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沪上,已然开始有了些灼人的热意。
在一间青瓷瓦砖所搭建的宽敞的院子里,许多人围坐在一起。他们或许是某所高校的教授,或许是某位成名已久的文人,相同的是,他们都是文学研究会的成员。
他们大多是本身便已名声在外的高知识分子,但此刻他们都热切的将杨雪围在中间,极其兴奋而又激烈的讨论着《我有一个梦想》所造就的万人空巷的的盛况。
“佑亦,任是哪个时候的我,都决计猜不出会有人写出《我有一个梦想》这样的文章,更猜不出写出这样文章的人会是你。”激情退却过后,反是许章序望着杨雪不自觉的叹服道。
杨雪也不觉得心里哪里不舒服,多次的研究会小聚后,在他为《公报》撰文过后,杨雪和他之间的那一股若有似无的尴尬已然很淡了,甚至,或许将两人现在的关系说成并不亲近的朋友也是可以的。
是以,杨雪并没有刻意避开许章序的目光和话语,也没有打算怎样隐瞒自己的思绪,反而是皱了皱眉,面上隐有愁容:“我也为我的文章能得到国人的认可而高兴,但是,相比之下,我更希望我的文章是对国人有作用的,我希望我的文章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原本还嘈杂的院子里,一下便静默下来。
沈得鸿抿了抿唇角,安慰道:“佑亦,你的文章并不是没有作用,甚至可以说你的这篇文章作用极大,向来只懂得沉默的国人所表达的支持,便是最好的证明。”
惯来沉稳的胡适也沉吟着点了点头:“佑亦你不要急,凡是世界之事总要一步一步的来,没有什么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你的目标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目标,我们都相信它一定会实现的!我们要对我们自己、对我们的祖国、对我们的同胞给予足够的信任!”
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她只是有些害怕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是,现在国人们确实是将《我有一个梦想》捧进了神坛之中,还将她之前的作品都再次找出来一一细读,甚至没有人是可以与她如今的风头所比肩的。
可是,就犹如暴风雨之前平静,这段日子以来,她的日子实在是有些太过安静了。她所预想中的洋人、军阀、地主所对她应有的打压统统没有到来,哪怕仅仅是口头上的一句指责都没有,她反而感到有些心慌。她怕他们会有什么大动作,怕好不容易受她鼓舞而有些躁动的国人再次陷入沉默。
荣耀风光的背后,她总会轻易想要去寻找蛰伏着的危机,这是她深入骨髓的习性,可是,她却并不习惯将这些担忧说与其他人听。
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杨雪笑着转移了话题:“好了,别再说我了,怎么搞得活像这场研讨会就像是为我所举办的一样?”
听到了杨雪的话,众人才纷纷转过头重新讨论起各自感兴趣的话题。
在新文学的启蒙阶段,文学研究会的成员们不像许多文人一样只将文学当做文学的消遣品,也反对把文学视作个人发泄牢骚的工具。他们主张文学为人生,认为文学应该反映社会的现象,所以,他们讨论的大多都是时下极为现实的问题,写的也大多都是这类文章。
就好像,他们现在已经不自觉的讨论到北洋政府的身上去了。
或许是因为各自都心怀抱负,或许是因为文人们本身便对政治具有一定的敏感度,他们显然对正事更感兴趣一些。
“关于北洋政府、护法运动政府和中华民国政府,我们几个看法都不尽相似,不知道佑亦怎么想?”坐在离杨雪不远的,向来话不多的叶圣陶忽然偏过头问着杨雪道。
或许是因为杨雪本身所展现的才华与成就吧,现在的人们大都不再紧抓着她“女人”这一身份,反是一有什么大事发生,总爱等着杨雪先谈谈自己的观点。只是……说起北洋政府和中华民国政府之间的事,她自己也是有些头疼。
其实,要杨雪来说,北洋政府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袁示凯死后的北洋政府虽仍统治着中国,但却已然沦为了军阀们争□□力的目标,就像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所发生的直皖战争一般皖系军阀败了,段琪瑞便下台,直系军阀首领张祚霖便操控政府。
而叶圣陶口中的护法运动政府,其实是指以孙钟山先生为首的资产阶级革命党,在四年前为维护临时约法、恢复国会,联合西南军阀共同进行的,反对北洋军阀□□统治的斗争,所临时建立的政府。只不过因为身边没有军队,孙钟山先生的此次行动很快便宣告了失败。此次被重新提起,不过是因为五月份的时候由广粤传出的一则消息罢了。
——孙钟山先生通过中华民国政府和军政府出任了非常大总统。
一时间,孙钟山先生现在所在的中华民国政府和北洋政府的关系开始隐隐对立起来。而来自未来的杨雪也知道,在不久的未来,这两个政府何止仅是政治立场对立?两个政府间的战争将发生无数次,而北洋政府会被推翻。
可是,即便杨雪再如何知道未来的走向,她难道能说出来吗?在北洋政府还执政的现在,在北洋军阀依然强盛的现在?
恍然一笑,杨雪没有明说,只隐晦的说了一句:“古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谁是真正的为国人考虑的,我便看好谁;谁的身后能使国民站得安稳,谁便能掌控政权。”
叶圣陶和其他人都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都没有注意到杨雪面庞上一闪而过的忧虑。
原本,关于《我有一个梦想》之事,她便有些担忧了,现在北洋政府和中华民国政府同时给她出的难题,则更使她愁上加愁。
三天前,《我有一个梦想》刊登之后,孙钟山先生首先便从寻到她的电话号码,致电给她,邀她至粤前往中山大学任教。杨雪并未一口答应,而是慎重的请求孙钟山给了她思考时间。
当然,也幸好她这样做了,因为就在第二天——
31.民国31
当然,也幸好杨雪这样做了,因为就在第二天,也不知道北洋政府是从哪得来的消息,竟委托教育部也打了个电话过来,邀请她进京授课,甚至还给出了任由她挑选授课高校的条件。
北洋政府和中华民国政府以对杨雪的争夺来作为暗斗的筹码,倒是让杨雪成了那一个被殃及的池鱼。
虽然这或许是《我有一个梦想》发表过后,她仍然过的风平浪静的原因之一,或许这样的两份邀请足以暂时保证她的安全,但相比之下,这同样也会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之处。
如果,她只答应了两个政府间的邀请中的一方,则必会得罪另一方;如果,她两个都选择拒绝,则势必会被视作不识好歹,两方都给得罪了;如果,她两个都答应了,又难免会被视作墙头之草,毫无本身文章里的风骨。
一时之间,好像不管她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不会是最好的决定,其中的差别,不过是谁的情况比较坏,谁的情况更坏罢了。进退维谷间,杨雪大感自己遇到了自来到民国后,最难的选题。
“你在想什么?”见杨雪怔愣了许久都不曾说话,许章序问道。
杨雪偏了偏头,突发奇想的问道:“刚刚,我同他们在谈北洋政府和中华民国政府之间的事。我忽然想到,如果,这两个政府为了相互间的较量,同时向你提出一个同样的要求,你要怎么做?”
看着许章序听到自己的提问后陷入沉思的模样,杨雪忽然发现,世人对许章序的评论,在某些方面,的确是公正的。一开始,光站在章嘉芬的角度来看,她对许章序虽无甚憎恶,却决计是没有什么好感的,以至于回国之后,她可以毫不犹豫的在《不做秋扇》里写下他对章嘉芬的种种恶行。
但到了如今,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同许章序交友,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拿她方才问的问题来说吧,若是将这个问题拿去问其他人,其他人的第一反应则必是“他们为什么会因为较量而来难为我?”,鲜少会有同许章序一般的人,无论对方问的话看起来有多荒谬,他总要认真思考后,再给出一个回答。
“他们提的要求定然是我可以满足的?不危害他人的?”许章序仔细斟酌后,忽然反问道。
“是。”
杨雪含笑点头,许章序便像解决了一道难题般爽朗道:“那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如果这件事,是我可以办到的,如果做这样的事,并不违背我的初心,那么我就会答应他们。反正帮一个也是帮,帮两个也是帮。当然,如果做这件事本身就是于国家有利的,就更好了。”
“你不怕被视为墙头草?”杨雪挑了挑眉,颇感兴趣的再次问道。
许章序听了,也只是不在意的笑了笑:“先不说这两个政府有没有这样看重我,还要特意分析我的为人。就算他们真的这样想了,但跟同时得罪两边,还是先暂保自己的安全,不被两方攻讦要来得重要些。”
顿了顿,许章序大概是认为自己这话说得还不够准确吧,连忙望着杨雪补充道:“我不是说我有多怕死,我只是觉得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比起就这么因为所谓的‘骨气’断送性命来说,倒不如让我先保住性命,写出更多的优秀的诗歌文章。”
说罢,许章序还特地琢磨了会儿杨雪的神色,见杨雪听了自己的话,少有的从眼底身处乍现出璀璨之光后,便不由自主的放宽了心。
杨雪并未发现许章序偷瞄自己的眼光,反是前所未有的对他笑得灿烂:“恣慕,要是放在从前,就算有人要来同我说,我定然是怎么也不会相信,我们竟还有这样促膝长谈的一天的。”
这是她、也是章嘉芬的一生中,第一次唤出他的字,但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杨雪是真正将他视作为一个可以与之深交的好友。
“噗嗤,那场沙龙过后,我也以为你可能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关于我的任何消息了。”带着他独有的幽默感,许章序同样开怀大笑道。
但也是这一刻,杨雪突然便觉得,许章序这一辈子,一定是过的极为开心的!他所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由自己选择的,他不在乎有多少人追捧自己的诗,也不在乎女性意识崛起后,有多少人开始有意无意的视他为典型案例。
他在为自己而活,所以,他做的每一个决定于他自己而言,都是问心无愧。
杨雪悄悄的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同这样的人打交道,若是做朋友便最好,因为他无疑是能为你带去快乐的。若是与他交恶,也没必要去同他置气,因为你要知道,或许,他根本都不将你有意无意的责难当一回事。
“嗯哼,或许我们真的是最创世纪的一对好友了。”接着许章序的话,杨雪同样开启了玩笑。
“咳咳咳”
听了杨雪的话,反是许章序有些惊得被口水给噎住了。仔细说来,确实是“创世纪”,国内第一对离婚成功的夫妻成了好友,可不是“创世纪”吗?
无奈的笑了笑,许章序这才忽然想起来要问杨雪:“对了,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北洋政府和中华民国政府一起来找你麻烦了?”
只停了片刻,他又立马随口猜道:“该不会是因为那篇《我有一个梦想》吧?”
杨雪笑了笑,算是承认了许章序的话,但具体是什么,她却也没打算说出来。她低垂着头随口说道:“这个问题,你刚刚已经替我解答过了,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的。”
她决定两个政府的邀请都答应下来。
诚如许章序所言,她确实是有些高估了自己,于政府而言,她现在顶多只是个影响力颇大的文人,丝毫没有足以触动政、权的力量,他们又怎么会刻意去分析她的点滴?
反倒是她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或许还能有效的遏制住一些人对自己不利的想法,利远远大于弊,她何乐而不为?
“你和恣慕在说些什么?”和其他人结束了新一轮探讨的沈得鸿,不经意间瞥见了杨雪正和许章序相谈甚欢,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但杨雪却眼角带着些许的自得,望着沈得鸿,戏谑道:“讨论诗歌,你要来吗?”
“你欺负我不写诗?”沈得鸿自知杨雪是在调侃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感觉有些好笑。
就连一旁正在讨论着其他话题的胡适,也忍不住笑道:“雁冰也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来就来。”
谈笑着,几人便真的沉浸到了诗歌的探讨中,激烈时,总还会发出或气急或舒爽的喟叹。
32.民国32
一一答复了中华民国政府和北洋政府,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杨雪才将事情告知给了胡适,说明了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的缘由。
谁知胡适沉吟了许久,没说什么其他的,只说让杨雪从报社里带一个记者去,正好实地考察考察如今国民正关心的两个政府间的问题。
杨雪虽感到有些好笑,却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直接便同胡适协商定下了要带走的记者。《公报》既然宣称了要使真相与公道大白于天下,自然也须跟上时事的传讯速度。
七月六日,拿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后,杨雪和《公报》报社派出的记者小李,早早便坐上了黄包车,前往火车站等候前往广州的火车。
但黄包车才甫一停在火车站的站口,杨雪首先看到的,便是一辆崭新的小轿车,而车的前方,却是她许久没有见面了的卢筱嘉。
鲜少身着军装的卢筱嘉,见自己等的人终于来了,便也不等杨雪踏下黄包车,直接向着杨雪走去。
“自从佑亦你来找我说了《公报》一事,得到了我的支持后,似乎便再没有来找过我了。今天若不是我得到了消息,佑亦莫非就要离开沪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