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懒得搭理他,依旧夹着豆豆往前走,吴金贵只好悻悻地挠了挠头,另外几个随从则齐齐把头低下,一个个的肩膀都在可疑地抖动。
两个小厮庚儿和康儿把书房打扫干净后便无事可做,凑在一起正聊得开心,哪里能想到主子已经来到了书房外。
元徵推开书房门把豆豆往地上一放,突如其来的声响把两个小厮吓了一跳。
庚儿身手灵活,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倒骑在椅子上的康儿可就惨了,主子突然来这么一出弄得他手脚都缠在了一起,抬眼一看主子身旁的小姑娘,惊得连人带椅子直接扑倒在地上。
庚儿虽然没出洋相,但也是一副呆傻的模样。他们几个小厮都是伺候老爷好几年的人,之前年纪小的时候也常去内院,自家小姐长什么样子还是有些映象的,这明明不是自家小姐偏偏又和夫人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到底是谁,和老爷是什么关系?
元徵看着这两个丢人的家伙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声:“主子不在你们日子倒是过得悠哉,还不赶紧滚起来!”
豆豆见康儿挣扎了半天依旧和椅子纠缠在一起觉得这家伙蠢毙了,咯咯笑道:“真是个大笨蛋,腿都别在椅子腿里了,怎么还站得起来嘛!”
庚儿厚着脸皮凑到元徵跟前儿小声道:“老爷,这位是……”
“我闺女,你们的二小姐,看不出来?”两相对比元徵觉得沅儿果然是她元徵的闺女,哪儿像这俩傻小子,笨得要死!
两个小厮不敢多问,互相拉扯着滚了出去。
元徵走到书案前坐下,只见公文信件果然堆积如山,一时头大如斗。
“父亲,您的书房比姑父的大好多,漂亮好多,书也好多。”豆豆绕着书房走了一圈,忍不住出几声赞叹。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元徵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合着自己在小家伙儿心里终于赢了窦大勇一把?
豆豆倒是没有多想,哒哒走到元徵面前,仰着小脖子道:“父亲,给我讲讲母亲的事儿呗。”
元徵把她抱到腿上坐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道:“是不是今日母亲没理你,不高兴了?”
豆豆摇了摇头:“没有,姐姐身子弱,母亲肯定是要先顾着她的。祖母之前和我讲过,要想得到别人的喜爱,就得先让人家先认识自己,然后才谈得上喜欢。母亲都不认识我,肯定不知道我是个最可爱的小姑娘呀!”
既懂事又臭屁的话让元徵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他把豆豆往怀里拢了拢:“沅儿,其实父亲并不怕你母亲。”
“那她都挠您了,您也不生气?”豆豆有些好奇。
“这事儿说来话长了,和你讲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元徵苦笑道。
豆豆掰了掰指头,大人们都是这样,每次说到自己想听的事情,就是用这一句话打人家!
“父亲,是不是您欠了母亲钱呀?我见人家欠人钱的都是这样,还被人家打呢。”豆豆突然蹦出一句话。
元徵差点儿噎住了,欠钱?
第二十二章 重拾规矩
元徵每次和豆豆单独相处都能从她哪儿得到大大的“惊喜”,他伸出手捏了捏眉心道:“沅儿,欠人钱固然可怕,但却不是最可怕的。只要人肯吃苦会经营,或许再加上那么一点运气,钱总会有还上的一天。”
豆豆转过小脸疑惑地看着父亲,欠钱还不是最可怕的?她在卫所里见过好几个因为欠钱被打得头破血流,甚至还有断胳膊断腿的,他们看起来可惨了……
“沅儿,世上最不能欠的是人情,人情债才是永远还不清的。”元徵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但此刻他不想再用诸如年纪小这样的借口敷衍眼前的小家伙儿。
“那……父亲的意思是您欠了母亲人情喽?”豆豆果然还是瞬间就能抓住话里的重点。
元徵微微点点头:“父亲不欠她,但欠了她的父亲,就是你的外祖父。”说到这里他眼中露出一丝旁人看不懂的笑意。
“我听说书的老伯伯讲过的,父亲欠了钱,儿子也必须帮着还,从前外祖父帮了父亲,您要报答他,所以您对母亲从来都不会生气,就当作是赔债了。”豆豆很快把她的理解说了出来。
这话说得有些幼稚,但明显元徵的话她是听懂了的。
果然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虽然年纪小了点儿,不过……元徵顿了顿接着道:“沅儿,你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但是父亲觉得你可以再含蓄些。”
含蓄?豆豆听不懂了,一双大眼睛显得有些迷茫。
“意思就是说,有的时候你心里想明白了的事情,并不一定要说出来,你可以,嗯……就是……”元徵瞬间觉得自己变得笨口拙舌的,根本没有办法让对方明白他的意思。
豆豆:“……”
向来伶牙俐齿的她同样生平第一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别人的话。
元徵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就好比方才,那个笨小厮康儿,就是摔在地上的那个,刚才你要是不出声儿提醒他,他虽然一时半会儿还站不起来……”
“我明白了!”豆豆笑嘻嘻打断元徵的话道:“父亲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提醒他腿别在椅子腿里了,然后就可以在一旁看他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这样肯定更有趣儿!”
元徵:“……”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明明想说的是你以后嘴别那么快,这样是很容易得罪人的……
老夫人离开湘颐院后直接去了柏瑞堂,这是元徵特意在府里给她修建的居处。虽然不像朝云院和湘颐院那样占地广阔,最难得的却是那两株千年古柏,亭亭如盖寓意吉祥,最是适合老人家安居养老。
“老夫人,您要不干脆躺一躺?”吴妈妈早就安排人收拾好了卧榻,随时可以休息。
老夫人摆摆手道:“不忙,顾氏还没有和沅姐儿见上面,我放心不下。”
“是。”吴妈妈接过丫鬟们手里的茶水轻轻放在老夫人顺手的地方,自己则坐在锦杌上陪着主子聊天。
如今打理内院杂事的是谢福的妻子,他们夫妻都是老夫人的心腹,府里的大事小情只要老夫人想知道,都能第一时间传到她耳朵里。
湘颐院里生的事情当然也不例外,顾朝前脚才给元徵和豆豆撂了脸子,老夫人后脚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翠姑,我做了十年的好婆婆实在有些腻味,你说我现在要是后悔了,也学着人家磋磨一下儿媳妇还来得及么?”老夫人听了下人传回来的话,淡淡笑道。
“老夫人,您……”吴妈妈如何看不出主子生气了,可她自己也是从媳妇熬到婆婆的,夫人这样的儿媳说句不好听的真是欠收拾。
“翠姑,让人去传话,今日我便在府里歇下了。”老夫人用杯盖刮了刮茶沫子,“让二老爷和二夫人都过来用晚饭。”
吴妈妈应了一声走出了屋子,老夫人脸上却现出了一丝苦涩。说来也可笑得很,别人家都是十五六岁的新媳妇进门立规矩,到了她这里,进门十年才让儿媳妇第一次伺候用饭,算不算是自作自受呢?
她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辛酸。为父亲守孝耽搁了婚事,家道中落不得不与人做填房,进门后婆婆、妯娌的百般刁难,夫君的好色滥情,继子母族势大欺人……
也正是因为她深知做媳妇的艰难,自从有了儿子那天起,她就下了决心等自己有了儿媳,不敢说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疼爱,但绝不会故意刁难。那些磋磨人的手段她从来没想过用,更没想过要给儿子房里塞人让儿媳妇膈应,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却更加纵容了顾朝的大小姐脾气。
是啊,人家可是打小儿按着太子妃,一国之母的标准教养的,哪儿伺候得来儿子这样的“普通”夫君,自己这样的“普通”婆婆!
然而,即使是皇太后从顾朝几岁时就赐下靳老婆子亲自调教,不也没能入了陛下的眼?结果一只脱了毛的凤凰就这样落到了自己家。
既然她不惜福,那么就从伺候婆婆用饭重新开始,学会怎么做人家的儿媳!
书房里,第一次尝试纠正豆豆小毛病的举动宣告失败后,元徵寻了几本画册扔给豆豆,让她自个儿到一边胡乱翻看,他则把书案上的书信和公文取过来粗粗浏览了一遍。
处理完几份急件后,元徵感觉自己肚子都唱空城计了,抬头一看天色渐暗,豆豆却依旧趴在小案几上看着画册。
“庚儿、康儿!”元徵朝书房外唤了一声。
很快两个小厮便走了进来,庚儿嘴快抢先回道:“老爷,刚才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请您到柏瑞堂用饭。”
康儿也不甘示弱,很快加了一句:“也让二夫人去了。”
“沅儿,走了。”元徵站起身走到豆豆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肩膀。
豆豆抬起头见是父亲,眨巴着眼睛道:“父亲,要去哪儿呀?”
“你肚子不饿?咱们去祖母院里吃好吃的。”元徵拉起豆豆的小手离开了书房。
“东翁,您可回来了。”他们刚一出门,一位四十岁左右,颌下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便迎了上来。
元徵放开豆豆的小手,朝男子拱了拱手道:“延平兄。”
“这是……”他仔细打量了豆豆一番,捋了捋胡须肯定道:“必是令嫒。”
第二十三章 母亲真笨
葛先生名叫葛均,字延平,善谋略工诗画,在才子如云的绍兴府也是颇有名气,然而他考运却是差到了极点,十几岁中了秀才之后便屡试不第。
元徵到浙江上任后经人介绍两人相识,正应了那句话——白如新倾盖如故,早已息了科举之心的葛延平便应元徵之邀做了府里的一名幕僚。
虽然他只见过顾朝几面,但绝色倾城的美人对一名极擅诗画的人来说印象远比一般人来得深刻。
他一眼便认定了豆豆是顾朝的女儿,顾朝的女儿当然就是元徵的女儿,所以不等介绍便做出了判断。
话一出口他很快便现了问题,不是说元家的小姐自小身体极弱,从不出院门半步,可……这小姑娘虽然看似有些单薄,但分明一副身体健康活力十足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向来自诩绝顶聪明的葛先生愣住了。
“哈哈……”元徵大笑着拍了拍葛先生的肩膀,“正是小女。沅儿,过来见过葛伯伯,他乃是诗画大家,要是能得他指点一二,你一生受益无穷。”
“东翁谬赞了!”葛先生对元徵的夸赞十分受用,不过还是稍稍自谦了几句。
“葛伯伯好。”豆豆乖巧地行了礼,心里却想着这位老伯的长胡子要是能揪几下玩玩该多好……
母亲有请元徵不便多耽搁,很快便带着豆豆告别了葛先生朝内院走去。
顾朝的衣食住行向来极为讲究,虽然只是到自家婆婆院里用饭,她还是又好生捯饬了一番。
妃红色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朝云髻上一对并蒂海棠花簪,脸上的妆容也十分精致,整个人艳丽而又不失清雅,完美得让人寻不到半点瑕疵。
等她到达柏瑞堂的时候,元徵和豆豆早已换了衣裳净了手,和老夫人有说有笑。
当着婆婆的面顾朝的态度比之前好了许多,豆豆行礼后她甚至还伸手虚扶了一把,脸上的笑意虽然很淡,却因为她绝色的容貌显得极为动人。
人到齐后美味佳肴很快上了桌。
老夫人坐在上,豆豆被她招呼到身旁坐下,顾朝则很自然地走到元徵身边。
“翠姑,你去沅姐儿那儿,今日让二夫人伺候我用饭。”老夫人半点情面都不讲,直接吩咐道。
顾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规矩她当然学过,可做了十年媳妇却从未真正实践,生疏是必然的。偏偏婆婆的要求合理之极,她根本寻不出任何理由拒绝,眼神忍不住就往元徵那边飘。
元徵并不迂腐,更不是那些粗枝大叶不懂内宅争斗的鲁男子。因为母亲当年的境遇,他十分反感那些磋磨媳妇的行为。然而今日老夫人的用意他明白得很,况且在他看来顾朝的确早就该受些教训,哪里还会替她说半句好话。
顾朝见他丝毫不理会自己,只好暗暗咬了咬牙,顺从地站到了婆婆身后。
替人布菜这样的活儿,看似不费什么气力,想要做好了并不容易。对于今日的顾朝来说更是如此,鸾尾长裙很美,然而为了追求翩然若仙的感觉袖口过于宽大,做起事来就十分不便了。
只见她一阵手忙脚乱,一会儿镯子碰到碗碟,一会儿袖子把酒杯带倒,一会儿又差点把菜掉到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看得直摇头,元徵忍着没好意思笑,唯有豆豆边吃边往顾朝那边瞅,母亲似乎有点笨,夹个菜都夹不稳,不过好像也有点可怜,饭都没得吃……
在豆豆的记忆中,姑姑家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
窦家本来也没有几个下人,吃饭的时候就是主子一桌,下人一桌。她三岁之后便不再需要乳娘喂饭,姑姑和姑父也都不要人伺候。
姑父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长辈,姑姑自然也不需要立什么规矩,除了吃饭的时候姑姑不许她多话,基本上爱吃什么,吃多少是没人管的。
今日明明满屋子的丫鬟婆子,祖母偏偏要让笨手笨脚的母亲伺候用饭,明明是在故意欺负人嘛!豆豆心里对祖母有了小小的不满,对母亲也有了一点点的同情。
要是在从前她早开口了,可父亲今日的话事后她也仔细想过了,其实就是嫌她话多,她怕自己管不住嘴只好端着小碗一个劲儿吃菜。
在豆豆眼中欺负人的老夫人其实同样不舒服,她本就不习惯磋磨儿媳妇,而且顾朝比她想象的还糟糕许多,简直没法继续吃下去。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道:“好了,你也别站着了,坐下来吃吧。”
顾朝都快气爆了,如今天气已经有些寒冷了,伺候婆婆这么半天饭菜早都凉了,现在还吃个什么!尤其是那个小东西,真不愧是个野孩子,跟几辈子没吃过饭似的,一直抱着那个小碗扒啊扒的,哪儿有半分规矩,比湘儿差远了!
不过她一想起湘儿今日睡前求她的那些话,只好再次压了压火气,温声应道:“谢母亲。”说罢优雅地坐了下来。
顾朝能这样顺服倒是出乎老夫人的预料,看来这块榆木疙瘩也不是全然没有改变的可能,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凉了的饭菜自然没有什么吸引力,顾朝随便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母亲,湘儿说喜欢和沅儿在一起,您看这几日能否让沅儿去多陪陪湘儿。”顾朝想起女儿过几日便要离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这次本来就打算在府里多住些日子,难得两个小姐妹投缘,湘姐儿马上便要离开了,沅姐儿肯定是要去陪陪姐姐的……”提起元湘,老夫人声音有些哽咽,她转头看向一旁的吴妈妈:“翠姑,沅姐儿身边伺候的人今日跟来的是哪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