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很好。
在外头忍了整日的臭脸还不够,回府了,她巴巴地过来找人,见他有事正忙,不吵不闹等了他一个多时辰,这人倒好,一出来便甩脸子给她瞧……到底是谁在无理取闹啊?
侯苒想想就来气,索性不开口解释了,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赌气似的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平日总挂着笑的嘴角抿得紧紧的,一副“你走吧走吧我就不过来就不想与你说话”的模样,可差点儿把侯誉风唬住了。
怎么,现在连他的话都不听?生什么闷气?
“侯苒。”
依旧得不到应答,侯誉风终于忍不住皱了眉头,三两步走过去,一把将小姑娘拦腰抱起,紧紧锢在怀里。
“……”干嘛,仗着自己长得高力气大,就为所欲为了?
侯苒不满地瞪他,手脚并用挣扎着想要下地,奈何她身量矮小又五体不勤,哪里是这个进过军营吃过苦的小将军的对手,折腾半天下不来,没辙,只好憋闷地再瞪了他一眼。
侯誉风被瞪得不痛不痒,只是往常小姑娘都那么乖巧懂事,习惯了,却发现她除了掉眼泪以外,还会像只炸毛的小猫儿般不服气,挥着并不锋利的爪子挠人。
……倒是新奇。
“别动。”他无意与她争锋相对,见小姑娘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利处境,肯安分了,才淡淡道,“如今胆子是愈发大了。”
胆子大怎么了,侯老爷子还总说侯家子弟世代为军,侯家的姑娘也该当巾帼不让须眉,若连他这尚未成气候的小将军都害怕,岂不是丢了侯家的脸?
侯苒不服气地撇撇嘴,但没吭声,这话的口吻太世故了,当着侯誉风的面不适合说,她没必要为了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而暴露底细。
侯誉风抱着她回到书房,关上门,将她放到宽塌的一边,自己走到另一边坐下,拿起小方桌上的茶壶给两人分别倒了杯茶,瞧着大有促膝长谈之意。
侯苒安安静静坐着,洗耳恭听世子爷有何高见。
“不喝?”
他出去前喝过了,这茶本就是倒给小姑娘喝的,见她不动,开口问了一句。
“……”侯苒看看那杯里早已凉透的茶水,有些嫌弃,自习医之后,她向来只喝温水的,“不渴。”
侯誉风:“何时来的?在外面等了许久?”
她摇了摇头,不知怎的,就是不想叫他知道自己等了他很久,感觉太傻乎了。
“歇过午觉了?”他又问。
“……”这人说话能单刀直入些吗?平日里多说一个字仿佛要了他命,今儿怎的没完没了了?
侯苒煎熬了半日,再沉稳的性子都耐不住耗了,皱着眉头直言道:“大哥哥问的这些,与今日之事有何关系吗?”
侯誉风:“……”
没关系他便不能问了?作为兄长,不该多关心一下小辈吗?怎么她反倒嫌他啰嗦了?
侯誉风被噎得不轻,心里暗叹果然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本想着稍作铺垫让小姑娘容易听进去后面的话……如今看来是无甚用处了。
这姑娘虽小,却有主见得很,想听或不想听,似乎还真由不得他干涉。
“好,我便直说。”
他端起茶饮下半杯,冰凉的水自喉咙一路灌下,寒彻心扉。
“太子心机深沉,绝非善类。日后,你莫与他再来往。”
第29章
窗外的风忽而轻拂而过, 惹得满枝桠的叶儿沙沙作响,惊扰了一室平静。
……终于说出来了。
侯苒垂下头,握在杯沿的手心冰冰凉凉, 思绪也异常冷静。
这话其实在意料之中, 侯誉风虽冷漠寡情,但也并非一视同仁, 待那些不相熟或无关紧要的人,顶多是视若无睹、不予理会便罢了, 可他今日在百香楼与太子殿下的种种表现, 两人之间的纠葛显然不简单。
一方是礼数周全, 略带讨好而不失分寸的殷勤,一方却冷眼无视,处处规避对方的好意, 仿佛与人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
是厌恶,抑或憎恨,这些她暂且都摸不透,但真正奇怪的是——
为何?
侯誉风到底所为何事, 要如此厌恶甚至憎恨太子殿下?
侯苒知道他心中十分看重家族清誉,之前她为维护荣安郡主而隐瞒实情,事后被他无情地教训了一顿, 骂的便是她攀附权贵之举有损侯家的清白,想必对太子明目张胆地拉拢自己略有不喜。
但这种不喜,理应和对殷容淮、李泉这类纨绔的不喜相差无几,待他们维持表面上的礼节, 即便无意结交,也不会刻意使两家交恶,为自己树敌。
而事实上,至少在她看来,侯誉风待太子殿下的态度显然要比这些人差得多,言语举止上勉强过得去,可他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眼神和生硬表情,还有说话时的语气……就差没把“给我滚远点”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真亏得坐他对面的太子殿下能吃得下饭。
“听清楚了?”
因侯苒低着头,看不见她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侯誉风便只当她走神儿了,屈指敲了敲方桌角,“咚咚”两声,不轻不重,恰将小姑娘跑远的神思扯了回来。
“听清楚了。可是……”她抬头转向他,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满是不解,“太子哥哥看起来人很好呀,大哥哥怎么知道他是坏人呢?”
“不便说。总之你听话。”孩子就是事儿精,什么都得问个明白,麻烦……还有,那称呼是怎么回事,“以后称他殿下,莫要乱叫。”
“为什么不便说?”侯苒自动忽略后半句,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孩子嘛,都是好奇心十足的,毫不退让地摆出刨根问底的架势。
侯誉风:“……”还未发生的事,要他如何说?
“祖母教苒苒不能随意诬赖旁人的,若大哥哥说不出缘由,苒苒也不能把太子哥哥当坏人啊。”
“……过去曾与他来往,觉此人心性不善,你与他亲近只会吃亏。”侯誉风避重就轻地带过,依旧在意地补充一句,“我说了,莫要唤他哥哥,叫太子即可。”
“哦。”侯苒却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循循善诱道,“大哥哥以前认识太子哥……殿下吗?是被他欺负了?”
这话她自己说都觉着别扭,侯誉风这般人高马大、武功高强,跟白斩鸡似的太子殿下站在一起,怎么看也不像是被欺负的人……
“嗯。”侯誉风淡淡应道。
“……???”
等等,她没听错吧?这人还厚着脸皮承认了?找借口搪塞她也至少要说得过去吧?太子以前才几岁啊,岂能欺负得了他?
侯苒撇撇嘴,对这种显而易见的瞎话不予接受:“大哥哥,你那么厉害了,还会被人欺负吗?”
她略带崇拜的口吻让侯誉风听得颇为受用,想想她也不过是五岁,没什么好提防的,于是“嗯”了一声,道:“无论是谁,总会有看错人的时候。但,没有下回了。”
这话说得隐晦,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侯苒眸光一闪,很快便又垂下了目光,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那苒苒以后就不和太子殿下玩了。”
……唔,至少在他面前不会的。
“听话便好。”仿佛堵着的气终于顺些了,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他搭在桌角的指尖不经意轻敲,似是无言,忽而又续上低沉的声音,“除了他,其他宫里人也莫要深交。”
当然最好是不进宫,可……事情总有他无法掌控的时候,好比侯老夫人应下景王妃帮的忙,他便无法越过辈分去干涉,只好退一步说,日后也尽可能在她身边护着些。
“哦……”
不知怎的,侯誉风提起宫中的人,侯苒想到的第一个便是绮霞宫的贤妃娘娘。上回见过面后,她尚有些疑惑未曾解,想必还得再去的……
唔,单是见面的话,应该算不上深交吧?
侯苒转头看了眼又在喝冷茶的那人,微微安下心,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他的。
“大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进宫?”
侯誉风饮尽最后一口茶,搁下茶杯:“是。”
后又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宫中多少阴险之人,明争暗斗,偏你还觉得好玩。”
什么?
……她何时说过好玩了?
侯苒倒回去想了会儿,禁不住心里翻个白眼——该不会是今晨出门前他随口一问而她也随口一答的……那句吧?
既然不是真心话,她便只当没听见,自然也不说往后还会不会进宫。
谁晓得有个万一会如何呢,正如她行医时从不对伤患病者许诺定能治好,事事皆存在变数,何必给自己立下口头标,来日却撞个头破血流?
“回去吧。”
事已谈妥,看外头天色渐暗了,侯誉风从宽榻上站起身,顺手牵过另一边也跳下地的小姑娘,抬步往外走。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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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苒并非喜欢生闷气的人,把事情说开就算揭过去了,也不会再与惹自己不高兴的人计较,每日该如何过依旧如何过,偶尔随侯誉风出趟门散散心,或是待在国公府里无所事事,好不悠哉。
期间荣安郡主倒是来找过她,但碍着国公府现在多了个即将成年的侯世子,她又是待嫁的年纪,不方便来得太频,而且来了也大多在花园或内院走动,无法随意。
不过倒也巧,就这短短两月来的数次里,居然两三回都恰好碰上了谢明瑄登府造访,虽然每回他都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但侯苒看着总觉得不简单……真有什么要紧事,谢公子还能特地途经花园与郡主殿下“偶遇”一场,顺带闲聊几句?
不过她乐见其成,谢公子何时看上荣安郡主的并不重要,如何让两人感情升温方为关键,于是时常也帮上一把。要是谢公子比她先来,那就不急着过去了,给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若碰巧在旁,那就装作不经意说些意有所指的话,反正她是小孩子不怕羞,童言无忌。
谢明瑄很淡定,只是笑意勾人地望着郡主殿下,倒是宋宝瑜脸皮薄,稍一调侃就自个儿脸红了,低着头微微瞪她,但瞧着也并不讨厌,想来对谢公子也存了几分心思的。
总之一来二往的,这国公府都快成他们俩的幽会圣地了,侯苒每每躲在远处吃瓜看戏,心想用不着等荣安郡主明年及笄,谢公子都要上门提亲了吧。
春寒不知不觉间已消逝无影,日头渐盛,盛夏的风送来了阵阵扰人热意,叫进出忙活的下人们汗湿了一身粗布衣裳,也叫那一路小跑出府门的小姑娘热出了满额头的汗。
“真是的……急什么呢,慢慢走便是了,万一摔着怎么办?”
马车内,荣安郡主拈着手帕给小妹妹擦汗,旁边的景王妃边摇扇边呵呵笑道,瞧着心情甚佳,连眼角都笑出了细微的纹路。
“苒苒怕王妃娘娘久等,所以才……”
不错,今儿她又随景王妃母女进宫了。
自打上一回见面已过了两月,宫里又是祭节又是举办各种宴席,严查进出宫的人,因此景王妃也只是轻车简从去探望一下妹妹,等这下终于忙过了春,她才好带上两个小辈同行。
“等一会儿不碍事的,这么大热天,你顶着日头跑来跑去,可当心要中暑呢。”
马车正平稳前行,跪在边上伺候的婢女倒了杯茶,小心翼翼端到侯苒面前,侯苒接过来抿了一口,微凉,只润润喉便递回去了,没多喝。
景王妃却不知她习惯,以为小姑娘是矜持而已,借此又说了自家女儿几句,本来宋宝瑜都听习惯了,撇撇嘴并不在意的,岂料景王妃最后还来了一句:“你这样啊,就不怕人家谢公子不喜欢?”
“……娘!”真不愧是自家亲娘,说话老扎心了,险些没把宋宝瑜羞成一张大红脸,“谢公子喜欢什么便是什么,我才不管呢。”
“怎么不管了?”景王妃摇摇头,以过来人的口吻道,“娘与你说,这要是喜欢一个人,就该把他管得死死的,不能放手。你呀,要是连自己这点儿小性子都管不好,日后还怎么管得住他?”
“……”
“还有啊,你……”
第30章
景王妃为人直率大方, 说话办事向来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但对自家女儿却仍是难免要多操心, 既然提到便顺口开始说教了, 事无巨细,语重心长, 到底是为自己好的亲娘,荣安郡主再不满也只能乖乖听话。
侯苒自觉事不关己, 于是规规矩矩坐在小桌旁边, 边饮茶边专心致志地……走神。
不说贤妃娘娘, 这两个月来她也未曾见过太子殿下,一来太子在宫中不能随意出来,二来侯誉风那天说了让她莫要与太子来往, 便是有什么能见到太子的场合,想必侯誉风也不会带她去。
不过,她知道侯誉风自己定是见过的。
承袭国公位之前无须上朝,但宣帝与侯百川有过命的交情, 待侯誉风也当是半个侄子了,时不时便召入宫去闲话家常,约莫留一两个时辰, 并不多,想来日理万机的皇上也空不出太多闲暇。
进了宫,自然就有碰面的机会,至于是太子殿下有意制造抑或是真的偶然, 侯苒不清楚,但只消看见侯誉风顶着张冷冰冰的臭脸回府,那日必然是见过太子殿下了。
“无论是谁,总会有看错人的时候。但,没有下回了。”
……
他亲口说的这句话,不自觉又浮上了她的心头。
在前世的记忆里,永安三年秋,北境受侵,侯大将军奉皇命前往漠北平乱,血战三月终得胜,不料侯大将军领兵追击敌方残党时,意外坠崖,不幸伤重而亡。元帝闻此噩耗,悲痛万分,追封其为镇北王,予以厚葬。
元帝名讳涣,若无意外,便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侯苒记得清楚,自己穿到这具身体后,曾收留了一位病入膏肓、成日在梦中胡言乱语说自己下毒谋害了大将军的老太医,不久又偶然救了伤重昏迷的侯誉风,再后来,被几个眉心有相同刺青的黑衣人一剑灭口。
照此推测,侯誉风应该也死在了这些人手里,并且出于某种原因,他的死被伪装成意外坠崖的假象,贴皇榜公之于众,能做得到这些事的人绝不会多,倘若是元帝所为……
不,或者换个说法——
最容易也最有能力促成此事的人,除他以外,别无二选。
那么,如今的问题是,侯誉风知不知晓当年自己为何人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