,只要她还在笑,他便能安然睡着。
汤胤没有追问臻霓怎么了,他知道她自有骄傲,她可以独当一面的事,从来都不会烦扰他。
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独立的人啊。
等她解决了事情,她会给他打来电话,向他邀功,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自己也这么能干。
汤胤怎么也想不到,他等到臻霓电话的时候,竟会是这样一句:“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厌倦了这样的状态,为了我的工作,我离不开北京,你应该也知道,两个人不能这么长时间地分隔下去。”
他问:“你这几天,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对。”
电话里很静,她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他说:“在青碧的时候你没有放弃我,景深那次你也没有放弃我,现在你要放弃我了?”
“是啊,其实人最大的敌人,终究还是自己,最容易被自己打败,不是吗?”
汤胤辨不出她的情绪。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说:“好。”
臻霓的心被重重一击,她拼命咬住牙,直到声音恢复得没有异样:“我……最近很忙,过几天可能要去趟日本,下个月要是有空,我再回凤城拿我的行李。”
“好。”
……
失恋没有让纪臻霓消沉太久,不过三两天后,她就化着齐整的妆踏进了公司大门。
可以前汤胤家中生变,丁晖被害他受牵连的时候她却不是这样。那是因为,受伤的人是他啊,她自己可以无坚不摧,但要是这箭扎在她爱人身上,比扎在她自己身上更痛。
之后去医院复诊,医生说她的子宫愈合得不太好,要她注意休息,调整心情。
可她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臻霓终究错过了四月的樱花盛放。
定下回凤城的日子是一个多月以后,她气色已经改善了不少。临行前姜莉找她说:“你身体不好,不要这么折腾,行李寄来不就好了吗?”
“我留在那边的东西很多,怕他收拾不完,他也忙,不想给他添麻烦了。”
“你就是想见他。”
臻霓苦笑一下:“算是吧。”
怎么会不想见?分手了,不是不爱了。
臻霓挑了一个工作日回凤城,这样汤胤既没有时间去接她,走的时候她也有借口不让他送。从高铁站出来,她打了辆车,司机看她轻装出门,便问:“来凤城做什么?”
她笑答:“回家。”
“家在曲江啊?”
“是啊。”
她说得如此自然顺畅,话音落下了很久,才察觉到哪里不妥。
到了小区门口她才给汤胤电话,汤胤当然正在上班,他说:“公主在家。”
“……好。”
上了楼,才稍近家门,便听到公主在里面大声地叫。妈妈的味道她最熟悉了,她怎么会不熟悉呢?即便妈妈很久没有回来了,她也是不会忘的。
臻霓站在门前,输密码时手指移动的顺序自然而然,他们不会蠢到将生日或是电话号码作为家门密码,而是她搬进这里的那一天日期。
密码输完,门开了,迎面一阵最熟悉的味道。家的味道。
公主一头拱开门往臻霓身上扑,边扑边吠,声调怪异,像是带了呜咽:“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臻霓蹲下来抱住公主。她被汤胤养得又胖又圆,干干净净,香香喷喷,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她个头娇小,蜷成一团都比不上公主了。
臻霓往屋里走,公主寸步不离。
客厅里,她的杯子还和汤胤的一起放在桌上,她的围裙还挂在厨房,碗筷放在橱柜;卧室里,一米八的大床上还放了两只枕头,衣柜里挂着她的衣服,桌上摆着她的瓶瓶罐罐,香薰还是她买的那个味道,就连浴室里的洗浴用品,旧的用完了,他还是买她最喜欢的那个牌子。
是他始终在等着她呢,还是她从来都没离开过。
臻霓习惯性去查看他的被子厚度是否合适,当季的衣服是否够穿,护肤品用完了没有,脏衣服都洗了没有……
后知后觉,才停了手。
她不愿多看,动手收拾行李。
汤胤在中午回来了,航天院不近,他中午一向不回来的。他回到时,臻霓才收拾了十分之一二,她的东西实在多,角角落落,无微不至。
“这次回来待多久?”
“明天就走,买了下午的车票……我大学舍友叫我去她家住,你上班忙,晚饭就不用顾我了。”
“不再看看其他朋友?”
“不看了,也没什么要见的朋友了。”珊妮走了,俞然不在,姜莉也不在,她还能看谁?
汤胤很久之后说:“要我帮你吗?”
臻霓轻轻一笑:“不用。”
两个人都不想强颜欢笑,既然无言以对,汤胤下午又出门上班去了。出门前臻霓说她三四点就走,可汤胤将近七点回到家,她还在,牵着公主的绳索问他:“出去走走吗?”
……
五月对凤城来说还不算入夏,日暮时分微凉,还需要穿件长袖。汤胤问臻霓:“最近还在感冒吗?”
她知道他注意到她身上多穿了一件外套,那是医生叮嘱她,千万要注意防着凉。她说:“没事了,不想多生病,防御一下。”
“你最近气色是不太好。”
臻霓微惊,因为怕他看出来,她还特意多抹了层粉。她还没开口,汤胤又说:“多注意活动活动,久坐对颈椎不好。”
臻霓笑笑,转问他:“你呢,上次说单位推你做总设计师,有结果了吗?”
“我是定了,团队人员重组还没定。”
“项目开始之后会更忙吗?”
“嗯,带头人要全面负责,付出的精力肯定是最多的。”
“要做多久?”
“国家给的期限是五年,但往往都是提前完成的。”
三五年时间,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兼顾情感生活,另觅一个合适的爱人。
臻霓:“照顾好自己。”
汤胤点点头。
他们沿南湖走了很久,直至暖橙色的湖景融进了夜色。
再次回到路口,臻霓停下了脚步:“东西我打包了一部分,明天再找些纸箱,封好之后叫个快递上门寄过去,打包好的我都堆在那个小房间里了。”
“好。”
她沉默了阵,才将公主的牵绳缓缓递给他。
“我明天不会起太早,你上你的班,不用管我。”
汤胤问:“明天几点的高铁?”
臻霓笑了笑:“那时候你上班,就不用送了,行李都寄走,没什么不方便的。”
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他留啊。
汤胤不再多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