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曹燕娜姬
永乐坊流光殿
贺智黎正在殿内让帮工们把今日所展画作布置好——
这里所展示的画作全是从民间收集而来,所绘之人都是长安无名的青年画士,自然没有宫廷画师吴道子和曹霸所绘之作闻名遐迩,但这些无名画作技艺精湛超凡脱俗,贺智黎很是欣赏便买回收集于此,留下画者地址,如若有人需要会再联系创作新画,不收任何中间酬劳。
贺智黎出宫创办艺馆“流光殿”乃玄宗亲自提名,且玄宗多次圣驾亲临此处观赏民间歌舞。流光殿因此而声名大振,文人雅士皆慕名前来。殿外时常车马骈阗络绎不绝——贺智黎久居宫中曾以出众的歌舞赢得皇上敬重,攒下的赏银足够自己挥霍余生,开办艺馆既不是为了谋生也不是为了名誉,而是以此方式挖掘、帮助优秀但不被重视的民间艺人;既可以继续自己在宫里从事的事业与艺为伴,又可以不用再与人争抢或遭他人利用。喜好清净的贺智黎规定每日除了宫里前来观赏的故友外,其他人等都需提前预约,以防太过喧闹而破坏了赏艺该有的恬静氛围。
流光殿内有在此出演歌舞的优秀民间艺人,他们都是贺智黎在全国各地广集而来:有被妓院鸨母逼迫卖身宁死不从的歌女,也有山村歌艺出众的放牛娃;有天生残疾但热爱音乐的歌者,也有未被梨园选中但天赋异禀的乐人……他们将来自自己家乡的小调相互融合,编出一首首饱含民间曲调精华、通俗易懂又不会过于低俗的歌曲,每每一经出演,便风靡整个长安的大街小巷,受欢迎程度可与皇宫里的梨园艺人相提并论。
“黄子!过来过来!你和福大在大厅两边边上首着,前来观画者如有意购买画作,你们便上前问候让他稍等……胡翰,你就一直守在书画房里,有人购买画作你再出来,人多影响客人欣赏的心情......夏刚,你书读得多你就留在厅内,如果客人不需购买只需了解画作,你就给他讲解......”
将近六十岁的贺智黎思路清晰熟悉利落地吩咐着,她直挺的身子穿着灰色丝绢素衣,梳理得整齐光洁的头发虽已花白,但是丝毫没有让她显出老态,反而!那微透红光的脸颊让她看上去健康而精力充沛,头上那把挽起发髻的木梳让她这个算是腰缠万贯的前宫廷至高艺人如一位在深山修行的道人,落落大方自然简单又一丝不苟——就像这殿内的布置一样,不显浮华的简约中透着一种严谨。
殿内的艺人都很尊敬她,她也时常照顾到他们实在困难的家人,在这里,大家的感情超出了雇员与雇主的关系,更像是和睦相处的一大家人。
曹燕娜姬的马车在大门外停下,下了马车,等候在门外的贺智黎连忙上前欠身:“欢迎娜姬娘娘!贱馆蓬荜生辉!许久未见娘娘可好?”
“你我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来你都这般客气在门外等候,以后还想不想让我前来打搅?”说着曹燕娜姬吩咐站在一旁的昆仑奴将带出的水果取下,“这是何满子和许和子两位内人带给宫外友人的水果,你让人送过去吧!”
“好的!幸苦娘娘了。请随我入内吧!”
“请!”……
在贺智黎让下人将水果给颜冰箱送去的吩咐声中,曹燕娜姬拉着女儿李虫儿便往殿内走。
她身为当朝皇帝的妃妾,除了宗教信仰外,装扮和饮食已和宫中其他妃嫔差不多。身上紫色的斗篷在她步入大殿的道上被她身后的侍女取了下来拿在手上,金黄色的头发梳起四环抛髻更显层次分明之美感,在头上左右摇晃的红色珠翠如她那纯白的脸上显眼的唇脂,娇艳胜过牡丹。
“母亲,这里有糖葫芦吗?我想吃!”李虫儿出宫前对于母亲所说的赏画丝毫不感兴趣,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出宫会有机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哪高过人头,一串串鲜红剔透、插在稻草垛子上的冰糖葫芦。
曹燕娜姬边慢步往前边回头看看女儿,微笑道:“你都十四岁了还吃小孩子吃的东西?宫里的孩子是不许乱吃宫外的东西的,你是皇帝的女儿,出宫后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你父皇对我们不闻不问,你就别在这给我弄出点什么事来!这是皇家的规矩!”李虫儿听到这话扭头翻了个白眼,她那唐人与粟特人混血的棱角分明的粉嫩脸庞如一朵失了颜色的玫瑰,略显深邃的大眼睛顿时没了色彩。
“不过!”曹燕娜姬继续说,“你要是肚子疼不在宫里乱叫不被太医发现,你就可以去吃!”
一脸失望的李虫儿转嗔为喜破颜一笑:
“多谢母亲,我保证不会肚子疼,疼了也不会让御医看到的!”说罢转个身就要拉着侍女的手往外跑,曹燕娜姬立刻阻止:
“别胡闹!你不许离开这,让翠儿去给你买回来就行!”
贺智黎也跟着道:“是啊!公主!外面可不比宫里,什么样的坏人都有。”
“什么样的坏人都有?那为什么贺都知不愿意待在宫里要跑出来呢?宫里的坏人也不少吧?”李虫儿斜着眼睛看了看贺智黎道。
贺智黎和曹燕娜姬听后笑了起来,让翠儿快去快回。李虫儿看翠儿走远,自己一人便小跑跑向流光殿内,在殿里闲逛起来。
看着她活泼乱跳的身影,曹燕娜姬明艳的脸上爬上了忧愁:“贺姐姐,你看她都长这么大了,皇上也从未提起过封公主名号之事,方才听你叫她公主,我自己都听着难受,我一个曹国人,在皇宫里没有靠山,宫外的亲人从商也帮不上什么忙,眼看虫儿都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再不赐号,以后可怎么在宫里生存,如何找个好人家?”
贺智黎低着头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我是看着皇上登基过来的!他是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他喜欢人人都对他示弱膜拜,他的亲人个个有好东西都要往他那放,不然就是不忠,包括他的儿子,眼下那寿王妃杨玉环不是也被揽进宫做妃子了吗?你在他面前从不示弱,便让他生恨了。一个皇帝被人捧上了天,就像被众人惯坏了的孩子一样,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往后啊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我看虫儿要不要那个封号都无所谓!”
“可是在宫中没有封号的皇子就像没了父亲的野孩子,谁都瞧不起!我习惯了直来直往,要我不停对皇上示弱得来的恩宠我是不想要了,就盼着皇上别忘了自己的孩子,给她个封号我就别无他求了!“
“娘娘您也不容易!”贺智黎看了看曹燕娜姬,继续道,“我出宫后睡眠比以前好好很多,用心打理这园子儿,宫里的事听少了,心也宽了不少呢!”
曹燕娜姬环视边上的花草和贺智黎精心收集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是不说这些了!你在这倒也自在!我真希望自己也像你这样,远离皇宫,回到我姑乡去,做点小买卖自由自在地生活比在宫里强多了!”
☆、第十六 胡姬酒肆
“娘娘您是大富大贵之像,那种生活已不再适合您。况且你身为皇上的女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
曹燕娜姬低头一笑,转过头看着贺智黎:“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就这样想一想,过过瘾,再回宫里继续我那苦闷的生活。”她那一脸笑容,分明写满了委屈和无奈……
在展厅,贺智黎带曹燕娜姬欣赏收集来的画作。曹燕娜姬以赏画为名出宫并非没心思认真赏画,粗略看了看便和贺智利到后院继续闲聊。曹燕娜姬每次出宫的借口要么是回家探亲,要不就是到贺智黎这里赏艺;娘家人长年在丝绸之路上来回于曹国和大唐之间经商,当年自己正得圣宠,娘家也跟着或了不少封地,如今自己没了圣恩,宫里活的清冷,就连娘家人也不待见起来了,只有在贺智黎这里,才能独享内心片刻的宁静。
曹燕娜姬遇到偶尔路过向她行礼的艺人,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与曹国使团一起初到长安时,年少的自己在宫里一舞便俘获圣心直接入住后宫,如今回首往事,不知那次献舞如果换成别人,自己会不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在这繁华的长安城过着平常人的生活,或是早已跟着使团回到故乡......
长安西北渭城胡姬酒肆“春酒“店内。
昨晚在此喝得酩酊大醉,因为宵禁回不了家的孔员外在一张铺着胡人毛毯的床上醒来。他抬起手搓了搓睡眼,张开他那比常人大两倍的嘴巴打着哈欠东张西望,怎么也找不到昨晚侍奉自己喝酒的胡姬伊丽斯的人影,伸了个腰抓了抓腋下后他对着门外空吼道:
“人他妈都去哪儿去了?本大爷钱可不是白花的,老子醒来也没人伺候。”
外面依然没有动静,抓了抓肚皮的孔员外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走在暗红色的波斯地毯上,似乎昨晚的酒还未全醒,他呼出那自己都能闻到的口臭气:“来人!老子要喝水听到没有?都死光了吗?”
无人搭理的孔员外将头探出门外:屋外一楼二楼的门窗全部都已打开,走廊对面靠近街边的大窗吹进一阵阵清爽的微风,外面似乎刚刚下过细雨,窗口边上的柳树正随着微风轻轻拂动。一众胡姬将头伸向同一个方向,嘴里时不时说着:
“在哪呀?哪位呀?”“就是城门下那位老先生!中间那位!”…哦!那位呀!那么老了还出来送友人?”……
平时在平康里巷习惯了被鸨母奉为上宾,对她唤之则来呼之则去的孔员外,如何受得了被人不理不睬,正想冲着对面一众胡姬大叫,只听到此刻一阵鼎沸的说话声从大街里传来,似乎街上有很多人在围观着什么人。
“什么?什么?说了什么?快写下来!”穿紫色衣衫的胡姬说道,街上的人你传给他,他传给我,在迅速口口相传着什么。
穿着青色衣衫的胡姬甩了甩被风吹乱的褐色卷发,提醒大家:“别说话别说话,听清楚了!快用笔记下来!……“
待在一旁的帮工小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你好好听清就好,记着呢!”
“…嗯!…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西出…”
“西出什么?”
“喂……西出什么我没听清,拜托再说一遍好吗?”青衣胡姬对窗子左边喊着,隔壁传来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
胡姬听到后赶紧转过头:“听清了吧?”
“听清了!”众人一齐念道:
“西出阳光无故人!”
众人因为记下诗人王维刚刚送友人远赴安西而作的新诗而雀跃不已时,还在房门上一动不动生闷气的孔员外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冲着他们大吼:
“你们这些臭婊子,老子起床怎么没一个人伺候?一杯茶都不给老子端过来醒醒酒,你们这是什么破妓院?”
众人被呵斥住了,店内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大街上依然喧闹的嘈杂声。
“员外先生,我想你弄错了,这里不是你所说的妓院,我们欢迎您像昨晚那样继续品尝这里的美酒,欣赏这里的胡旋舞,但我们绝不向您提供色欲服务;这里是酒肆,朝廷明文规定只对客人售酒的酒肆,我想您是昨晚喝多了来自我的祖国波斯的三勒酒而忘记了,昨晚是我丈夫腾出店里小哥的卧室让你休息到现在的。”胡姬中年纪稍大,一脸镇定的波斯女子艾丝缇雅上前几步,平和而恭敬地道。
胡员外被眼前一头铜发,绿色深眸的艾丝缇雅这么一提醒,想起了自己昨晚因为玩腻了平康里巷的姑娘而想到来此找几个胡姬玩玩的打算,他咧嘴笑呵呵地道:“瞧我,这记性,没有吓到几位姑娘吧?”
几位酒侍胡姬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自己的老板——在前面的艾丝缇雅如何反应。
“他们的工作就是要让来这里的客人忘掉忧愁,品尝美酒,如果先生您还需要喝酒的话就请回房梳洗,到下面坐。如果您要回家,我就让人去叫你还睡在我们工房里的仆人出来送您回家。”
孔员外眯着眼,用近乎让人作呕的语气轻声道:“什么酒肆妓院还不都一样?这几位姑娘价钱多少?昨晚陪我喝酒的那位叫……伊……伊丽丝的让她来伺候我睡觉,本员外有的是银子。”
孔员外用手指着站在众胡姬中的伊丽丝,迈开步子就要绕过走廊朝胡姬们走去。艾丝缇雅大声呵斥道:
“我说过,这里只欢迎喝酒的人,来这里找女人的是进错了地方,我请他立刻出去。昨天你是我们的客人所以让你留宿,现在你既然要找女人就到平康坊去,这里不欢迎你!”
孔员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员外昨夜因为这里的西域美酒好喝多喝了点,醉得不省人事没找成姑娘,现在你他妈还给我装?”他一脸不屑地,“呸!这不就是个鸡窝吗?有什么好分的那么清楚的?老子就不信你们不爱白花花的银子!”
他边说边加快往众胡姬这里走的速度,转到五尺处时,艾丝缇雅对一楼大叫一声:“阿虎!”
只见一位身高七尺,穿着深蓝布衫浓眉大眼的长安本地男子迅速冲到大厅,用力往上一抛,一把波斯弯刀准确地落到艾丝缇雅手中。艾丝缇雅举着接住弯刀的手,面无表情地道:“员外先生,我想我已经说的非常清楚了,这里只欢迎喝酒的客人,如果还有其他企图,我手上的这把刀就让他的肠子全掉在地板上。”
说着她轻轻地拔出了那把弯刀,刺眼的寒光一下子让酒肆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孔员外咽了咽口水,停下脚步身子后倾。如果没有那把弯刀咄咄逼人的寒光,她还不相信这些波斯女子真的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要而是每天卖酒赚那点酒钱。
“好!好!很好!”孔员外转身入房内拿起自己的靴子和外衣,怒匆匆地叫上早已醒来在一楼傻眼旁观的家仆,坐上马车回长安城内去了。
☆、第十七章 训孔员外
孔员外刚走,身着米白色长袖衫的李太白牵着白马,休闲自在地朝着春酒店走来,孔员外疾驰而过的马车差点刮倒一旁的他,李太白在宫里早已见惯作威作福的官员,根本不想让这种事扰了自己前去喝酒的兴致。
远远地,胡姬们看见李白在街上闲游,探出窗口伸手便向他问候,李太白微笑着左右作揖,一一作谢。
李太白生于叶碎城,母亲是当地胡人,胡汉混血的李太白骨子里自然而然对胡人酿的美酒有一种天生的依赖,就像他那与生俱来的过人才华一般,这两样东西对他来说缺一不可。故在翰林院无所事事时便常常寻遍长安胡人酒肆,寻找在泷西老家,舅父常常给父亲从叶碎城带来的高昌葡萄酒和波斯龙膏酒。胡人酒肆多在黄金遍地的西市和景色怡人的曲江一带,但李太白将那两处周边酒肆喝了个遍后发现:为了迎合长安本地人的口胃,有的酒已经不那么醇正,无奈中一次偶然游玩至此,终于在这出关的渭城春酒店内寻到那熟悉的口味醇正的西域美酒。
在店门外等候的艾丝缇雅,微笑着请他入内,看众胡姬略显紧张的脸色,李太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