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阿蛮去梨园告知自己腿旧伤范了,替补之位让其他姐妹补上后便故作一瘸一拐回了寝殿。平时总是不停练习等待时机,挣扎着度日,如今似乎已经找到了出路。终于可以一个人坐下来好好回味那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爱慕。
未央宫太过安静,阳光照耀下院里的枫树在唰唰地发着响声,这声音真的好熟悉,就像当年第一次在延王府枫树窥见他一样——
他身材高大容貌俊美,一身虬结的肌肉让他有足够的力量驰骋战场保卫大唐,20岁便屡建奇功被朝廷封为将军与自己的父亲班秩相同。但让人意外的是,那刚健的体魄并没有让他变得粗鲁,结实挺拔的身体之内拥有的是一颗细致入微的心......
谢阿蛮陷入回忆——
那是一个春风微拂的夜晚,谢阿蛮跟着梨园都知和一班梨园子弟前去延王府演出歌舞。
贵族们穿着华丽光鲜的衣着接种而至,举止优雅尊贵非凡。王府大院里一棵高大的枫树下,梨园乐师们开始奏响了音乐,在众宾客中,有一位穿着暗红官服,肩上还披着铠甲的男子让躲在角落里向外窥望的谢阿蛮心潮澎湃面红耳赤:他浓浓的眉毛下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像夜色中明亮的星光,偶尔随着众人欢笑的嘴唇丰满而透着健康的光泽,粗长结实的手臂不时向前来与他问候的贵族作揖回礼,礼貌地报以那饱满的下巴之上洁白牙齿托出的灿烂笑容。他的一切与谢阿蛮出入的场所所遇到的多数男子是那样的截然不同,在这之前,她从未对一个男子发生过这样的心悸。
“阿蛮!阿蛮!快过来给我绑一下头发!”梨园弟子中一位正穿上演出服的舞女叫道。“你叫阿碧给你绑,”谢阿蛮头也不回地轻声回答,她已无法控制自己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执迷里。
“在看什么呢你?那么好看吗?”叫她帮忙绑发绳的舞女胡眉也过来低头窥望:
“哦!你看他啊?嘻嘻!人家可是将军!年少有为,皇上可喜欢他了!”
“你知道他?”
“知道!我和师傅去过高将军府上演过歌舞,他们家可大了!”
“高将军?他姓高吗?胡眉,他叫什么?府上哪里?”
“切!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叫你帮忙绑个头发推三阻四的,问起男子来倒挺来劲,我告诉张嬷嬷去。”
谢阿蛮赶紧拉住胡眉笑道:“好妹妹,别去,我帮你我帮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胡眉捂嘴偷笑:“受不了你这个骚婆娘,看你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这张脸,一会儿装都不用画了。”
“好妹妹,快说,他叫什么名字!”
“高仙芝高将军啊!他可是以俊美容貌健硕身材闻名,长安有一位贵妇人天天去他家门口等他,闹得那女子丈夫要找高将军决斗呢!嘻嘻!不过高将军也和那妇人一样,到处追着心上人!哎!”
“谁呀?”
☆、第十二章 忆高仙芝 2
“何满子何内人啊!你没看见在宫里何内人是何其高傲,还没升为内人前王孙贵族们听说她入住梨园后蜂拥而至排着队要她去自己府邸演唱,她居然全都拒绝了,玄宗一见到她便立刻诏她去大明宫演唱升为内人,今天她居然到延王府来,肯定是听说高将军也来所以过来的!”
谢阿蛮只感到一阵寒风从自己的心房掠过,那种遗憾与失落让她感觉自己中意的东西被人拿走了,那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宣誓,宣示着某样东西不属于她,这增加了她的挫败感,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让她内心燃起一丝恨意,那丝恨意在她心里迅速生长,刚才发烫通红的脸颊此刻早已披上一层阴霾。
“何满子何内人吗?”
“不是她还有谁啊?”
“你怎么知道高将军就喜欢何满子那样的?别人乱说的吧!何满子不是一进宫不久就被皇上诏见了吗?她怎么会有机会和高仙芝将军……?”
“我跟你说可别乱说出去啊,在这宫里,所有女人都是皇上的女人,要是与其他男子有染就是犯了背叛皇上的死罪。你没看见何满子和高仙芝遮遮掩掩的吗?
“什么?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哎哟!你真烦,边给我绑头发边告诉你吧!”胡眉将手中的红色发带递给谢阿蛮,“听说何满子还未入宫前就已经和高将军好上了,爱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高将军甚至要娶她做将军夫人,但是高将军的父母极力反对——一个卖唱的是绝对不能被允许进入将军府做将军夫人的,更何况他们祖上是高句丽扶余族人,属于大唐外族高官。高老将军是决不允许自己儿子取何满子让贵族们奚落耻笑的。因此当时正好何满子被诏进宫,于是赌气就入了宫廷说要把高将军忘了,高将军悲痛欲绝后来就离开了长安远赴塞外,不知道他这次是回长安长住还是只是回来省亲......啊!你弄疼我了!”
听得入迷的谢阿蛮早已忘记自己正在绑胡眉的发根,看都不看胡眉的发髻就惯性用力往内一勒,发带收紧胡眉头上整撮头发发根就好像被人用力扯了一把一样。胡眉这一叫让谢阿蛮回过神来,连忙道歉:
“妹妹,对不起,我一时失手弄疼你了,我重新给你绑......”
“臭丫头!你们两个在那干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别大呼小叫的惊动了大人们,给我安静些!”看管艺人的张嬷嬷厉声呵斥道,谢阿蛮和胡眉赶紧低头欠身:
“是!张嬷嬷!“
看张嬷嬷回过头忙自己的事后她们两人对视捂嘴偷笑,胡眉继续道:”刚才跟你说的你千万别到处乱说,会惹来麻烦的。”
谢阿蛮轻轻推了一下胡眉肩膀:“这还用你说,你自己注意自己那张嘴才是!不过,你说的倒是也对!”
胡眉回过头对谢阿蛮吐了吐舌头:“什么也对啊?”
“何满子这次出奇地过来延王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柳婕妤平时深得皇上敬重,让何满子前来助兴……“
”知道的惊讶何内人是过来会老情人的对吧?”胡眉斜着眼睛回头看谢阿蛮,“噗”地一声两人闷声偷笑……
谢阿蛮绑好了胡眉的头发,弯着腰继续看过去。只见高仙芝时不时地向隔着一池碧水的小亭子张望,看得出他因为要故作无意地看向那里,眼神落到亭子边上后便立刻收回来,与人交谈几下后又投过去再收回来——
那是一个不认输的男人的眼神——不认输但却已失去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想挽回又不能让别人看出、保留最后那么一点骄傲的男人的眼神。
“那样俊美的男子也有想要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啊!”谢阿蛮心知肚明地顺着高仙芝的目光看过去——
池边亭子的美人靠上,一身白衣的何满子依偎在那里,像依偎着一个男子,她优美的倩影倒映在那池碧绿的春池里。天气还不算热,但她却拿着圆形的团扇上下轻轻扇动,与坐在她对面的柳婕妤谈论着什么——她并不是来献唱的,而是柳婕妤邀请过来的宾客。
看似娴静的何满子此刻并不轻松:她的一颦一笑因为刻意而显得过于僵硬,她知道他——高仙芝会看到自己,所以侧着身克制住不要一不小心就向池对面望过去——看见他!看见自己还恨着的他。
“何内人也确实美,我现在才发现她和高将军真的很配呢!美人配英雄,姐姐你发现没?”胡眉跟着谢阿蛮看过去然后边用胳膊肘提醒她边说。
此时的谢阿蛮那专注冷静的眼神让胡眉有些害怕,她平时没怎么注意到,谢阿蛮楚楚可怜的脸上竟还可以有这样的一副表情——有一种惯性的邪念又开始在谢阿蛮的心里复苏——她白日做梦般的希望何满子最好从她眼前立刻消失或者从那亭上掉入水里淹死,这种危险可怕的想法对她来说就像口渴了想要喝水一样自然——
谢阿蛮出生在舞蹈世家,家里几代人都以卖艺为生,过得不算富裕但也还算温饱。有一次她的父母在外卖艺时遇到一位孤儿,看着可怜便收养了她。那小女孩天资聪慧,看到别人跳舞一学就会,慢慢地跳得比谢阿蛮还好。谢阿蛮的父母很是器重便让她和谢阿蛮两人交替分享同一个角色演出。以前好看的衣裳只属于谢阿蛮自己、好吃的父母也会留给自己,但自从那个女孩进入她们家以后,就变cd要与她一起分享了,这让谢阿蛮渐渐无法忍受。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很乖巧的她并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在她十二岁的脑袋瓜里悄悄做了一个计划:在一次全家带着班子辗转各地卖艺时,谢阿蛮以口渴为由,让大人们先走,她和被收养的女孩一起去山沟里找水喝随后再跟上大人们,姑娘拉着谢阿蛮的手在山沟里找到水正要喝时,谢阿蛮退了几步,找准了位置然后使劲把那女孩往山沟下推,女孩滚下去摔在石块上当场死亡,之后在谢阿满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没有谁知道当时才十几岁的谢阿蛮做了怎样的谋算和一步一步进行实施的,班里的艺人们庆幸谢阿蛮命大还活着没有给班子的演出带来其他变故,而父母也就更加疼爱自己这个“命大”的女儿了!
谢阿蛮在梨园一直只是替补,没有其他意外即使跟到王府来也只是为防正式的舞女有意外让她补上而已。所以在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直在原地盯着何满子和高仙芝的谢阿蛮发现,柳婕妤拉着何满子的手往后花园走,走前还让侍女对高仙芝招了招手。
此时的谢阿蛮对高仙芝只是一种爱慕,高仙芝和她既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但谢阿蛮的这种爱慕有别人他人,那种被人抢走自己心意的东西的紧张和危机感让谢阿蛮觉得很不自在,这种说不清的情绪——也可以说是嫉恨让她不由自主地蹑脚跟了上去。
☆、第十三章 喻鹤望兰
,最快更新唐宫词之梨园天下最新章节!
延王府后花园景色繁华似锦:浓绿的背景之上花儿们尽情释放着自己最艳丽的色彩,尽一片姹紫嫣红;不时飞来的鸟儿轻声啼叫,轻轻降落在花间贪婪地吸吮着花心的花蜜。
远离了宾客们的嘈杂之声,何满子感到轻松了许多,延王府的侍女跟上来轻轻拉了拉柳婕妤的衣角并对她点了点头,柳婕妤收到提示后回过头对何满子道:
“何内人,府上有点小事,你就在花园里随意逛逛,这……这里是王府最清净的地方,你自便,我处理好事务稍后便来!“
何满子回头微微一笑欠了欠身:“娘娘您请便!”
柳婕妤和侍女走后,何满子独自行进在花园的小径上。眼前周围都是盛放的花儿:华贵的牡丹、优雅的兰花、艳红的虞美人……而前方草地上的石桌上,一盆鹤望兰那深绿的厚叶正在微风中轻轻抖动,像一位不做修饰的素人在挥着宽大的手。园里所有的植物都在争奇斗艳,而它的花期仍还未到——只有最中间那刚抽出来的新叶稍稍值得一窥。
眼下,何满子却不被周围这多彩多姿的美景所吸引,反而朝着石桌上那盆孤零零地独自生长的鹤望兰走去……
“这是鹤望兰!男儿之花……”
站在石桌边上独自细赏的何满子身后传来一个男子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这熟悉而锵锵有力的声音曾经给过何满子很多期盼和安慰,而如今,他只会让她伤心和害怕。
“……它是自由温暖的潇洒男儿为心爱的恋人盛开的情爱之花,想以此浪漫的方式向自己的恋人倾诉: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不要忘记,他永远在等着她——这世间很多时候是那样残忍,尤其对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他们深深地爱着彼此却不能在一起,于是死后一个变成在天上悲鸣的天堂鸟,一个化作这阳刚而幽怨的鹤望兰——既然不能在一起,那遥遥地相望总可以吧?等到六月,百花都谢去,鹤望兰会悄然盛开,回望着自己的恋人.....”
“高将军真是见多识广,博学多才!既然那么幸苦又何必再相望呢!一个飞去寻早更好的恋人为伴,一个扎入王府优越肥沃的土壤里生长,对他们两人来说不是很好的事吗?”何满子知道高仙芝就在自己的身后,但她没有回头,泪眼婆娑地接过高仙芝的话。
眼前背对着自己的就是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而此时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战士面对自己钟情之人却变得胆怯起来:
“那么何内人…您…真的已经扎入美好肥沃的土壤里快乐生长了吗?我飞得再远却始忘不掉对一个人的念想,难以忘怀长安城——那个偏僻的小屋里,那用优美动人的歌声无数次带给我美好畅想的情人,我就像那只天堂鸟,没日没夜地回望着那里!受尽煎熬!“
几滴热烫的泪珠从何满子的脸上滴进鹤望兰的茎叶里,滑下土里再渗入花根,何满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气,她不想表现得失态:
“将军大人!我这样微贱之人在哪里都能生存,谈不上好与不好。听说大人您又升官了,我该向您表示祝贺才是!”
“何内人也会……打听我的消息吗?”高仙芝有些激动,如不远处春池里那只安静地吐着气泡被掉下来的树叶惊到的鱼儿,一脸意外地看着何满子,希望她能转过头看看自己,也让自己好好看看她。
“那九重宫阙之内,我怎么可能打听得到大人您的消息呢,只不过是听宫人们说到而已!”说这句话的何满子是那样的言不由衷,骗自己也骗身后的高仙芝。“如今身为皇上的女人的我,怎会有胆量去打听一个男子的消息?”
何满子深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现实,几乎想都不用想就这样说了出来,这是彻底的绝望后再无挽回余地的死心表诉。
“是啊!我快忘记了!何内人您……现在是天子的女人,而我……“
“告辞!”
没等高仙芝把话说完,何满子迈开步就要离开——她受不了高仙芝把自己称为天子的女人。即便她知道这是事实、而且自己刚刚也这么说过,但是这句话从高仙芝嘴里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几万根利箭一齐刺向她伤痕累累的心一样让他难以忍受,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这里——不要再看到他不想再听到他说话。
何满子正要走,高仙芝迅速伸出他那久经战场有力而粗糙的大手,牢牢抓住何满子的手臂:
“你别走!你不能走!…我绝对不会让你走!”
高仙芝变得更加激动,越激动他紧抓住何满子手臂的力道越大,何满子只感到手臂一阵胀痛,但比这更痛的是,她清楚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到可以随意转个身轻声安慰高仙芝的时光。
“请您放手吧!将军大人!”虽已泪如雨下,但何满子仍不肯回头,伸出手企图掰开高仙芝紧抓着的手,“大人!您知道现在要是有人看到将会给您和您的家人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吗?请您保持您作为军人之后该有的体统,就像你母亲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