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我急忙问:“嬷嬷,怎么了?”
只听见“噗”的一声,房里的油灯被她吹熄了。在漆黑中她接着说:“孩子,嬷嬷见过从这被送走的孩子不少,但像你这样标致的小可怜儿还真没几个,你知道夫人是干什么的吗?她那些贵重的物品都是哪来的?是长安平康坊的老婆子们送的,她专门为那些老婆子收罗这儿附近长得标识的小女娃,等到了年纪,就送去那儿调教伺候达官贵人,为她们赚钱。嬷嬷本不想管你这档子事,但是看你经常采果子给我吃,又懂事,我于心不忍......”
听她说完,我的心脏好像快要跳出胸膛一样,噗通噗通的狂跳不停,我紧紧的抓住她的衣襟,生怕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冲进来把我一把抓走。
容嬷嬷所说的话让我想到村里的柳姐,她就在长安平康坊,在村民口中她是一个很低贱的女人,不受任何人欢迎。
“孩子,你知道自己长得多么无与伦比吗?现在这小城里的人都在议论说,你以后肯定会轰动长安,冠绝亚洲。哎!女人吶!长得太好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嬷嬷!我怕!......”
说着我就要哭出声来,嬷嬷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别出声!记住明天当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该干嘛干嘛,知道吗?别让老爷夫人看出来,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刚才说的话,到时候悄悄溜掉她们也拿你没办法。对了,夫人知道你家住哪了没有?”
我压着声音哭着说:“我父亲带我到这来的,我不知道她们知不知道我家住在哪!”
“哎!估计都知道了,除了家里你有地方可以去吗?”
“没有!”......
嬷嬷的话,解开了我对这段时间夫人的突然殷勤和人们投来奇怪目光的郁结,我既害怕又无助,那一夜,是那样的漫长!
☆、第二章 有女初成 3
柳姐!她曾经也只是村里一位平凡的妻子,一个被丈夫爱着,共同为了儿女、为了口粮而整日在地里劳作的平凡母亲。后来,她的丈夫因为受了风寒还未痊愈就饿着肚子去给人伐木,一时头脑发晕,来不及躲避被砍断后往下重砸的大树活活被压死了。那之后柳姐整日在地里蓬头垢面的哭泣,地里没了收成,人也憔悴得不成样子。有一次我和母亲去磨房碾米时,不知道她又在哪里哭泣,那一声声穿透耳膜直达心底的悲凉至今还让我惶惶不安......
集市里拥挤的人群在慢慢蠕动,混乱中自有次序。一个穿着绿色上衣的女子走在其中,不时踮起她那藏在红色绣花鞋里的脚尖伸长脖子向前张望。
她的长相不算精致但还算略有姿色,犹如一朵在快枯萎前全力怒放的牵牛花。脸上算是精心修饰一番的妆容不时引来经过她身旁的男人多看几眼。她可能还不知道,看她的人中,更多是因为她脸上那画得过于刻意而略显违和的妆习惯性的窥视过去而已:大却干扁的嘴唇上涂了厚厚的唇脂,因为颜色过于鲜红显得好像刚刚在哪里喝过几口生牛血一样,那双还没有晕边的画眉,不知是因为描画时不够细心还是初学画眉用力过重,像两条黑色的绒毛线硬生生的贴在她的眉骨上,抹了粉的脸因为底色过白所以将两颊处原本就不少的雀斑衬得更加明显,密密麻麻的犹如撒了芝麻待烤的烧饼。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妆容有何不妥,况且周围的女性里就她显得最招摇。刻意保持的微笑似乎在告诉所有人她的心情不错,可以随时找她说上两句。
这时迎面走过来一个中年男子,他们彼此对看后男子摇头做了一个让她跟上的暗示,她裂开嘴巴笑了笑然后跟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人群密集的集市中心,在稍微静僻的位置走进了一家酒馆,进去后直接上了二楼。
那家酒馆环境并不好:没去皮的木头搭出的楼房显得很随意,盖在屋顶的茅草已经多年未换,长满了青苔的草堆上有些地方还长出了零星的野花。
男子似乎已经订好了酒菜。店老板看见他们,不冷不热的拿起茶壶过来给他们摆上茶杯,左顾右盼的到了点茶水就去忙了。他们似乎是这里的熟客,所以店老板连客气都免了。
“坐下吧!”男子道。
绿衣女子把包往凳子上一放但并没有坐,而是稍稍叉着腰用臀部靠在桌上,裂开她那鲜红的大嘴看着男子发笑。男子跟着也笑起来,他自己坐下后伸出脚,用脚尖轻轻触碰绿衣女子的脚踝,然后贴着小腿用画着圈的动作慢慢往上直到膝盖处停下。
“哈哈哈哈哈……”随着绿衣女子的一声娇笑,店老板拉上了竹席随意修饰的窗门......
不远处,两位女子正气匆匆的一前一后朝酒馆走来。前面的胖女人一脸横肉,气得好像可以一口吞下挡住她去路的路人。跟在后面的驼背女子一边跟着胖女人一边看着她,她似乎在观察前面胖女人的神色,从而更好的做出调整以便与胖女人保持一致,增加她们的气势。
“臭婊子…臭不要脸的野鸡……!”
胖妇人边走边骂,进入酒馆后直接奔上二楼。一把扯开竹席门,咬着牙走上前一把抓住正在和她丈夫亲热的绿衣女子就往外拖,跟进来的驼背女子也帮着胖女人把绿衣女子往外拖。
“臭不要脸的...勾我男人...今天...今天我让你知道老娘我的厉害!......”
绿衣女子一脸惊恐整理自己的上衣,被推搡间她不时用眼角扫一下刚才还抱着她的男子的所在位置,她希望他能出来制止自己的妻子,但她失望了,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给我下来..*你妈的我让你卖骚,我让你卖骚...”声嘶力竭间胖女人用手指重重的戳在绿衣女子的头上,“你骚到什么时候,啊?跟我下来...下来...”
“下来...下去啊!...”一旁的驼背女子一边帮腔,一边和胖女人把绿衣女子拖下楼后,就把她往路中间人多的地方推,推一下女子朗跄几步,骂几句又接着推搡,绿衣女子又接着踉跄几步,......
胖女人对着人群高喊:“快看呐!婊子!婊子在这啊!快看啊!刚刚卖给了我夫君,这个野鸡一次一包大米,一包盐,一块面料,都可以的!快看呐!婊子啊!不要脸的婊子!快看呐!...”......”
绿衣女子好像早已习惯,即不反抗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就那样一声不响泰然自若的在路中间重复着不断被推搡不断踉跄的动作,被推往人多的集市中去。
人群密集处,人们被胖妇人的辱骂声吸引,自动往两边让出一条道,在两边围观。绿衣女子就这样像被游街的罪犯一样不停被往前推。胖女人似乎愈发来劲:
“婊子,就是这婊子经常勾引我男人,你们好好看看,一包大米就可以玩一次啊,一包盐玩一次的贱货长这样,大家好好看看啊!...”......
狂骂中,胖女子用鼻子深深的倒吸一口气,使足了劲“鼾”的一声从喉咙里吐出一大口黄中带绿的浓痰,重重的吐在绿衣女子的头上,驼背女子见状也跟着重复了一遍往女子头上吐痰。
“臭婊子…你男人死了便宜你了,找到一个好方法养家了是不是?啊?骚鸡!婊子!......”
说完又是一口痰吐上去,那浓腥的黄痰拉着丝从绿衣女子的头上往下掉,黏在她的脸上和耳朵边上……
她始终没有回骂或是为自己辩解一声,在不断地推搡中只是随着力道踉跄着前进,眼里既没有眼前这两个辱骂她的女人,也没有道路两边围观她并不时发笑的路人,好像一个女人该有的名声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似的,她可以忍受任何形式的侮辱。
胖女人和驼背女子依然没有想要停止的意思,跺着脚跳起来高喊婊子或是继续往她头上、身上吐痰......
道路两边围观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他们像看耍猴一样时不时在胖女人的辱骂声完毕后巧妙地接上一阵阵事不关己的嬉笑声,没有人——包括辱骂她的这两个女人——还记得这一出所谓的勾引是由一个男人的需要而引起的,没有人想到去追究他的责任,而是把世间所有不堪的词汇尽情的,像那一口口浓痰一样全都吐在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身上......
这就是柳姐,这是她还没离开前在集市里所受到的屈辱。我始终觉得她罪不至此!我同情她,但我绝对不会像她那样去生活,即使再怎么贫穷再怎么幸苦。
嬷嬷的话提醒着我,我要准备好逃离这里,还要暂时不能让夫人察觉出来。
☆、第三章 没落皇族 1
我发现我渐渐学会了在对我造成威胁的人面前很好的掩藏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也许这是一种天生的本领,就像深山里还未长大的小野豹必须对猎人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让他不忍心下重手一样。这种本领对我现在的处境来说是很有必要的。
还是和昨天一样,我早早的就起来了。因为担心昨晚睡不好眼睛会显得很肿,所以洗脸的时候我用温水热了热毛巾,敷在脸上有一会儿再拿下来,并重复了几次。没有人教我这样做,这是我陪夫人去她那些朋友那里看到她们经常用涂好白色药膏的脸对着冒着白汽的炉子蒸脸而想到的,这样会让我的眼睛看上去没有那么肿。
嬷嬷依然重复着她的活儿,而我却再也不被要求去山上牧牛了,这和我逃跑的计划有点不一样,如果这样下去有一天我突然要自己外出的话,就会引起夫人的注意。因此,不管陪夫人有多累,我都会说过惯了山里的生活一定要自己出去透一透气,哪怕一会儿就回来也好,幸运的是老爷和夫人没有阻止,每次都让我一个人去农场转一圈。
夫人和老爷突然对我的好,有些时候会让我不知所措。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会想,要是我象少爷一样,是他们的儿女该多好!那样就不会被他们送去长安,还会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母亲的容貌就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立刻停止那样的假想,默默地在心里说:“母亲,没有人能够替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不管发生什么!”
老爷除了偶尔去农场之外,便开始教我识字。那晚我站在夫人的身后时,他又开始不停的打量我,于是,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正想以去看少爷为由走开,没想到夫人倒先走开了,出去时她对我说:
“我去看看少爷睡了没有,你在这伺候老爷吧!”
我虽然低头应了声:“是!”但立刻就感觉紧张起来。我不敢看老爷,低着头余光只能看到他的皮靴子。他站了起来对我说:“娜!你已经十二岁了吧!过了今年就是大姑娘了!”
我依然低着头回道:“是!老爷!”
在一段冗长的静寂终于过去后,老爷喝了几口茶继续说:“你跟我来吧,你应该要识点字,今天开始你每天学写几个字吧!”
“我没有听错,老爷要教我识字,这让我欣喜若狂。急忙谢道:“多谢老爷,我很笨不知能不能学好!”
姥爷一边朝书房走一边说:“没有谁生下来就会识字,慢慢学就好了!过来吧!”
那天之后我在老爷那学了不少汉字,回来告诉嬷嬷她总会叹气然后帮我抚弄额头上的散发:“哎!还是老样子,快到时候了。”
我知道她说的“时候”指的是什么,我心里有数。但是识字不一定就要按着老爷和夫人以后把我送走,去伺候那些达官贵人的想法而学。我曾经在很多地方见到汉字而苦恼自己不能识出,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就要不动声色的学好。
一个月下来我几乎每天都会把老爷教我的二十个汉字一字不落的读写下来,而且我能把闻名遐迩的诗仙李太白居士的几首诗倒背如流,虽说里面有些字我还来不及学,但老爷很惊讶,说我要是生在士大夫之家一定会是个可造之材。我并没有因为他的夸赞而沾沾自喜,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还是随口一说。
天气渐渐温暖,听夫人说过几天将会有一位波斯商人经过此地,他是波斯萨曼王朝的后裔,他们的国土被阿拉伯人侵占后就一直沿着丝绸之路逃到大唐来避难,在这里得到大唐皇家赐予名誉册封官位受人尊敬,后来子孙就一直在大唐从商以贩卖珠宝为生。他喜欢让随从们和他一起带着珠宝首饰游历各地。
夫人和老爷正商量着到时如何去拜访他们的时候,送信的信童跑了进来,穿过花园把一封用封印蜡封上信口的精美信件递给夫人,接信后夫人让管家打赏信童,并把信递给老爷。
老爷倒过来又倒过去瑞祥信封,封口上面隐约能看出是一种从没见过的图案。他把信拆开,细看后笑着对夫人说:
“所曹操曹操到啊!夫人!那位巴佐斯将军(注1)邀请我们过几日去拜访他。他后日就到,会在我们这座小城呆上十几天呢!
“是吗老爷?那我得好好挑上几件珠宝首饰了,听说他们出售的宝石纯净透明,款式高雅脱俗又极具异域风情,长安贵族夫人都以佩戴从他们手里买的宝石为彰显自己尊贵地位的饰物呢!”
夫人说的绘声绘色,自己也乐开了花。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珠宝首饰如此着迷,嘴里说着眼里便放出了光,好像看到一堆宝石从天上不断往下掉在自己眼前似的。
巴佐斯将军到了之后,县太爷安排他住在一家专门用来招待朝廷高官的临湖庄园里,虽说他未在朝廷任职,但他们曾是高宗皇帝册封过的波斯皇族,所以县太爷按最高规格接待了他。
当晚夫人盛装打扮,换了好几身衣服仍不满意;换了一身照着铜镜打量一番就脱下来,再重新换上一身再打量一遍又脱下再换上新的,姥爷在楼下催了又催,她自己自顾自的继续换装,让我回了好几次老爷,让他再等等。
虽说她平时很在意仪容,但我从未见过她这样挑剔这么细心的装扮过自己。
前去的路上,有不少其他装饰得很漂亮的马车也在前往。而且有不少人是认识老爷和夫人的,在路上时他们彼此还互相打招呼,看得出他们也是盛装出席。
下了马车后我才知道到这来的人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得多,除了被邀请前来的官员和县上有头有脸的富商名流之外,前来围观的百姓也不少,他们嘻笑地对站在庄园大门外的两个昆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那两个黑人奴仆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他们面无表情的站在那,耐心的等候传唤。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的宴会,有些紧张,紧紧地跟在夫人后面。
进入庄园内众人纷纷根据名册上报出的名称一一上前向巴佐斯将军行礼,到夫人和老爷行礼鞠躬的时候我才清楚的看到这位来自波斯的流浪国王——巴佐斯将军的全貌:他的年纪和姥爷相仿,身上穿着白色长袍,那是他们民族的服饰,衣领处装饰着金色的条纹,显得异常尊贵。他那双灰色的眼珠有别于他身后的随从,高而挺的鼻梁上面几丝抬头纹清晰可见。他看上去很和蔼,微笑着向对他鞠躬的人回以同样的礼数,孜孜不倦。
在烛光中我分明从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比天空还遥远且难以诉说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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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旧唐书》记载:波斯皇子卑路兹674年第一次到长安被唐高宗接见并册封为左威卫大将军。之后经过出土文物考证,卑路兹的兄长阿罗瀚因为语言优势,作为唐朝史臣出使拜占庭帝国、受高宗册封右威卫大将军。波斯帝国彻底灭亡后,波斯皇族流亡中亚和大唐,其后代一直与大唐皇室往来,并有波斯使团入贡直到755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