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似有似无地禁锢,燕淮安本想挣扎,闻言心中一扎,停了手放下,站直了垂首闷闷道:“自然不会。淮安纵是嫌弃了天下人,也不会嫌弃皇兄的。”
“淮安说的可是真心话?”
凉风又过,燕淮安抬头直直望进燕淮黎幽黑的眸子,“真心话。”
沉默半晌,燕淮黎放开燕淮安,悠悠走到石凳上坐下,拿起燕淮安方才的随手撇下的酒壶仰着头学着燕淮安的姿势灌了口,喉咙上下滑动,燕淮安不自在别过一直跟随着他的眼,却眼尖瞥到一旁黑糊糊的小片树林里竟似晃过一个黑色的人影,燕淮安眉头一皱,几步走到燕淮黎的身边,形成一个护卫的姿态,冲那边大声道:“谁!”
悄然无声,那里只有树枝模糊的影子参差浮动,燕淮安正待再发声,却忽然被一旁的人揽住了腰,倏然一惊差不点儿一掌劈上去,燕淮安怒气低头冲冲一瞅,耳边还不忘听着小树林那边儿的声音,燕淮黎正靠着她睡的熟,眉眼安稳地闭着,睫毛纤长浓黑,温顺地垂着像柄弯弯的小扇子,白皙削瘦的脸庞静谧地如同初春的湖水,没有多少的重量全都压在她这边,呼吸绵长。
难得他在燕淮安眼里有这样真正安静无害的时候,燕淮安忽然就不想再动了,亦不想再言语。她又往林子的方向望了眼,直了直身子,稍稍调了方向,让燕淮黎靠得更舒服些。是真是假,夜里,正是做梦的时候,她不能将燕淮黎迫得太紧,偶尔让一让也无伤大雅。至于林子里那个人,她望着燕淮黎的睡颜替他轻柔地理了理乱了的发丝,燕淮黎虽身子不好,功力怕是要远高于她,既然他想替掩着,她这次便放一马,也未尝不可。
“唔”晨间的金光晃眼,燕淮安不悦地将薄被拉到脑袋上,蒙住眼睛,隔了几息霍然惊醒,坐起来检查了下身上的衣物,没什么异样,舒了口气拍拍昏沉的脑袋,也是不争气,好好地被人靠着,也能就这样站着睡着了。
“淮安!”远远地熟悉声音传来,燕淮安脸一苦,近来不知走了什么运道,蒋瑶音一这样叫她准没好事,果然,一个嫩黄色的身影肆无忌惮地领着一个糟心的少年就闯进了她的屋子,她默默地捂着被,冷眼瞥向门口的方向,“出去!”
慢悠悠收拾妥当了,乖乖在外边儿站了半个时辰墙角的二人才被罚了半年月钱的陈暮叫进来,燕淮安冲着缩头缩脚的蒋瑶音咬牙切齿一笑,“说吧,错哪了?”
蒋瑶音嘿嘿一乐,嬉皮笑脸就要凑过来,燕淮安手一伸,“就在那儿讲!”蒋瑶音脚步一顿,向燕淮安挤眉弄眼“淮安!给我留点儿面子!”
燕淮安摆弄着手里的鞭子不说话。
蒋瑶音灰头土脸道:“不是没想到这个时辰了你还在睡么!”
“还有呢?”
蒋瑶音低头看着自己合拢的脚尖尖,喏喏道:“不应该擅自闯进来。”
“还有?”
蒋瑶音的声音更小了,离一旁的少年远了一步,一瞥他,又低下头“不应该带他闯进来。”说完两步窜到燕淮安身边,捉住她的手,一双纯澈的杏眼哀求着,“淮安,瑶音再不这样了!瑶音保证!瑶音只是过来找你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府外无助的样子太可怜了,就去多问了一句!”
燕淮安瞅着她眼下浓妆也盖不住的黑眼圈儿一叹,“然后就给人带进来了?昨晚被放出来的?又上逍遥楼了?快活够了就来给本宫找麻烦!”
蒋瑶音便知道,燕淮安是真生气了也是原谅她了。燕淮安一般在她与李眉雪面前并不总自称‘本宫’,只在气极了的时候说,但她若是用这个语气说话,便是打算消气了,于是蒋瑶音露出一个傻乐的表情,果然,燕淮安不说他了,转而厉声问那个少年,“你又是怎么回事儿!”
那少年一跪,字句铿锵“小人柳凡,愿入公主府!”
燕淮安一乐,“愿入我公主府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本宫都要收了不成?本宫给你找的广德楼你若是不愿意待,还是早日哪来的回哪去罢。”
柳凡紧抿着唇,“小人愿终身侍候公主!”
“终身?”
燕淮安一嗤,方想叫人赶紧给他扔出去,既然她的心思他不珍惜,她也就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去劝诫了,旁边儿的蒋瑶音笑道:“淮安,你俩的事儿我听说了,他不会被救下之后仿佛重获新生有了雏鸟情节,拿你当了他母亲罢!”
柳凡的耳垂被调侃地一下子就红了,清冷的眼神一晃,“不是。”
燕淮安打了蒋瑶音一下,“净说些胡话!”她望着少年青涩的模样终于还是心软,站了起来走向柳凡,“你说你要以身相抵?”
柳凡坚定地点头,“嗯!”
燕淮安走到他旁边弯下腰,手抚上他的脊背,柳凡一下子身子就僵了,肌肉紧缩,像块冷硬的木板。
“你看,即使你嘴里这样说,你的身子还是不愿,你的眼睛也不愿,你的心自然也是不愿的。”
燕淮安直起身,“说吧,这样想进我公主府,到底为了什么?”
柳凡咬着唇,明显是有事情隐瞒。蒋瑶音哎呦一声惊叹“还真的有所图啊!淮安,你可真神了!”
“小人此次来,是为了寻父。”
燕淮安点头,这儿她知晓。
“可是燕京太大了,也太深了。吴铭的事情是周副楼主给小人点明白的,小人想了一夜,觉得能帮小人找到父亲的只有公主了。小人与娘亲,都经不起下一个吴铭了。”
“所以本宫就必须帮你?”燕淮安玩味地望着柳凡,“出卖自己,你不愿意卖,本宫也不愿意要。”
柳凡不语,一会儿抬起头来,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墨绿色的小锦盒,“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母子的唯一东西,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引灵珠,听闻世上只有两颗被炼出来,一颗在宫中,一颗就在这,拿这个与公主换呢?”
燕淮安接过小盒,面上不露防备地打开,里边儿躺着一颗外表平淡无奇的珠子,与她曾见过的那颗毫无二致,她心一惊,这少年还是个有来头的。将盒子合上收在怀里,“你倒是信任本宫。罢了,留下罢,在老头儿那给他当个助手,正巧他总嚷嚷着跟本宫要人,你母亲也安置进府,至于你的父亲,陈暮!”
燕淮安向外边儿喊了声,守在门前的陈暮即刻进来。
“方才对话可都听见了?”
“听见了。”
燕淮安指了指柳凡,“人就交给你了,找他父亲的事也交给你了,好好办。”
“是。”
“多谢公主!”
柳凡被陈暮领走了,蒋瑶音凑到燕淮安身边儿,“淮安!那真的是传说里的引灵珠么?”她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求道:“瑶音可以看一看么?”
燕淮安一笑,“不敢确定,不过八九不离十。今儿进宫给皇兄望一望,看看真假。”她将盒子又拿出来,打开了递给蒋瑶音,“喏,看罢。”
蒋瑶音拿出珠子在眼前高高举着对着阳光望了望,又把玩两下还给燕淮安,“也没看出什么出奇的地方”说着看了天色拽起燕淮安的袖子眼睛晶亮,“时辰正好,淮黎哥哥肯定正用膳呢!咱们现在就去罢!”
“又想御膳房的麻辣鱼了?”
蒋瑶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好这一口。正好要是有就跟着吃两口。”
“要是没有呢?皇兄口味可清淡。”
蒋瑶音情绪瞬间低落,燕淮安拍拍她的肩膀一笑,“走罢,没有就加菜。”
“好!”
第16章 铮铮如同岩上松
欢呼一声,蒋瑶音狠狠抱了燕淮安一下,少女柔软饱满的身子突然贴上来,衣服上熏蒸的清淡花香充斥在鼻腔,调皮活泼,生机盎然,燕淮安一愣,随即一抹嫩黄撇了她飘出屋子,大概是不客气地去吩咐备轿子了。
无奈一笑,燕淮安望着她如云雀的背影眸中的深邃消散了许多,这性子真不知随了谁了。
她跟着也走了出去,等慢悠悠走到的时候常日里总是备着的轿子已经端端正正地停在院子里。
公主府的主院宽敞通达,一条土路分支成三条小路,道路两旁载种着的多是青绿的草木,洒下片片暗色的阴凉,破碎的金光在阴凉中摇曳,轿身大红的颜色在这处十分晃眼,细碎的流苏缀着各色宝石在耀眼的金光下亮闪闪地发光,蒋瑶音从里掀了帘子素手一挽冲燕淮安兴奋地挥舞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来的手帕,勾了个献媚的笑,全无风尘,嘴里拿腔拿调,效着夜里秦楼楚馆门外妓.子们招人的那一套,拉长了调子嗲声嗲气“夜夜思郎不见郎,这如雪寂寞难捱,郎君啊~可想死奴家了~还不快些进来~替奴家~解了相思”她抛了个四不像的媚眼后微微颔首,又用眼角余光勾着燕淮安这边儿,语气中浓浓的小女人羞涩,“与衣带~”
旁边的奴仆不敢造次皆垂着头,紧绷着嘴角暗暗憋笑,偏蒋瑶音见燕淮安不作反应更加卖力,全身都是戏地从轿子里钻出身子,眉眼一凛,燕淮安抽抽嘴角,连带着蒋瑶音的人与话都给她塞回了轿子里。
丢人。太丢人了。
蒋瑶音闹腾了一路,各色调笑层出不穷,燕淮安起先还配合镇压逗得小姑娘咯咯咯地笑,最后实在受不住了,抚着阵阵抽痛的额角沉默着,终于熬到了宫门口。蒋瑶音实则是个聪明的,该闹腾的时候可劲儿闹腾,闹腾的天翻地覆别人也管不了她还得纵着,不该闹腾的时候乖顺的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绵羊,懂事得令人发指。譬如,遇着摄政王或者燕淮黎的时候。
宫里守门的侍卫认得燕淮安的轿子,燕淮安一掀帘子露出半面,那厚重的宫门笑呵呵地为她打开,一路顺畅地到了御书房,蒋瑶音先下的轿子,燕淮安听她升调“咦”了一声就觉着头疼,下了轿,觉着更头疼了。
御书房外洋洋洒洒跪着六个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身姿风度更是相差良多,毫无疑问,那里面儿最出挑的就是她差一点儿就过门了的夫君,温玥了。温玥笔直地跪在最前边儿,墨绿的麒麟朝服挺拔地垂在又毒又辣的太阳底下,仿佛一棵铮铮的岩上青松,白皙俊美的脸已经被晒得微红,热汗冒在他的鬓角,紧抿的嘴唇已经干裂,常日里总是微笑着的脸也面无表情,隐约那面无表情里还有一丝恍惚呆滞,怕是给晒惨了。温玥后边儿跟着跪了五个或胖或瘦的年轻人,都是六部新晋的尚书,其中有一个大胖子流了满脸的汗,连一身儿官袍都被浸湿了,滚圆的身躯上的肉微微地都在抖动,估摸着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五官还算端正,就是油腻的很。
常公公着一身儿墨兰宦官服守在御书房的门前,右手拿着拂尘搭在左手上,冷眼望着这六人,大抵是燕淮黎吩咐的。见燕淮安两人来了露了个可亲的笑,走过来和声和气地“公主来啦?”
燕淮安点点头,随手一点温玥的方向,晃了御书房紧闭的房门一眼,笑道:“这是?
常公公叹了口气,“还不是沧州水患的事儿。”他望那个眼见就要撑不住了的大胖子的方向鄙夷地瞪了眼,回头望着燕淮安一脸忧国忧民的愤愤,“这工部尚书手底下用了真会办事儿的人,竟敢贪了修水坝的银子,修了块豆腐出来,洪水初.潮刚来,就垮了,可害惨了沿河边儿的百姓,皇上今儿听了这事震怒,这不,让搁这儿跪着呢!”
燕淮安咂摸着,那这是该跪,“可这干温玥他们别的尚书什么事儿?”
“哎,那人是礼部尚书的同期,被捉了起来,一口咬定是礼部尚书授意的贪银子,其他尚书也都参与了,还拿出了好几封说是证据的信件”看燕淮安的脸色不好,常公公笑笑,“不过咱们也都知晓,温大人有公主在身边儿,哪里需要那点儿苍蝇腿的肉腥味儿,不过是临死了也要反扑能拉上几个是几个罢了,说不定他嫉妒温大人,早就想好了这一天,所以早早备好了所谓的信件。”
直觉这事儿没常公公说得那么简单,燕淮安脑子里迅速过着与温玥有过节的名单,过了一遍也没什么收获,温玥此人一向以君子处事,仰慕他的大有之,嫉妒他的亦大有之,忌讳他的更大有之,可惜,无论怎样,众人面上却都是敬佩欣赏的。又往那边儿晃了眼,正好温玥大概是听见了动静也在向这边儿望,温润的眸子一弯,他眉头微微舒展,即使在这样狼狈不堪的境况下,笑得也是如花似玉。
燕淮安琢磨了下,燕淮黎若是真认为那书信是真的早就大手一挥给这些人下到大狱里去了,哪里还有搁这跪着挨晒的机会,指定是心里头不痛快,拿着这些倒霉的撒气呢,便回了轿子,拿出轿子里常备着的一囊子清水来“常公公,皇兄只说了让他们在这儿跪着?”
常公公在宫里待久了,惯会察言观色,见燕淮安如此问立马答道:“是,皇上只说了让温大人他们在这儿好好跪着,”说着狠狠打了下脑袋,望着燕淮安手里的水囊哎呦一声,“看老奴这脑子,竟然忘了给大人们备水了!”
这就是个人精,燕淮安一笑,“无妨。”她走近温玥,缓缓蹲下去,看着他面露恍惚的诧异,将鼓楞楞的水囊递给他,调笑道:“快喝吧。美人嘛,总是该多受些照顾的。”说着又向常公公道:“给其他大人也都拿些水来罢。”她眼晃过一圈儿,“美人的同僚,也该照顾照顾。”
温玥愣愣地望她,终于接过那水囊,燕淮安装模作样舒了口气,站起来立在阳光下,红袍广袖一遮,给两人挡了许多阳光,在温玥开了塞子将水囊的嘴儿对到嘴上仰着头喝水的时候悠悠道:“还以为温大人竟是要嫌弃本宫,如此本宫便放心了。”
温玥一呛,连忙将水囊拿下来咳了两声才缓过来,他又温文地喝了两口,将水囊的塞子合上,抬起头对着燕淮安凤眼稍弯,笑道:“多谢公主。”他将还剩了许多水的水囊欲递给燕淮安,燕淮安挑眉,将袖子收回来走出两步,“本宫自来是个有洁癖的,水囊同一个从不用两次,这回既然给了温大人,若是愿意留着你就留着罢,若是不愿意就扔了本宫也没什么异议。”
温玥捏着那水囊,望着燕淮安来也潇洒去也利落的背影淡笑,“那臣便却之不恭了。”
在场的其他五位尚书这功夫亦得了清凉的水,缓和了许多,心里就对这寻常总以为不着边际的公主多了些好感,这好感也分了总是觉着高他们一等的礼部尚书温玥几分,连带着对他们俩之间的说不清嚼不烂的事儿也多了几分好奇,心道,看来这公主还是没有放下这温大人,就是不满他去了青楼罢了,这不,虽然语气里还有些那指桑骂槐的滋味,明显是口是心非,不落忍温大人,还是在乎的。这温大人的态度也是好的,估计两人还有戏。
燕淮安可不管那些人的心思,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也该办正事儿了,走回去叫轿夫们在阴凉地方候着,燕淮安拉着蒋瑶音还没动作,蒋瑶音踮着脚贴在燕淮安耳边笑嘻嘻道:“淮安,你方才应当亲手给那温玥喂水的!”燕淮安瞅她,她接着道:“我与从前桐兰便常玩这个”眉眼中带着落寞与向往,而后捶胸顿足,冲她小声道:“可惜不你说你!”燕淮安想给她丢出宫去,忍了忍还是不轻不重打了她下,示意她老实点儿,冲常公公道:“那本宫同瑶音便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