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许合子坐上何满子的马车,让与她前来的护卫骑着马在后面跟着,几人出了芳林门直往丰安坊,转过弯路经光行坊、开明坊后便到达大业坊。
颜丽冰虽是月之地平康坊丽人阁的头牌名妓,但贵人们所赏的银两多数进了丽人阁鸨母的口袋,自己能拿到的也不多。如今病重只得居住在多年未休的破旧老宅里,因为长安城小户人家是不能对着宽敞的大路设大门的,颜丽冰父母早亡,这栋坐落在路边的老宅的大门设在马路的背面,何许二人找到了大门走进去时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们曾经熟悉的,与豪华的皇宫、长安地繁华格格不入的世界!
颜丽冰在丽人阁里的好姐妹薛春娘和前宫廷都知贺智黎从她重病不起就一直照顾着她,听到好姐妹前来,颜丽冰惨白的脸似乎多了些许血色,拉着50多岁的贺智黎问道:“到哪儿了?快叫她们进来,在哪儿呢?贺前辈!快让她们进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两位姐姐,死了也没啥牵挂了!”
贺智黎看见门外正往里走进来的何满子和许和子,回头对她说:“你别胡说,那不是来了吗?那两个丫头比你大,可如今你这副模样好像年长她们似的,你以前是那么要强,这次你要赶快好起来,把她们两个比下去!啊!”
此刻的贺智黎就像一位哄着自己孩子的母亲,用那期盼的眼神和温和的声音安慰着颜丽冰。
颜丽冰微微翘起干涩破裂的嘴唇,过于惨白的脸让她的牙显出一种腐坏的暗黄,吃力地道:贺前辈,谢谢你给她们写信!总算盼来了,总算来了!就差她们两个没见了!“
这虚弱无力的期盼声让一旁的薛春娘忍不出又哭出了声:”姐姐,你要好起来!丽人阁里就属你待我最亲,你我情如姐妹,什么苦我们没吃过!这一关你撑过去了也就没什么再难得倒我们了!”
“是啊!是啊!妹子,什么苦我们没吃过呢!”
薛春娘看见何满子和许和子走进,用手轻轻地拍颜丽娘的手背:“我去迎两位宫里来的内人姐姐!你好好躺着啊!”说罢抽搐着起身去迎许和子和何满子。
颜丽冰名满光一时,生了重病却居住在这么破烂的地方,这长满杂草的庭院,这布满青苔的瓦房,无人清理的败叶……这种曾经的辛酸与苦楚冲击着何满子和许和子,她们对这种环境太熟悉不过了,熟悉到几乎能叫出这些随处可见的野草的名字,从外面看向屋内那如同死了一般卧躺在贺智黎身边的颜丽冰,热泪早已模糊了她们的视线,微颤着的抽搐声替代了往日好姐妹相见时该有的欢乐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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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缠头:**的赏银
☆、第十章 玉树流光
“两位姐姐可来了,丽冰姐一直念叨着你们呢!快进去吧!”
薛春娘用她那哭肿的眼无助地看着何许二人,欠了欠身又回头看在病榻里发着虚弱呼声的颜丽冰——
她那枯瘦的手无力地晃在半空中:“满子姐姐,和子姐姐,你们...你们来了吗?”
何许二人快步上前,一前一后蹲在床边,何满子泫然欲泣,紧握着颜丽冰的手说:“天哪!妹妹!你怎会病成这副模样?竟也不告诉我们一声,你可还当我是姐姐?”
“你们也有你们的艰难,贺前辈给我找了好多名医,都说是心腹痞,治不好了,一吃东西就全吐出来,胃口是有的,但只要吞下去一会儿就全吐出来了。”
靠在颜丽冰下身的许和子早已哭成泪人,她不敢相信:那个曾经活泼开朗的鲜活生命竟会被这病折磨成这副枯瘦模样——如同一堆被人丢弃的白骨。不管是感伤艺人凄惨的结局还是对姐妹的悲怜,她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但因为抽噎而抖动的身体已被颜丽冰发觉。
颜丽冰将目光疲软的投到许和子身上,虚弱地安慰道:“姐姐莫要哭泣,想当初在吉州与你相识,那时的你我多天真啊!什么都不顾,就一股脑的想唱歌。我天天跑去找许师傅(许和子的父亲)学艺,在那与你整日相伴,在许师傅的指点和你的帮助下我有了很大收获,你我虽不是亲姐妹感情却也早已胜过亲姐妹了,”她停了停,吸了口气继续道,“后来你被召进宫我流落长安!我生活艰难你初入宫廷也不得志,多亏认识与你一道出宫的满子姐姐,我们一见如故,”颜丽冰停了停又将目光拉回何满子脸上,“满子姐姐每月将自己的俸禄分与你我度日,每每想起,我都不胜感激!”她紧了紧握着的何满子的手,“本想!人的一生是何其漫长,要找个恰当的时机好好报答姐姐的恩情,怎会料到,恩情还没报却得了这病!恐怕再在没有机会报答姐姐的大恩大德了!”
说着热泪便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滚下,顺着耳朵滑下绣枕。
何满子看见赶紧用手绢擦拭她的眼泪:“别说傻话,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我们再去游曲江池,还记得当年初次与你相识便觉相见恨晚,有说不完的话,与和子妹妹一道,我们泛舟湖上促膝谈心,那是何等欢乐闲暇的时光啊!”
说到这,身后仍在埋头抽搐的许和子慢慢抬起了头,往日游湖的时光好想就出现在眼前。
颜丽冰弯着嘴角盯着房顶:“是啊!真想再游一次!”
喃喃中便张口清唱:“丽宇芳林对高阁……”何满子不由自主张嘴就和上:“新装艳质本倾城。”一听到这熟悉的曲调,许和子也跟随唱道:“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一旁的薛春娘和贺智黎也加入轻声和唱:“妖姬脸似...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玉树流光照后庭。”唱到这,刚才哭红了眼稍稍收住的许合子再次对着病榻掩面痛哭,“花开花落…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落红...满地...归寂中!”……
一曲《玉树后庭花》毕,屋内已是一片抽泣,年长的贺智黎看见此状,立刻站了起来:
“满子、和子!别让冰丫头难受了,大家都快快收声!”
滚着热泪的颜丽冰却轻笑道:“贺前辈,别担心,我没事的!好久没有这样与姐妹们一起共唱一曲了——只为我们开心,不为他人献唱真好,真自由啊!”她的目光暖和了起来,如同被折断已奄奄一息的枝芽遇水后又焕发短暂的新生一样,“今日两位姐姐难得出宫,我有个心愿想在今日完成。”
“是什么?”何满子和许和子前后回道,“你说吧!”
“我双亲早故,又沦落风尘,见惯了红男绿女卿卿我我,本以为不会再为世间男子动心。偶然一次遇见城南歌者良悟中,他与我身世相似感慨相同,我们相互怜惜并许下终身厮守的誓言,原本待到攒够了赎金便求妈妈放手,离开丽人阁与他远走他乡度此余生。怎奈患了此病一病不起,他与我无名无份不好长伴榻边,辛劳了贺前辈和春娘,今日两位姐姐也在,我想与他今日拜结连理,完了我许他的诺言,也让我安心的走!”
何满子和许和子对望了一下,何满子道:“这有何难,你既已许下芳心,姐姐相信你的眼光,叫他前来相见吧!”
颜丽冰将目光对着薛春娘道:“春娘!你去叫中哥哥进来吧!”
“好的!我这就去!”
薛春娘抹了抹眼泪,踱步走出去转向院里墙角边上的一扇小门,把良悟中叫了出来。
他因为整日担心颜丽冰,睡不好而双眼尽显疲惫,布满了红色的血丝,顾不上打理的脸上已布满胡茬,七尺大汉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迈着不稳的步子走进了院中。
“良大哥,你还好吧!”薛春娘看良悟中路都走不稳便忧心问道。
“我没事!”
良悟中走近拜见何许二人后,贺智黎便告诉她颜丽冰想在今夜与他把堂拜了,了了心愿他也可以名正言顺的以丈夫之名来照顾颜丽冰。
良悟中听到后又喜又悲,强忍着泪水像个孩子一样跑出去采购所需的物资,并通知自己的几位好兄弟前来喝喜酒。
颜丽冰让薛春娘去告知丽人阁的众姐妹也前来喝杯喜酒——本是丽人阁金子招牌的颜丽冰重病后让鸨母蒙受了巨大损失,听到薛春娘说她要嫁给一个贫贱的小子,更是火冒三丈不许任何人前去,众妓深知颜丽冰曾为丽人阁赚下了不少钱财,达官贵人赏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没想到人就要死了鸨母仍如此不近人情,集体怒怼说如果不让前去就集体罢工,鸨母看寡不敌众便以扣工钱为条件答应下了。此事传到相邻的院里去,其他院里的姑娘闻着伤感,也向各自鸨母请求前去祝贺,一时间,整个平康里巷的姑娘成群结队地前往,拿着小贺礼都要去送送病重的颜丽冰出嫁。
看着平康里巷的姑娘们络绎不绝的前去,丽人阁老鸨又动了歪脑筋:本以为颜丽冰死了自己将损失一大笔,但是现在人还活着卖身契也未满期,她既然在这个时候嫁人就违反了契约,自己可以趁机再捞一笔。想着便带上五六名打手直奔大业坊。
大业坊颜丽冰老宅门外已挤满了平康里巷前来的姑娘,看见丽人阁鸨母带人前来都纷纷怒目视之。鸨母和打手直冲冲地冲进院内。
院内已被前来祝贺的姑娘们简单布置,喜庆之气油然而生。此时的房内,何满子和许和子正对着镜子给颜丽冰梳妆,要让他美美的嫁出去。
鸨母理直气壮地拿着卖身契冲入大堂,高举着契约的手道:“新郎官给我出来!今天要是没有一万两银子,我看谁敢娶她,不服就出来和老娘去官府说理去。看你有理还是我有理。”
良悟中听到有人高声喧哗便要过去,何满子让许和子看着颜丽冰便走出房门。
贺智黎早料想到丽人阁老鸨可能会出此一招,让早已等候的二十几名打手出来团团围住老鸨,然后走近对她说:
“老婆子我在皇宫里混了大半辈子,什么丑事什么丑人都见过,我不想作恶,但是谁要是敢先作恶。别人敢干的我也干得出来。今晚是一个曾经为你招揽无数客人赚取无数钱财的女子的大喜日子,你要是敢在这给我捣乱,我就让你今晚躺在这走不出去!”
贺智黎本是唐玄宗钟爱的皇室艺人,原本在宫里梨园做都知,年纪稍大后对宫廷里明争暗斗的环境心生厌倦,禀报玄宗想出宫并得到恩准。贺智黎曾经见证过不少宫廷的大变故,她杰出的技艺亦让玄宗对她十分敬佩,出宫后特许她在宫外开设艺馆,并亲自题字“流光殿”,馆内艺人只接待前来观艺的文人雅士,为色欲而来者可用武力驱之。
鸨母对贺智黎的威名也略闻一二,心想有皇帝老儿给她撑腰自己惹不起,在一阵阵姑娘们的嘘声中识趣儿地带着那几个打手走了。
☆、第十章 玉树流光 2
天慢慢黑下来了,院里张灯结彩欢腾一片,大家似乎都忘记了这位将要出嫁的新娘已病入膏肓朝不虑夕。
“吉时已到!”......
在司仪高昂响亮的欢呼声中,何满子和许和子搀扶着早已换上一身红色新娘婚装的颜丽冰缓缓走出,在房门两侧围观的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片安静逐渐扩散到厅内,到院里,再到大门外……
姑娘们沉默着不时向大堂内探头张望。有着同样女儿情怀的她们,都能感同身受在欢乐场里挣扎着生存后被丢弃的结局是怎么样的悲凉,欣慰的是有一位男子能用爱情来将这一切抹去,和爱情比起来那真的算不得什么,哪怕有了这份真爱的洗礼后,自己将走入死亡也心甘情愿!
鲜红的纱织盖头将颜丽冰若隐若现的容貌映衬得如绽放的月季一般娇媚,恰如往日她惊艳长安时的非凡容姿。
许和子对等在门边的良悟中微笑道:“要把新娘子从闺房领走,要过姐姐这关!”
“任凭姐姐差遣,悟中自当顺从!”良悟中作揖笑答。
“丽冰无父无母,你也身世孤苦,只愿…只愿如今你俩结了这百年之好,好好珍惜彼此,永结同心共赴白头!”
何满子拿出刚刚和许合子一起准备的用红布包着的贺礼,“你和子姐姐和我匆匆赶出宫,也没来得及为你两准备些像样的贺礼,这是我两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说着何满子正要把贺礼递给良悟中,颜丽冰伸手挡住她向前伸出的手道:“二位姐姐,你俩出宫看我已是最好的贺礼,怎能将身上的全部珠宝首饰摘下当贺礼呢?不收你俩也不放心,我就收其中一件好吧!其它你们两拿回去!”
颜丽冰低头就要打开选取是,一旁的许合子也伸出了手阻止道:
“妹妹!这些首饰你必须收下满子姐姐和我才放心,就别再推托免得耽误了吉时!啊!”说罢便递给了良悟中。
良悟中没有接住,为难地看着颜丽冰道:“这!……丽冰,你看这!”……
“那就多谢二位姐姐,收下吧!”
良悟中跪下接住:“多谢二位姐姐成全,将丽冰交付于我,日后必定好好疼惜她,不辜负姐姐的嘱托!”……
良悟中将颜丽冰背到大堂,众人又重新恢复了欢腾,人群中有姑娘叫道:
“快让开!快让开……新郎背新娘出来拜堂了!让开让开……”
在众人的瞩目和欢呼声中,两位新人在大厅上对拜,因为两人都无父无母,年长的贺智黎充当长辈接受了他们的跪拜和喝敬上的喜酒。
为了不让颜丽冰过渡烦劳,众人送上祝福吃了喜酒后便逐渐散去,许合子和何满子待众人都走散了便将颜丽冰送回榻上休息,再三叮嘱她要好好养病,颜丽冰拉着她们在榻边上说了一会话便睡着了。
为了赶在宵禁前回宫,何满二人请求贺智黎要时常托人带信入宫告知颜丽冰病情后,便匆匆告辞顺道赶往普昌坊慈恩寺为颜丽冰祈福。
慈恩寺乃是先皇李治为纪念生母长孙皇后而建。
此时虽是夜晚,但寺内灯火通明。有不少市民仍前来烧香参拜——旺盛的香烟从大鼎炉上弥漫开来,缠绕着四周和那矗立在殿内金光闪闪的大佛。何许二人到殿内拜了佛再出来烧香祈求,希望佛祖能保佑颜丽冰能战胜病魔恢复康健。
往回走时,宽阔的广场中心那棵比佛像还高大、光秃秃的枝丫如千手观音在挥舞着手臂的大树让许和子忍不住问何满子:
“姐姐,刚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现在正是三月,所有植物都在相争着吐芽生长,这棵树倒好,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难道已枯了么?”
“不是的妹妹!这叫娑罗树,亦称无忧树,传说此树是佛国的宝树,在湿润的地方可常年青翠,在稍干燥的地方则会落叶,到了五月才会长出叶子来!”何满子边走变回答。
“是吗?难怪现在还光秃秃的,看上去挺怪的!”
“这有什么怪的?我倒觉得它如梅花一般高洁,一个无意与诸树争绿,一个无意与百花争艳,逍遥自在!”
“姐姐是在说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