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筱嘉走到杨雪的面前时,杨雪正好从黄包车上踏了下来。
与杨雪一同到来的小李,见卢筱嘉显然是来找杨雪的,便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交代了一句:“先生,我先进站等您。”
杨雪点了点头,目送着小李逐渐消失在眼前,这才望着卢筱嘉笑道:“你找我这是有事?”
卢筱嘉是个极会把握分寸的人,他对自己有好感的女人总是绅士的,也总是拥有着极宽广的胸怀,所以,他也不大会做让女人为难的事情。同时,也或许是因为身份极高的原因,他也并不是一个喜欢纠缠别人的人,所以,在明显感受到杨雪对他无意之后,他便再没有来找过杨雪了,即便他一直都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同杨雪比肩的女人。
由此,她便足以推断,他来找她,定然是有事的!此事也必定是他极重视的——他穿着她从未见过的军装便来了。
卢筱嘉低头缓缓的笑开:“好吧,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我好像确实和佑亦你一样恶劣,的确是有事才来找你。”
明白他语气里的调侃,杨雪也不在意,只道:“既然有事,你还是赶紧说吧,过不了多久,我就要上车了。”
卢筱嘉闻言,神色正了正,问道:“如果湖苏与浙湖开战,佑亦以为如何?我在沪上的挚友不多,聪明的更少,我实在是想不到还有谁可以问了,只能来问问你。”
杨雪禁不住皱了皱眉,她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浙湖为何要和湖苏开战?仔细捋了捋思路,她才稍稍明白了过来。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直系军阀与皖系军阀引发了一场直皖战争,战争中直系获取了胜利,使得张祚霖掌控了北洋政府。但也因此一役,两系军阀直接走向了敌对关系。
卢筱嘉的父亲卢永祥乃浙湖都督,归属皖系一脉,而湖苏的督军齐燮元也是直系军阀的将领之一。
在中国大地被各路军阀割据的年代,沪上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向来是军阀们争夺的一块宝地。为了这块宝地,直系由齐燮元派出自己的亲信徐国梁,充当淞沪警察厅厅长,拥有武装警察七千多人,独揽沪上。
而皖系卢永祥则派出自己的儿子卢筱嘉,在沪上巧立项目,特别设下了特别军事机构——沪上扩军署,使自己的儿子任命扩军使驻兵沪上。
一年来,沪上这块肥肉被两位军阀争着吃,期间摩擦不断,军警斗殴事件在沪上不断发生。
如今,卢筱嘉来找自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想来应该是随着摩擦的不断升级,卢永祥已然没了耐心,决心干掉徐国梁,争过警权。所以,卢筱嘉想问她的问题,其实也不是湖苏同浙湖的问题,而该是军署同警署间的问题,是一个围绕着徐国梁的问题。
杨雪心下了然,却也并没有明说,只似是而非的问了一声:“徐国梁?”
见卢筱嘉点了点头,杨雪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了。可是,他为什么要拿这样的问题问她呢?是真的犹如他所说的那般简单,还是仅仅是笃定了她会给出一个答案,且不敢随处妄谈?
无论是何种缘由,杨雪还是认真的思考了。
其实,对沪上本身而言,是被皖系军阀掌握,或是被直系军阀掌握实际上并无太大区别。沪上的人民根本都不会在意,他们的注意力大都在自己本身的生活上。
但若要杨雪来说,就目前而言,她其实是更希望皖系能得到沪上的操控权的。如今的警察厅厅长徐国梁暗中贩、毒一事,在沪上的上流圈中,几乎是一个算不得秘密的秘密。
杨雪承认,来到这个时代后,她的心态已然产生了变化。曾经的她,受现代极端个人主义和自身较为特殊的经历的影响,她能想到的仅有自己优质的生活和自己要完成的任务罢了,她甚至从没想过要去改变什么。
但是,当她生活在一个极端压抑,国内国民人人都寻求突破的环境的时候,她突然间便有些明白了那些曾被她视作“愚蠢”的激进革命分子——是时代加诸在他们身上枷锁让他们不顾一切的想要反抗。
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她没办法再去自私的考虑独善其身,她试图改变什么,甚至改变了自己初来时为自己定下的原则——文章不涉政事。
所以,她在明知可能招来横祸的情况下,仍旧写下了《悟空传》和《我有一个梦想》。
如今,卢筱嘉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显而易见、触手可及的改变的机会——禁止沪上毒、品的贩卖。
徐国梁所开办的聚丰贸易公司,正是一个所暗中贩、毒的表皮公司,大沪上毒、品的来源。
站在这样一个角度上,杨雪面色隐晦道:“我没那么多想法,我只希望沪上是一个干净的地方。”
说话点到为止,杨雪看着卢筱嘉所露出的那抹了然的微笑,提着自己的木箱,道:“世间之事,别人终究只能给出建议的作用,具体还需你自己思虑。”
假意望了望车站,杨雪轻笑:“我的时间到了,我该去登车了,就此别过。”
说罢,便在卢筱嘉的眼前,杨雪盈盈走进了火车站里,找到了自己所搭乘的列次,同小李一同登上了来往广粤的火车。
33.民国33
七月九日,杨雪和小李总算抵达了广粤。
来接他们的人,是孙钟山先生亲自派来的。他首先带着杨雪两人去到了他们早已备下的住处,等杨雪两人都安顿好了后,他才领着杨雪去见孙钟山先生。
“章先生,我总算是等到您来了。”
杨雪是在中山大学见到孙钟山先生的。看得出来,在他们没到的时候,孙钟山原本是在校长办公室里处理着一些文件事务的,他的桌子上还摆满了略微散乱的各式文稿。
“你好,孙先生。”杨雪同样微笑着向孙钟山点了点头,便在他的邀请下坐在了办公室里的沙发上。
孙钟山为杨雪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杨雪的面前,笑问:“也不知道先生在沪上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广粤的中山大学?”
“自然听过。”杨雪不慌不忙的接过了孙钟山手里的茶杯。
要说是否听过中山大学,她其实还是在后世的时候听闻的比较多些。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其实并没有怎么留意过中山大学建校的这一消息。不过,凭着后世的那些记忆,她其实是知道中山大学是由她眼前之人一手创立的。
她知道,是孙钟山亲手将清末以来在广粤地区建立的实行近代教育模式的学校整合为一体,创立了中山大学。她同后世的每一个人一样,从不否认眼前的人是中国的一位伟人!
“那就好,我很感谢先生答应了我的请求来到广粤,为中山大学的学子们进行一次讲课。同时,我也十分期待先生的讲课内容。我相信,一个能引起广粤发起史上第一次女权运动的人,一个能写出《我有一个梦想》的人,绝对不会让我失望!”
孙钟山面对着杨雪,像是松了一口气般。但杨雪却明白,这其中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将她抬得太高了!
他一开始就表明了自己对她的信任,表明了对她的能力的信任,将她放在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上。以至于哪怕原本她是持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却仍旧被迫使得不得不认真的对待这一次的讲课。
他很好的运用了一次厚黑学!杨雪在心中暗道。她不得不承认孙钟山不仅是一个有思想有能力的能人,更是一个懂得把握交际的领导人。
“孙先生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杨雪无奈,只好笑着向其做下保证。
而得到了保证的孙钟山也没再咄咄逼人的抓着这一点不放,主动同杨雪聊起了其他的话题。他将自己的理想中的中国,将自己对□□的构想,统统都说给了杨雪听。
一开始,他说这些仅仅是为了拉拢杨雪罢了。他不像那些只懂蛮力的匹夫,他深知一个极具影响力、极具思考能力的高级知识分子意味着什么,也深知一个知识分子手中的笔的作用有多么大,所以,他想拉拢杨雪。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所主动提出的话题里,杨雪更多的,并不是被动接受的那一个,她反而还可以给他自己提出出许多的意见。譬如,他向来提倡的“三民主义”,其实并没有切实的反应在现实的社会上,根本未能反映现下历史发展的基本趋势。
“哈哈哈,”一番探讨过后,孙钟山蓦然笑了起来,“古人常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佑亦,是我受教了。”
“载之真是在同我说笑,设身处地的想,我若是站在与你想同位置上,我决计不会有那样大的思想觉悟。”一番交谈过后,杨雪与孙钟山间,忽然便有了一种相见恨晚之感,虽然这仅是杨雪刻意经营的结果,但两人却确实是互相称谓起亲近之人间的称呼了。
“走,佑亦,现在时间还早,我带你在这学校里转转,带你看看你明日讲课的教室。”孙钟山站起身,忽然想起了自己请杨雪来的目的。
“好。”
杨雪跟着应了一声,可还没等她完全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却刚好听见从门口处传来的声音。
“载之,听说章佑亦先生已经到了?”
从门口走进来的,是一个年青的女人。她走进来时,是满脸的欣喜,但她走到杨雪的面前后,却又在这份欣喜中夹杂了热切。
“您便是章佑亦先生?”这女人望着杨雪,略显激动的问道。
“是,我是。不知道您是……?”
或许是杨雪的神情和话语有些犹疑,惹得孙钟山忍不住对着那女人笑道:“你瞧你,都快吓了佑亦一跳。”
说罢,他又同杨雪笑着解释道:“佑亦,抱歉,惊着你了,这位是我的爱妻——宋青龄。”
杨雪恍然,正愣愣的看了看那女人。
原来,这便是那位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决定与彼时流亡中的孙钟山结婚,并以坚定的步伐毫不犹豫地跟随孙钟山踏上捍卫共和制度艰苦历程的“国母”了。
悄悄隐下眸子里的钦佩,杨雪望着宋青龄真切的笑了笑:“很高兴认识您,宋女士。”
她并没有向其他人一样称呼她为孙太太或孙夫人,而是称呼她为宋女士。那是因为她钦佩她,不因为她是孙钟山的太太,仅仅是因为她是宋青龄罢了。
可这落在宋青龄本人眼中,却又具有另一层意思。她望着杨雪的目光更为热切和欣赏:“佑亦先生不愧是倡导女权的领军人物,果真从不将女人视作男人的附属品!我身边那么多叫我孙夫人、孙太太的,我都不爱,我就爱你这一声宋女士!”
宋青龄本身是在美国长大,思想性格本身便受到了“欧洲式教育”的影响,对所谓的“平等”与“民主”,感受也较一般人更深刻一些。但孙钟山仍是有些担心杨雪会对宋青龄有些误解,便随口解释了一句:“佑亦大概不知道,青龄其实是那场广粤妇女集会的发起人之一。”
宋青龄见孙钟山说起这件事,便隐隐自得道:“是,我们当时还寄了一封信去给佑亦先生呢。”
原来,她当时去沙龙之前收到的那封关于广粤妇女集会的信,是来自于宋青龄的。杨雪眯了眯眼,顿时便想起了曾经还被自己调侃过“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信。
“算了算了,先不说这些。我还没问,你们这是准备去哪儿呢?”宋青龄望着同样站着的孙钟山和杨雪,忽然笑问。
“我正准备带着佑亦去逛逛校园呢,你就来了。”孙钟山回道。
“那咱们一起去吧。”宋青龄闻言,直接便揽着杨雪的手,走出了办公室的门,留下了孙钟山自己在两人的身后。
杨雪本身是有些哭笑不得的,也觉得自己处在一对夫妻当中,略显尴尬,但在孙钟山和宋青龄共同的讲解下,渐渐的便将这份尴尬淡忘了。
以她来看,中山大学的环境其实很好,足够宽阔,给学生们学习的地方也足够多,条件足够好。而就她在路过一些教室时的偶然一瞥来看,其实中山大学的学风也很好,课堂的氛围足够活跃。
当然,这或许还要归功于孙钟山亲手提下的校训——“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学”。但无论如何,她总算是对她明天的讲课多了一丝的期待。
34.民国34
翌日,当杨雪带着小李来到中山大学中、她将要授课的教室时,她发现偌大的一个教室教室里早已被挤得满满当当,甚至连教室外的一大圈和教室里的过道中,都坐满了闻名而来的学生。而再一仔细看,她又发现来的人或许不仅仅是学生而已。或许,也还有这所学校里许多没有课的老师。
小李是跟在杨雪的后面走进来的,站在教室外面看时,他便着实吓了一跳,走进教室再一看时,他发现自己还是有些估算错误了。其实,他当记者也有好几年了,在沪上时,他也采访过许多的沪上高校,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见过哪所高校的哪堂课上,是会呈现这样一种盛况的。
对教室的情况视若罔闻,杨雪站在教室的门口,只在瞥见了坐在前排角落里的孙钟山和宋青龄后,才稍稍的感到了讶异一下。她没想到,正值公事繁忙之时,他们竟还有闲心来听她这无足轻重的一堂课。
像是感受到了杨雪的视线,孙钟山和宋青龄举了举手向杨雪打了个招呼,便等着杨雪开始上课了。
实际上,孙钟山昨日在同杨雪谈话时虽然的确用上了些交际手段,但他确实也没有撒谎——他的确是信任杨雪能上好这一堂课的。虽然,他当时并没有想要来听她上课的想法,但在后来与之交谈过后,他突然觉得,也许他真的能在她的课上学到些什么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