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对这段历史并不十分清晰的记忆,和在沪上的这段日子听来的消息,杨雪足以这么判断。
在沪上这么个并不完整属于任何一大派系的黄金属地里,孙钟山早在一年前,便在北洋政府的眼皮子底下搅出了许多事端以宣传民主革命理论,并宣布中华革命党改组为中国国、民党。
近年来,更是指示助闽、粤军回师广粤,驱逐了在粤的桂系军阀。而在杨雪的隐约的记忆力,似乎正是今年的现在这个时候,孙钟山正预谋着出师广桂,消灭桂系某一大军阀的势力,准备以两广为根据地,进行北伐。
多事之秋,杨雪并不预备在广粤多待,哪怕孙钟山一直对她百般挽留,她却也仅是多待了一日,便带着小李登上了前往北平的火车。她从来不愿意与北洋军阀为伍,同时,也不愿与中华民国政府相亲。
临行前,她甚至没有与孙钟山和宋青龄打声招呼,只悄悄的留下了一封告别信,便离开了。
在去往北平的火车上颠簸了三天,杨雪和小李才总算是到达了北平。
北洋政府本身是没有派人来接杨雪他们的,在他们眼里,杨雪顶破了天也仅是个只能拿得起笔杆子的女文人罢了,所以,他们只是嘱咐了教育部门的人记得来接人而已。这一点,杨雪也是猜得到的。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教育部门的指令下达到她即将执教的高校后,其派来接人的人,竟是天下文人的标杆——鲁讯先生。
“我与章小姐真是神往已久。”
一开始,是鲁讯首先瞧见了正在下车的杨雪和小李的。他一看自己等的人出现了,便扬着一抹笑走近了杨雪和小李的身前,首先打起了招呼。
他并没有说,这份来接人的工作,实际上是他自己主动接下的。他只是觉得,当今社会的文人里,能让他敬佩的着实没有几个,但能写出《悟空传》和《我有一个梦想》的章佑亦,却绝对能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我才是真正对先生您仰慕已久。”杨雪同样也是一脸满含诧异的欣喜。
她这话既算不得谎话,也算不得恭维,因为只有她才知道,百年过后,后世之人是如何的推崇这位文学巨匠。
但显然,鲁讯已然听惯了这般似夸似捧的话,所以他也没再拘着这个话题,一边领着杨雪和小李坐上人力车,在前往清华大学为二人备下的宿舍时,一边极感兴趣的说道:“我看了《公报》里,关于佑亦你在中山大学里的那一堂讲课。”
他对她的讲课方式极感兴趣。
也不只是他,几乎所有看过《公报》里的,那一篇《一堂课》的报道文章的人,几乎都对这样的一堂课报以极大的热情。他们偶有戏称其为“别开生面的一堂课”的,也有喜好创新的教学者称其为“具有改革意义的一堂课”的。
自古以来,似乎中国人的“学习”总是局限于一本书里。为什么而读书?为什么而学习?杨雪给中国的课堂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而她在课上的那一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更是受到了时下学子们的热烈追捧。
“不过,除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一观点外,我倒是对你那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呼吁国人理性看待问题的观点,也记忆犹新。”没过许久,鲁讯又说。
倒是杨雪听见鲁讯的话,稍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实这堂课本身也没有什么,我本身并不爱照本宣科,也不爱像学堂里的老夫子那般追赶着学生们读书。他们为什么要读书?那就给他们一个理由好了。我说出‘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不过是处于中国现在的形势罢了。而至于理性看待问题——”
“确实是国人太过偏激了。”杨雪想了想,忽而又想找到只因般,笑意盈盈的望着鲁讯,“我看了报纸上,关于豫才你在北平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里的文艺会上的一次演讲——《娜拉走后怎样》,似乎也与我的这一观点一致。”
“娜拉走后怎样”实际上是时下的一个社会问题,实际上与杨雪也有一定的关系。
娜拉是戏剧《玩偶之家》的主人公,她在经历了一场家庭变故后,终于认清了丈夫的真面目,认清了自己在家中的“玩偶”地位。在庄严地声称“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之后,娜拉毅然走出家门。
这部《玩偶之家》在中国首演后,惊醒了五四时的青年男女们。而在后来,杨雪一部又一部的关于呼吁女权觉醒的作品诞世之后,这部戏又重新被翻了出来,并被奉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几乎所有激进的女性都开始争相效仿这一位勇敢踏出家门的“娜拉”。
而鲁讯的这一次演讲则是针对这一社会现象提出了一个世界命题,并发出了一声旷世的质问——“娜拉走后怎样?”
如果口袋没有钱,没有经济大权,则妇女出走之后,也不外乎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回来,一是饿死。
所以,鲁讯这一演讲的实际上的目的,其实也是在呼吁激进的女性要理性思考。
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鲁讯说道:“我们文人是拿来做什么的?不就是要用自己手中的笔去让大家少走弯路吗?”
“噗嗤”
杨雪闻言,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一下便笑了出来:“是,这点我倒是知道,只不过,这次恐怕是你将一个问题,说得最柔和的一次了。”
鲁讯的文章向来辛辣讽刺,还有人笑称其实“中国一代骂将”的,正是因为他什么问题都敢提,且都敢毫不留情面的提着骂。唯有这一次,他只是明明白白的将问题摆了出来,任大家自由去思考。
没笑一会儿,在鲁讯也自觉好笑的神情中,杨雪又道:“你这演讲一被撰稿刊登,我便听见许多人都在讨论,还听见许多人都在揣测我的看法,这次去给学生们上课,难免要被学生追问这个问题。”
“那你可就有的应付了,北平的高校可比广粤多的是,除了清华的学生们,我敢定论,其他学校的学生也定是有人来旁听的。”
其言下之意,便是不仅有这个问题,那样多的人里,定然也还有更多的问题等着她去解答。
但鲁讯那一副看戏的模样,却也着实让杨雪看得有些咋舌。
张了张口,杨雪正预备说些什么,但却被鲁讯抢先开了口——
“我们到了。”
黄包车已然停下,杨雪正过身子,瞧了瞧四周,才发现自己几人已经到达了清华的门口——她明天要授课的地方。
也忘了要去回鲁讯什么,她跟在鲁讯小李的身后,缓缓走进清华的校园里,只觉得一股熟悉亲切的气息向她扑面而来。
现在的清华与后世的q大,在建筑上并无什么差别。如今再走进这校园,她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怔然。
其实……的确也是隔世了……
杨雪低了低头,径自乐了乐,便加快了步伐,跟着鲁讯走向了清华为她备下的宿舍。她开始对明天,在这片故地上的授课,充满了期待。
37.民国37
杨雪讲课的那一天,由于来听她讲课的学子们确实太多,清华校方不得不安排了学校里的大礼堂来让杨雪讲课。
而等她走进这大礼堂时,她所看见的,便是清华大学的大礼堂里,许许多多的学生密密麻麻的坐在一起,一眼望去,竟好似人与人间毫无空隙。
其实,与其说她今日是给清华大学的学生上了一堂课,倒不如说是给今日前来的各校师生上了一堂课。因为今日的情形确实也如鲁讯那日所料,除了清华本校的学生外,北平许多他校的学生也都赶来凑了一回热闹,其中,不仅有男学生,更有许多的女学生。
各自兴奋交谈着的学生们,瞧见杨雪从门口走来,瞬间便让原本嘈杂的礼堂安静下来。他们以一种炯炯的目光,跟随着杨雪登上了礼堂的舞台。
杨雪站在礼堂里的舞台上,坐在清华职员们特地搭好的简陋的讲台前,拿过职员递过的话筒,在学子们的一片寂静里开口道:“我没想到今天会有那样多的人来听我讲课,首先,我要感谢所有前来听课、给予我支持的你们。”
话音落下,台下便响起了众人热烈急切而又善意的掌声。
杨雪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也没有再让众人久等,直接便开始上课。
“相信读过《公报》的人都知道,我在广粤给中山大学的学生们上课时,便说过,我向来是不乐意备课的,所以同样的,这堂课我也并没有定好要讲些什么……”
顿了顿,望着舞台下热情期待依旧的学生,她接着道:“比起纯粹的一方主动给予,一方被动接受,我更希望是你们主动索取。因此,这堂课或许也不能说是一堂课……就让它成为我们直接的一场交流会吧。我相信你们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这一次,我想让你们放开了问!”
杨雪温婉的笑和温和的语气,全然阻挡不了学生们更为热切的心情。她的话音才甫一结束,台下的众人便激烈的讨论了起来。
“先生,我是来自燕京大学的谢婉莹,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您。”
首先站起身的,是一位扎着两根麻花辫儿,身着一身学生装的女学生。
她长得并不算漂亮,但声音却极清脆,眸光极澄澈,但杨雪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禁不住挑了挑眉,望着那女学生似不经意般问道:“谢婉莹?冰心?”
“先生竟然知道我?”谢婉莹满脸的惊喜,不敢置信的问道。
“呵,”杨雪笑着点了点头,“我们文学研究社的一位新成员,我自是听过。说起来,你我还是同龄,且你的《两个家庭》,我也有看过,确实写得很好。”
知道谢婉莹加入文学研究社,还是前日里,她在见过同为研究社成员的周作人后,才听说的。但是,她却只觉得理所应当。
中国文坛里,出名的女文学家并不多,但谢婉莹……
不提她在后世有多出名,且说如今,她在文坛的名声便已是不小。甚至,她出名的时间还要比杨雪早些。她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因直接涉及到重大的社会问题,一经发表,便很快一起了社会中的广泛影响。
谢婉莹听了杨雪的夸赞,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直接笑道:“我正是因为得知先生是文学研究社的成员,才想要加入文学研究社的。其实,不仅如此,我原本还想要向《公报》投稿的,却又觉得《公报》选稿的标准定然是高于其他报刊的——”
“哎,算了算了,先不说这个。我都快忘了我还有问题想要问问先生的……”谢婉莹顿了顿,想起自己还有话要问,便急忙转移了话题。
她问道:“现今文坛,大都文章都是叙写如今社会中重大的社会问题的,我与先生也是一样。”
她想了想,在心底悄悄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后,才终于问道:“我知道,先生早期是倡导女权运动、写男女不平等的‘问题小说’的,所以,我想问问,关于前些日子鲁讯先生首度提起的‘娜拉走后怎样’,您是怎么看待的呢?现在许多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
作为第一个问题,谢婉莹便将杨雪曾同鲁讯调侃过的话题给拎了出来。
要说他们一定对这个问题极感兴趣吗?其实也不尽然。不过是如今名声正盛的两个人刚好撞在了一起,其中,两人又产生了些许的联系——一个倡导女权,勇敢挑战自我;一个阐述“娜拉”走后,近乎悲惨的结局。两个看似观点对立的人,对对方的观点会报以怎样的看法,不过是人们在好奇之余又想看个热闹的提问罢了。
杨雪望着众人果真在脸上浮现出好奇的神色,瞥了瞥同样坐在台下一角的鲁讯,心中有些好笑,却又不得不认真的回答道:“事实上,我同你们口中的鲁讯先生算得上是好友。而这个问题,前些日子,我正好同他戏谑过这个话题。但我其实是同意他的观点的……”
她顿了顿,见鲁讯在台下也同样冲她笑了笑,便接着道:“我倡导女权,但我同样否定激进。从始至终,我想要的妇女解放,便是由女性自己本身而散发出的一种自尊与自爱。”
“女人为什么要私奔?凭什么要出走?女人有哪里见不得人吗?”杨雪一声又一声的质问着,“我为什么非得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为什么非得偷摸着同一个人出走?我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参与社会生活?为什么不能掌握自己的经济大权,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顿了顿,在所有学生们还在思考的时候,杨雪又笑道:“我想说给广大的正在改变、或者祈求改变的女人们的是——一个女人,只有不把自己局限在小家庭里,不把婚姻当成自己生活的唯一职业,才有可能真正获得‘解放’和‘自由’。当然,你有权利选择离开一段备受压迫的生活,但盲目的逃离,却仅是一名懦弱者卑劣的借口。”
话音落下,又是一片雷动的掌声。
或许真是从杨雪的回答中受益匪浅,站起身来问杨雪问题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杨雪给出的回答也是深入浅出,足以带来许多的启迪。
原本,杨雪以为这堂课会就这样顺利的结束。但她没想到,课堂虽是结束了,却来了一个让她印象极为深刻的人,问了一个让她甚至都自觉有些为难的问题——
38.民国38
那是一个身着一身长袍,面庞极清秀俊朗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