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当今能唤太子殿下作哥哥的有几个,她岂会嫌弃呢,弯起唇角道,“太……哥哥莫要嫌弃我才是。”
“自然不会的。”
见伙计两人退出去了,宋涣拍拍她的肩头,自己也回去坐下了,心头那块死沉的大石总算挪开了些,至少今日不算白来,连喝口茶也觉得格外香。
呵,若换作上辈子的这个年纪,莫说如此普通的茶叶入不了他的口,即便拿刀抵着他的脖子也干不出斟茶递水的活儿,更别提照顾人了。并非不会,只是觉得那是下等人的事,与己无关,岂料到后来都……即便重生后回到了原来的生活,那数十年留下的痕迹却再也抹不掉了。
宋涣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世,他是无论如何不能重蹈覆辙了,仰头将杯中茶水饮尽,正要伸手取茶壶再添,不料一抬头对上两道锐利的目光,浑身一僵,那块刚挪开的大石又沉沉压上了心头。
……额,他想问许久了,自己到底是哪儿得罪这祖宗了?为何每回相见都用这般苦大仇深的眼神看他,还一直不解恨似的往他身上丢冰刀子?
他、他都快被射成人形筛子了……
“咳咳,这菜上得有些慢啊。”宋涣干咳两声掩饰尴尬,顶不住侯大哥的猛烈攻击了,只好转向两个半大孩子道,“你们饿不饿?我让人上几盘小菜吧,喜欢吃什么?”
侯禹规规矩矩:“尚可,但凭公子的意思。”
第27章
宋涣点头, 又问侯苒如何。
“嗯,”其实她也不饿的,不过听太子殿下似乎有借此示好的意思, 怕拂了他的面子, 于是顺着他道,“苒苒想要一份红……”
“不必了。”
岂料话没说完, 就被旁边的人冷冷打断了:“家妹戏言而已,怎可叫公子如此破费?”
说的是客套话, 但说话人的语气却一点儿不和善, 明摆着就是让她闭嘴别胡闹了, 侯苒自觉处处留心并未失礼,却无故遭了他的教训,加之今日这人全程都阴阳怪气的, 着实令她不解,一时胸闷,便抿着唇不吭声了。
“侯大哥客气了,不破费的, 都是长身体的孩子嘛,多吃点不碍事。”
宋涣说罢,也没顾上这话以自己现在的年纪有些不妥, 转头便让人送了几味小菜来,都是些爽口开胃的凉品,既能解馋又不会吃撑了肚子。
这回他懒得一一去问了,横竖侯誉风就是看自己不顺眼, 无论他好声好气地说什么话,一概都会被他驳回来的,倒不如主动做更省事,于是起身给两个孩子都夹了点凉拌黄瓜。
侯禹道过谢便默默吃着,到底是孩子,说得再懂事也耐不住口腹之欲,而且他自一早便起来跟着大哥练武,熬到此时已是饿得厉害,渐渐便吃开了,余下不太饿也不喜欢黄瓜的侯苒,对着碗里的黄瓜有点儿尴尬。
别人夹到碗里的东西,礼貌上要全部吃掉才行,可她又实在不想吃这个,皱着眉头瞪了老久愣是不动筷子,打算等正菜上来后混着一起吃的,结果旁边那冷淡的语调又幽幽飘了过来:“不想吃为何接受?浪费。”
侯苒:“……”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本不欲理会的,谁知他还没完没了了,继续道:“早拒绝不好?”
“……”还不是怕得罪了太子殿下,将来怪到你的头上吗!
侯苒实在不懂侯誉风今儿到底怎么了,对她爱理不理便罢,对主动示好的太子也没有好脸色,若不是碍着太子在旁,她真的很想问问缘由,心里憋得太难受了。
“无事无事,不爱吃便不吃吧,哥哥再给你夹别的。”宋涣出来打圆场,虽然他也是泥菩萨过河,但总不好叫小姑娘因自己而被责怪,心平气和劝道,“侯大哥,孩子可不经吓的,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别吓得她都不敢说话了。”
“侯某有分寸,不劳公子指点。”侯誉风不咸不淡地回敬道。
宋涣:“……”得,他闭嘴总可以了吧?
侯苒眼睁睁看着两个人成功把天聊死了,尤其是罪魁祸首,不知说什么才好,幸得此时有伙计进来上菜了,便暂且放下这茬儿,专心用饭。
上好的菜品,一道接一道地足足摆了整圈,共八道菜,荤素汤皆全,可惜在座的除了单纯不知事的侯禹外,其余三人都似乎心事重重的,食不知味。
宋涣倒是想给人夹菜的,坐一桌却各有各吃像拼桌似的,不利于加深交情,可他一起身,手里的筷子才刚下去,那边就有人冷冷地看过来了,估计要是真了夹菜过去,他这顿饭都别想安心吃完了,于是只好筷子一拐,将菜夹回自己的碗里默默吃掉。
难得最擅场面话的太子殿下都闭了嘴,这一顿饭下来,简直安静得让人胃疼。
好不容易熬完了,宋涣着人去结账,自己则与侯家三兄妹一同下楼,直把人陪到马车前才停住脚步,本想寻机悄声让小姑娘回去帮自己说说好话的,可惜侯誉风一直抱着人走在前头,他连个眼神儿都没对上,只能盼着自己今日做得够好,给小姑娘留了个好印象。
“今日谢公子延请,此礼他日定还。”侯誉风让两个孩子先上车,转身与太子殿下告别。
“侯大哥真是客气。”宋涣笑道,他未经知会便横插一脚进来,请客也是应该的,不过听了侯誉风的后半句,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好说好说,侯大哥何时得空了,派人给我递个信儿,我定来赴约。”
侯誉风根本无此意,故而只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拱手告辞。
“侯大哥慢走。”宋涣目送几人乘马车离去,身后的随侍才悄然靠近,问他是否起驾回宫。
“走……”糟了,他忘记将母后与舅娘相议之事告知侯誉风了……哎,罢了,待过一阵子再借口见见他吧,“回宫。”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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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香楼距国公府不远,又因侯禹在旁,若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还是先别问的好,侯苒便打算等回到府里再说,但不知是否错觉,她觉得侯誉风的脸色好像比来时更难看了,全程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待到了国公府,马车刚停他便下了车,头也不回便往府里走,只留管家刘伯接他们进去。
……怎么了,又有急事?
侯禹先回兰苑去了,侯苒本也要回自己屋里歇午觉的,可躺在床榻后翻来覆去半个时辰,越睡越精神,一闭上眼就看见某人那张冷冰冰的脸,想到他今日种种异于寻常的举止,只觉得快被心底的困惑折磨死了,再睡不下去,翻身起来让丫鬟来更衣。
“小姐要去哪儿?”
侯苒心不在焉道:“找大哥哥。”
“世子爷……”丫鬟从屋外回来不久,低头汇报,“世子爷在书房有要事呢,小姐现在去怕是见不到人。”
“那我去等等吧。”
反正躺着也睡不着,侯苒干脆直接过去书房前守着,确实房门紧闭,连书童都被赶出来守门了,便没有进去打扰他,只在门外的花坛子边随意晃悠着等他。
此时,书房内的侯誉风独自坐于书案前,正手执一本厚厚的卷宗仔细阅览,卷宗的封面印有“先朝志怪”四字,看着似讲述鬼神妖怪的通俗话本,实则是侯誉风用于记录前世记忆的白卷。
起初重生后未想太多,但经过比武会一事,有些事确是早想起为好,否则错失先机,不可能每回都同上次那么侥幸救到人了。时隔多年,许多事都记不太清,因此他想起什么便立刻记下来,具体细节再慢慢回忆,以防错漏。
卷中人物皆以化名为称,所记之事大多尚未发生,封面也是伪造的,即便哪日不慎被旁人翻阅了,大概也只是不知所云,断不会深究。
今日在百香楼偶遇太子一事,他很清楚前世里不曾发生,当然这一世因侯府多了那个小姑娘,回京后碰见的人和事都与前世不大一样,此回偶遇是有心还是无意暂且不谈。
他在意的,是宋涣的态度。
上回宫中一见已有端倪,此次再见有过之而无不及,宋涣说的话、做的事,无一不在极力讨好他。
说实话,一个十岁的少年郎,清澈干净,待人温和有礼,难得如此愿意亲近自己,任谁也不会拒绝的。
可侯誉风忘不了,上一世他重伤卧床,最后却是被什么人所杀。
呵……
他辗转沙场,冲锋杀敌,多少次撞进了鬼门关硬是捡回一条命出来,旁人都说他命硬,不曾想,这条硬命最后却断送在自己效忠十年的帝王手里。
……怎能不恨?
人心叵测,皇家人更是如此,即便现在的宋涣只有十岁,谁晓得他有无受人指使?指使之人有何目的?为利抑或为权?牵涉其中的又是哪家的势力?……
侯誉风揉了揉眉心,被纷乱的思绪搅得太阳穴发疼。
还有一点。
宋涣三岁被殷皇后抱养,八岁立储,自小尊养在宫中至今,衣食住行皆有宫人伺候周全,为何今日在饭桌上,他对斟茶倒水的活儿如此熟练,没有半点儿照葫芦画瓢的僵硬,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次……
对了,席间还听他说了句话,当时并未在意,可此刻连起来一想,倒觉出些怪异来了。
“侯大哥客气了,不破费的,都是长身体的孩子嘛,多吃点不碍事。”
……都是孩子?
宋涣自己不也是孩子?怎么语气如此老成,说得好像比他们俩年长许多似的?
第28章
一个人的改变大多因其自身经历而起, 然而就侯誉风所知的,关于宋涣十岁以前发生过的事,无论如何拼凑不出他现在的模样。
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侯誉风对着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书页, 脑中的思绪翻来覆去滚了好几遍, 终究寻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叹了口气, 将厚重的卷宗合上,起身放回堆满典籍的木架里。
疑点太多了。
但也无妨, 既太子殿下那么希望亲近他, 处处找机会与他往来, 他只要从善如流答应了便是,正巧能探一探这人的底细,以及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若仅是单纯的亲近倒好, 且留他多活几年好日子,可若他或那藏在背后指使的人意欲对付侯家,侯誉风不介意提前动手,只是时间紧迫无法用明面上的手段除掉他的话, 善后大概会麻烦些,还需托那位好友帮个忙……
说到他,侯誉风也有段时日未曾见过了, 先前隔三差五便收到他传书信来磕叨几页闲话,天南地北地扯,顺便邀他有空去欣赏自己的新杰作,催了好几回, 近来却不知怎的,半月未见来信。
想着便提笔修书一封,侯誉风话不多,有要事也不喜在书信内多言,很快便写好了,装入信封,离开前顺手交给了守门的书童,让他着人送出去。
初回京时,还答应过小姑娘要带她一道去的,隔了许久,约莫她也该忘得差不多了,加上近来又多了个好去处……
呵。
进一趟宫里,这小姑娘都要乐不思蜀了,据说与贤妃娘娘相处甚欢,颇得她心,过几日还要再去,那也罢了,今儿才头一回见到太子殿下,又是让他抱着又是唤他哥哥,不过多说两句话而已,居然笑得比蜜糖还甜!
当时在百香楼看得生气,他费好大劲儿才压下心头火,但还是忍不住冷嘲热讽了两句,终于让小姑娘不情不愿地安分下来了。
再说,那些也并非是一时冲动的气话,她还小,不想要直接拒绝便是,没人会与一个孩子计较的,为何要违心接受?就因为宋涣是太子的身份,想讨好他?抑或像上回荣安郡主那样,只是希望多交个朋友?
前者要不得,后者他也放心不下。
同是小辈,侯禹虽心性纯粹无甚城府,但没什么机会进宫,也鲜少接触宫里人,相较之下侯苒瞧着却有几分机灵聪慧,可毕竟年纪小,未经人事,进宫没有他在旁,万一碰上了别有用心之人该如何是好?
然而呢,他自个儿是担心了半天,这小姑娘却没心没肺地与宋涣亲近,当着他面便已如此,若在宫中或他无法时时看得到的别处,岂非被人拐了去还帮着数钱?
因此他恼火得厉害,边又顾忌着自己在气头上,语气太重会把她弄哭,于是忍了一路没说话,回府又脚不沾地往书房里来,关上房门想事情。等这会儿想完了,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他才出来,打算去跟小姑娘心平气和地讲讲道理。
……嗯?
她怎么又来蹲在花坛边上了?来等他的?
侯誉风心下微动,迈开步子往那小小身影走过去,待离得近了,才听见背对自己的小姑娘正在嘟嘟囔囔地抱怨什么。
“真讨厌……有什么事就晓得憋在心里,也不明说……好吧,自己生闷气便生闷气,还非得摆脸色让旁人也跟着难受,别扭得要命……”
侯苒蹲在地上拔草,一根又一根,并未察觉身后有人站着,小嘴不自觉嘟得老高,巴掌大的脸皱兮兮的,好不委屈。
……这说的是谁?
侯誉风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大柚子,祖母给你起这么个小名,真是委屈了柚子,人家是又大又圆,水润香甜,你呢,起棱起角、不近人情,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可比柚子差远了吧……”
“柚子是谁?”他忽然问道。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走路又没声儿???
侯誉风绕到她前面,见小姑娘不起来,又问了一遍:“谁是柚子?”
“……”侯苒僵在原地没动,倒不是背后说人坏话怕被听见,纯粹没想到后面还杵着个人,心口一阵狂跳,连气息都稳不住了,说话有些飘忽,“什么柚……子?”
侯誉风:“你方才说的人。”
……还偷听人说话,果真不是什么好柚子。
侯苒顺完气了,脸上的表情也收拾妥当了,没看他,淡定地睁眼说瞎话:“苒苒没说,大哥哥听错了。”
所以……意思是她叫的并非柚子?那叫的是何人?竟惹她不高兴了?
侯誉风莫名在意,正欲追问,又觉察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于是道:“走了,回屋说。”
说罢转身要走,出去几步没听见人跟上来,以为小姑娘闹脾气故意忤逆他,可冤有头债有主,若非他惹她不高兴的,这般岂不是无理取闹?
“蹲那儿做什么?”纵容归纵容,这种事却是惯不得的,侯誉风神色微沉,停在三步开外看着她,冷声道,“过来。”
侯苒闻言,缓缓扭头瞥向他。
其实她也没想耍小性子,就是腿麻了站不起来,想缓一缓再追上他走的,可这一眼过去……居然又看见他那碍眼至极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