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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母到的那天,云露和母亲一起在大门口迎接。两幅翠幄黑漆软轿将沈二娘母女送来,后面两辆马车拖着几个箱笼。沈氏紧走几步拉过妹妹的手,姊妹俩寒暄了好一阵才记起自己的闺女。
“见过二姨母、宁雪表妹,”云露笑道,“二姨母安好。”
沈二娘身后的小姑娘也走上前来,怯怯懦懦地喊了一声“大姨母”和“表姐”。
因为要见客,云露穿得鲜艳些,上身是绛红色宽袖束腰小短褂,下面系了一条同色镂金丝的撒花褶裙,腰间系了一块镂空玫瑰玉佩压裙;颈上戴了一只琉璃璎珞圈。叶宁雪则穿了相当素净的浅色织锦长裙。
沈二娘打量了云露两眼,见她落落大方、气质如兰,肌骨莹润,品格端庄,又瞟了一眼身后缩手缩脚的叶宁雪,眼眸中闪现出几丝难堪落魄的神色。
相互夸完对方的闺女过后,沈氏便带着自家妹妹进了锦绣山庄的大门。
沈二娘经过门口那两只气势浑厚的大石狮子,迈过三寸多高的门槛,走进了沈家的府邸。只见府中雕梁画栋、气派不凡,屋宇皆美,栏槛镇柱上都刷着耀眼的金漆,铺陈华丽,却不乏格致别调,随处可见树木花草丛立,假山清溪,亭台阁宇,鸟蝶翩飞,花香馥郁。下人皆严肃工整、敛声屏气。
当初沈氏嫁给一个小商户,她嫁入言情书网,自觉比沈氏高出一等。可光阴辗转,如今她却落魄到要靠沈氏接济。
沈氏带二娘去见老夫人,老夫人体恤了几句,无非是“到了这里就安心住下”“把锦绣山庄当成自己的家”之类的话。之后叶宁雪拜见老祖母,老夫人赏了她一副赤金头面,想了一下,又把腕上的玉镯子退下来给她戴着。
聊了一阵子话,老夫人便道:“府里有些姑娘早些放出去,露丫头年龄也大了,院子里该添人了。你吩咐下去,哪些老娘子若是舍得的,便把自己闺女送进府里来,再让外面的牙婆带几个伶俐点的丫头,给二娘和雪丫头挑一挑。我老太婆乏了,给二娘的接风宴就不去了。”
“是。”沈氏恭敬地答道。沈二娘也在一边笑道:“不敢再扰了老夫人清静。”
午宴很丰盛,荤素搭配、各地美食,摆了一大桌子。沈二娘却好似不怎么有胃口,随便挑了几筷子就说吃饱了,吓得叶宁雪也不敢多吃。沈氏见她们累了,便让房嬷嬷带她们去竹客院休息。
云露跟着母亲应酬了一上午早已疲惫至极,回到自己的倚梅阁补午觉。合上眼睛,却又睡不着,脑子里想着今天刚来的二姨母和小表妹。
那个二姨母,眼神忽冷忽热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至于小表妹,一股小家子气,胆子好似很小,也不知肚里有没有坏场子。住在客院,祖母还要给她们送丫鬟,明显祖母心里还打着纳妾的小算盘。
竹客院,丫鬟们把沈二娘的行礼都收拾好后便一一退下来,只留下沈氏拨给她们的三个二等丫鬟和老太太拨来了两个二等丫鬟。
主厅里摆着名家字画,最上首坐着两把宽大的红木镶玉的如意纹太师椅,左右各摆了一排雕着八仙过海纹样的乌木直背交椅,高脚茶几上放着汝窑青瓷描金花瓶,里面插着时令鲜花。
沈二娘坐在太师椅上,吩咐小丫鬟给她泡杯茶。她算是看清楚了,沈家客居的气派都比叶家主母正厅的气派大的多。她看了旁边的叶宁雪一眼,没由来的一阵烦躁:“你日后有时间便多去你那表姐的院子里转转,跟着她学学大家闺秀的气质,别被人耻笑了去。”
叶宁雪的怯懦之气一扫而光,乖乖地点头:“娘亲说的是,日后我一定跟表姐多亲近。”
叶宁雪说到做到,云露午觉刚醒,就听司琴说表小姐在外面客厅等着。云露估摸着她是有事,磨蹭了一会儿才出去。
“打扰表姐午睡了。”叶宁雪见着她,连忙站起来。云露让她坐,又吩咐丫鬟添茶,“表妹,找我可有什么事?”
叶宁雪踌躇一阵儿,小脸涨得通红,无端让人怜爱,“我和娘亲初到长安,自要去几个舅舅家拜访。可惜我从金陵带来的衣衫都旧了,恐穿去不恭,便想问表姐有没有时间,可否带我在长安城里转转。”
原来这点小事,云露爽快地答应,正好她可以借此观察叶宁雪的性格人品。
在家休息了两日,云露禀了母亲,带叶宁雪出门逛街买东西。在布行里转了半天,挑了几匹新进的上好布料,然后又量身板以做裁剪,最后去金玉行挑首饰。
云露的衣柜和首饰匣子里都是满的,她无非想看看最近城里有没有出什么新花样。叶宁雪则不同,伸长了脖子,这个觉得漂亮想要,那个爱不释手要买。云露也不拦着,她要什么就买什么。
柜台上堆满了金银首饰盒子,掌柜的慢吞吞地打着算盘。云露在旁边看着着急,忍不住插话:“左边,七十二两;右边……”常年在酒楼厮混,她早已练出心算的本领。不过右边叶宁雪要的太多了,必须使用工具。
云露从腰间抽出一个小算盘,只有巴掌大小,做工极为精细;且那算珠不是木质的,而是一颗颗圆润晶莹、一色大小的珍珠。她噼里啪啦打了几下,报数道:“右边,一百八十一两。司琴,付账。”
司琴知道小姐今天要大-出-血,早就带好了银子,不过还是没料到出-血会如此之大,她低声道:“小姐,银票不够。”
云露看了叶宁雪一眼,叶宁雪就站在旁边,竟跟没听见似的,看着别处。云露心中有数,便对叶宁雪道:“表妹,你先去马车上等着,我让伙计把这些东西送过去。”
叶宁雪带着丫鬟上了马车,云露低声问:“少了多少?”
司琴苦着脸说:“奴婢只带了一百两银票,只能把表小姐的帐付了。”
此时,慢吞吞的掌柜也把算盘打好了,惊奇地赞叹道:“姑娘果然好手艺,分文不差。”
云露嘻嘻一笑,道:“掌柜的,既然你这么崇拜我,不如送两幅首饰给我?”
“那可不行。”掌柜连连摇头,脸色都变了。刚出去的那位小姐还好,挑的首饰参差不齐;可眼前这位小姐就不同了,挑的都是上好货色,送一件都手软,两件就要命了。
唉,云露叹了一口气,向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不容易看到两件喜欢的东西。司琴见小姐面色不虞,便道:“小姐,您在这等着,奴婢回去取银子。”
算了,云露摇头。虽已夏末,但外面的日头依然高昂,像是要跟谁比个高低似的,“太阳这么大,你跑来跑去中了暑气怎么办?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
可金玉行是长安城里最好的首饰铺子,一般名门小姐经常来逛,特别是到新货的时候。恐怕她前脚刚出门,后脚东西就被人买走了。
云露正烦躁着,便听一个清亮的声音说:“这两幅首饰,我送给小姐。”
她循声望去,看见李璟风拉开錾金钩上的墨蓝色软帘,从内室走出来。他穿了一身素纹绞银丝边的交领白袍,面目清朗,身形颀长。
云露才想起,这金玉行是李家的铺子。掌柜的已经迎上去了:“大少爷,这……”
李璟风看着云露笑道:“我送给云露姑娘的,自然记在我的账上。”
掌柜点头哈腰地应着,让伙计快包好了送到马车上去。反正他报账报得清楚,管大少爷送给哪家姑娘。
这么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云露开心极了,哈哈笑道:“多谢李公子。”说着,她就要走,被李璟风拦着:“尤姑娘请留步。”
还有什么问题?云露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李璟风看她一时迷糊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上次我的提议,尤姑娘可有考虑清楚?”
合并锦绣楼的事?门都没有。云露摇头:“两幅首饰就想收买人心,李公子太小看我了。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锦绣楼是我尤家的。要么我们像以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要么你就把锦绣楼给我,就这么简单。”
如此执拗的小姑娘,让李璟风突然生出一股和她较劲的幼稚想法。他本可以去找尤项元,实际上他也应该去找尤项元。不过上次在锦绣楼见过云露一面后,他便对这个小姑娘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产生了一种强烈要说服她的欲望。
“尤姑娘,你可知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李璟风无非有两个意思--第一,你尤家再怎么折腾,顶多是个大商贾;可李家不同,皇商的身份提供给他一种事半功倍的便利,锦绣楼在他手里有更大的发展空间。第二,李家不仅是皇商,家中子嗣多有入朝为官,有权有势有金有银,若他硬要收买锦绣楼,尤家也无可奈何。
呵,云露回过头,冷眼看着他,“李公子,我知道普天之下的确莫非王土,但我也知道,大殷朝的王并非昏庸无道,放任天子脚下巧取豪夺。”
字正腔圆、掷地有声,连拿算盘的掌柜都呆愣愣地看着她。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小嘴,李璟风暗自笑道,再欲-调-笑她一番,却见她已挥手走人:“这首饰我不要了,多谢李公子费心。”
不要了?!不要了他不会送过去?
逛了一天,云露疲惫不堪,马车上一直闭目养神。等到了锦绣山庄,后面跟来一辆马车,一个小伙计跳下来,追着喊:“尤家小姐,我家公子让我送东西来了。”
云露看着黑漆描金的雕花锦盒,知道是那两盒首饰,拒绝着不肯收。谁知那小伙计把盒子塞到她手里就跑,反正少爷说了,“若她不要,你就硬塞给她,然后就跑。”
叶宁雪在马车上远远地看过李璟风两眼,见东西都送上门了,问道:“表姐,那人是谁啊?怎么还送东西给你?”
“一个富家公子哥儿。”云露没所谓地回答,“收下就收下,反正他家里钱多。” 自上次李璟风来过锦绣楼后她就留心打听了,李家大公子李璟风风流倜傥、多金又多情,在长安城里声名远播。
叶宁雪看了她两眼,默不作声。回到竹客院,沈二娘见丫鬟抱了那么多盒子,夸赞道:“尤家就是有钱,不用白不用。”
叶宁雪跑了一天,也有些累,喝了一口茶之后跟母亲说:“娘,您还让我学表姐呢,她在铺子里拿出一个算盘跟着那些个商户算账,丢死人了。”
沈二娘的身份优越感顿时又显现出来,沈氏再怎么生活光鲜,到底是个商户之妻;她可是从言情书网里出来的,自己的闺女不能跟着沾染了铜-臭-气,改口道:“日后除了银钱之事,你便少与她往来,多看些书,不要让人轻视了去。”
叶宁雪点头,又道:“今日表姐碰到一个富家子弟,白送了表姐两副首饰呢。”
沈二娘细细的观摩闺女娇俏的小脸,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长安遍地是金,我们既来到此处便不能白来。你日后跟着云露那丫头一起,也多结交一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公子哥。”
母子二人自恃身份高贵,瞧不起商户之家,却字字句句离不开金银,讽刺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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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巧取豪夺能无本意
夜里,司琴服侍云露沐浴完毕,便把黄花梨木凉椅搬到院子里让她坐着乘凉。司琴一边打扇一边问:“小姐,您今日看表小姐,人品如何?”
云露哀叹:“表面上是个小白羊,实际上是个白-眼-狼。提防着,那种人惯会耍些小心思,谁知道哪天不如意就给我下绊子了。”
司棋端了茶盘果盘来,道:“小姐,夫人晚上派人过来说,明日让你跟着一起去大舅爷家。”
啊!云露的哀嚎声更大了,她们娘两个,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其实,沈氏让云露跟着自有用意。两个哥哥家的后生晚辈如今都长起来了,她正好趁二娘拜访娘家的机会让云露自个掂量掂量,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云露哪料到母亲是这个想法,反正是舅舅家,随便穿了一身衣裳,没怎么特意打扮就去了。叶宁雪则不同,昨日买的衣裳首饰全穿戴在身上,云露都觉得她的头重了好几斤。
云露和母亲坐一辆马车,叶宁雪和沈二娘坐一辆马车。马车一路颠簸,沈氏抽空问道:“阿露,今天去舅舅家,你怎么也不打扮打扮?”
云露没睡饱,正躺在软绵绵的大红团花靠枕上打瞌睡,听见母亲问话,打起一点精神来,“娘,大舅家我不是常去吗,有什么好打扮的?”
沈氏笑了笑,拍着云露的手道:“你那几个表哥,如今都一表人才,你有没有中意的?”
“没有。”云露翻了个身,咕哝道。什么一表人才,装的好而已。那几个表哥她最清楚不过了,不是酗-酒-成-性,就是赌-博-成-瘾,要不就是青-楼-喝-花-酒的常客。
“娘,”云露突然想起一事,骨碌爬起来,揽住娘亲的胳膊,“我们去大舅家的那些礼物,是不是都是你准备的?”
沈二娘孤儿寡母来到长安,本来就没有带多少家产,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一份像样的礼单?想必又是母亲从中操划了。
沈氏倒没怎么在意,笑道:“你二姨母自出生就养在你外祖母名下,我和她的感情原比其他姐妹亲厚些。如今她投靠于我,我作为长姐,自要替她多谋划谋划。”
母亲一向宅心仁厚,云露也无话可说,只在心里希望二姨母能记得母亲的好。
到了大舅舅的府邸,大舅母连氏等一行人早就在门外等着了。接过沈氏的礼物单子后,连氏的嘴巴都咧开了。云露实在没忍住,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