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了。”他语气淡淡的,与往常相差无几,听起来不像是在赌气, 但就是不告诉她去的哪儿,一路带着她走到了府门外。
……好吧,她也觉得这人应该没那么幼稚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赌什么气,于是便心安理得坐上了马车,乖乖等着出发。
没多久又上来一个人, 是侯禹,换了身周正的衣袍,锦缎云纹,圆冠束发, 比往日那身方便练武的装扮体面得多了,不论谈吐举止,单看外表,倒显出几分世家子弟的贵气来了。
“二哥,你也一起去吗?”
以叠字称呼总觉得有点儿撒娇的感觉,适合她这般年纪的孩子,乖巧讨喜。对侯誉风也尚可接受,毕竟上一世他就比她年长不少,但侯禹于她原本的年纪而言实在小了些,叫起来太别扭了,于是叫了几回便换成一般的称呼了。
“啊……嗯。”侯禹点点头,腰杆直挺地坐在她右侧,除了低声关心她膝盖的伤可好,便微抿着唇不说话了。
侯苒知这二哥腼腆喜静,也没看他,很快车帘被人掀起,挺拔的少年弯腰踏进了马车里,甫一坐下,车夫便挥着马鞭催车前行,不敢有半点儿耽搁。
因着路程不远,所乘的马车也并不大,她坐最里头,侯誉风兄弟俩左右各占了一边,四周骤然便狭小起来了。彼此离得近,任何感觉都会被放大数倍,大哥本就是闷葫芦,这下又多一个不好意思说话的二弟,夹在中间的侯苒顿感压力如山,思来想去,正不知寻什么话题缓解尴尬,有人却比她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居然是侯誉风开的口。
不过话是对侯禹说的,近来侯誉风每日都去教侯禹习武,听着是问他今儿练得如何,可有困难之处云云。从前侯禹总怯怯的,经这数日的相处也放开了些,对自家大哥有问必答事无巨细,还主动向他请教,侯誉风皆不厌其烦地提点一二,兄弟俩你来我往,相谈甚欢……仿佛全然忘了侯苒这个人似的。
“……”
唔,作为一个武痴……额,武学白痴,她确实是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难得有人一直说话不至于气氛太僵,也省得她要费心找话题来硬聊,就这样也挺好的,只是……
侯苒瞄了眼坐左边的某人,自他上车后,由始至终都不曾看她一眼,连余光都吝于分半寸过来,更别提与她说话了。好歹是同他相处了一段时日,再怎么不济,她也该看出来这人的模样是有些不对劲的。
莫非……还在计较她忘了他的话?
怎、怎么可能?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值当为了这点儿事跟她一小姑娘计较吗?
侯苒难得忐忑,眼下兄弟俩正说着话,她也不好贸贸然打断,有失礼节,无奈低着头想了一路都没记起这人到底说过哪句重要的话,直至马车缓缓停住,外边儿那热闹又嘈杂的迎客声传进车内,才叫她终于想起来的是什么地方。
“下车。”
侯禹点头应是,跟着率先跃下马车的侯誉风起身出去,掀车帘时回头看了眼落在后面的妹妹,倒是停下等了等,待小姑娘提着裙角走出门边,才放下帘子,托着她的手臂扶她下地,颇有兄长风度,一点儿不像那个大步走在最前面的谁……当真是管都不管她了?
侯苒皱起眉,说不清心口那酸酸涩涩的是什么,似乎还有点儿闷。
她又不是故意忘记的,一时想不起而已,他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啊,还讲不讲道理了?
“三妹,怎么了?”侯禹心细,见她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又折回去拉起妹妹的手,小心问道,“可是膝盖还疼走不动?等会儿大概要上楼的……要不二哥背你吧?”
侯苒垂下双眸,轻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就任由侯禹拉着自己走。
其实今儿就不该出门的,亏她等了他一早上,如今这满腔的好心情都莫名其妙跑光了,想到待会儿还得坐一桌上,不尴不尬的,她简直连打道回府的心都有了,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而来……
“咦,这不是侯家的苒小姐吗?怎的苦着一张小脸,谁惹你不高兴了?”
清澈温和的少年音横空切入,叫埋头走路的侯家兄妹都顿住了脚步,齐齐抬头望向面前的这个约莫十岁、比侯禹高出半个头的小公子,不知来者何人。
“来,哥哥抱。”
小公子面容清秀干净,语气也温和,任谁第一眼看了都不会认为是坏人,加上年龄稍长,气质不凡,又出现在百香楼内,显然非富即贵,于是看见自家妹妹被他给抱起来了,侯禹也只是下意识伸手虚托了一把,怕妹妹被这小公子摔了,并未出手抢人。
“请问你是……”
“这位便是侯家二公子吧?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小公子笑起来很是亲切,与殷容淮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虚伪全然不同,轻易地化解了侯禹的几分拘谨,忙拱手道不敢当。
“对了,怎么不见你们家大哥?”他转头四处望了望,神情关切,“莫不是与你们走丢了?”
“……”侯苒被这半路杀出的小公子整懵了,暂且收起方才的情绪,禁不住奇怪了,听这人的语气,似乎和侯誉风交情颇深的,可京城内相熟的几位她都见过了,也没听侯誉风提起过别的旧友,哪儿来的这么一号人物?
“没有没有。”侯禹心思单纯,只当小公子是大哥认识的人,有事相谈,于是不疑有他全交代了,“大哥刚上楼了,此时应在雅间内,我们正要跟着上去的。”
“如此甚好。”小公子果然点头道,“正巧我也有事见见侯大哥,走。”
侯苒直觉有些不妥,无奈侯禹是个心肠热的,听小公子这一说已经认定他是友非敌了,走在前头引路,小公子便抱着侯苒一步步走上台阶,到二楼有个伙计来带他们走,估摸是侯誉风吩咐在那儿等兄妹两人的。
不料等贵间的门开了,已坐在里头饮了好几杯茶的公子一掀眸,顿时冷了脸色,“砰”地搁下茶杯便冷声道:“你……”
——来做什么?!还抱着……抱着……
话不能言,人却是忍不住了,侯誉风起身大步走到那小公子面前,一伸手便将他抱着的小姑娘拎回到自己怀里,居高临下盯着他道:“有劳太子殿下照顾,臣失礼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宋涣是对侯誉风莫名的敌意感到不解,另外二人则是被宋涣的身份炸开了花。
太、太子殿下……
天哪……他们居然见到了活生生的太子殿下……
侯禹自小养在深院内,头一回见到此等尊贵的人物,紧张得脸都僵住了,侯苒性子稳一些,比他稍好,但也同样很惊讶。
天家皇族于百姓而言总是高不可及,她也不例外,上辈子根深蒂固的记忆挥之不去,曾经只活在传闻中的太子殿下、未来的亡国之君,如今竟轻而易举被她见着了……想想便觉得不可思议,因此忘了与侯誉风的不愉快,被强行抱走后,双眼也不由自主地一直往太子身上瞧。
……当然谈不上喜欢,大概是抱着看猴儿的心情,觉着新奇罢了。
可这举动,落在侯誉风的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他本就不喜侯苒入宫去接触些心机深沉之人,碍于是祖母的安排才未曾多言,今儿无意提起进宫一事,对小姑娘的态度已略感不满,岂料这会儿来了个他最不想看见的人,再给他添堵……偏生她还老去看!有何好看!
如此一想,侯誉风心情更是糟糕,恨不能拎起宋太子的后领将他往门外扔出去,眼不见为净,也别叫小姑娘看得魂儿都快飞了。
“……侯大哥啊。”
额,宋涣感觉胸口快被对面的冰刀子射穿了,根本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侯世子,先前虽料过此行必有突发状况,侯世子待他也可能不尽人意……但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啊,太子殿下简直想指天叫冤了。
第26章
……可惜, 老天爷显然没空搭理他,对面的冰刀子依旧凶猛,似乎还有愈插愈勇的势头。
宋涣咽了咽口水, 心道再这么僵持下去, 也不是办法啊。
虽然暂且不清楚侯世子是什么意思,但一来他太子的身份摆在这儿, 二来他没杀人没放火没犯伤天害理之事,即便侯誉风真再怎么正义凛然, 也不能无缘无故动到他头上, 何况四周还有暗中保护他的侍卫, 出不了事儿的。
“咳,”宋涣硬着头皮开了口,脸上的笑容虽有点儿僵, 但也没落下,依旧温和无害、很好说话的模样,“我今日微服出宫,不方便让太多人知晓, 你们不必多礼了,都随意些,随意便好。”
侯誉风冷冷瞥了他一眼, 没有应声,侯苒出门在外向来是跟侯誉风有样学样的,再者她被抱着行动不便,无法行礼, 于是抿唇冲他笑了笑,也没说好不好。
倒是站在宋涣身侧的侯禹回过神了,毕恭毕敬向他拱手谢恩,只是方才的拘谨又冒了出来,低着头不太看他。
宋涣在宫中习惯了旁人俯首哈腰,也没觉察有异,赶紧顺着台阶下去了:“那我们都坐吧,时辰也不早了,有何事边用饭边说。”
侯誉风不置可否,但既然他这么开口,便毫不客气先行坐下了,看这小太子能整出什么花样儿来。
他并非脑子一热便鲁莽行事的人,恨归恨,这小子不过才十岁,那些脏事想必还轮不到他手,即便侯誉风有心要对付他,也不可能是现在,表面上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足了,免得落人把柄。
侯禹点点头,自觉走到侯誉风的边上坐好,瞄了眼自家大哥的脸色,跟往常差不多冷冷的无甚表情,觉着自己方才应该没做得不妥之处,接着又低着头默默饮茶。
另一边的位子被侯苒占了,实话说她坐下便有些后悔了,瞧瞧那谁一脸冰冷的神色,虽不是冲着她来,但挨得近了总有些不舒服……不过好歹他又管她了,还将她放在身侧的位置,心里该是在意她的,侯苒叹了口气,就姑且当没事发生好了。
太子殿下正转身吩咐人去添几道菜,也没看那菜牌,只随口报了几个菜名,像是常来光顾的样子,菜名听不出用的什么食材,但看那胖伙计笑得快看不见眼的表情,想必是上上乘的,一叠声应了几声好,又问他是否要酒。
宋涣倒是想说要,重生几年来因年纪太小而鲜少沾酒,难得来百香楼一趟,真想尝尝这儿有名的桂花酿,可惜……
“不必了,劳烦师傅们上菜快些,莫饿坏几个孩子。”
“好嘞,小的这就去催催。”
待那喜笑颜开的伙计出去后,雅间内仅剩下一桌四人,宋涣知道侯誉风惯是不喜人在旁伺候,从前在宫里常有宴请,别家大臣身边都围了多少莺莺燕燕,唯独这闷葫芦将军嫌烦,全打发走了,自个儿一声不吭地独饮至散场。
既然侯誉风不喜,那他也无所谓,伸手提了茶壶给另三人的杯里都添满茶,动作熟练自然,唇边也总是淡淡地抿着笑,全然看不出勉强,叫侯苒看了大为改观。
怎么高高在上尊荣无比的太子殿下……也晓得做斟茶递水的活儿?瞧着还不止做过一两回,难道是跟宫人们学的?不对啊,学来做什么呢?他堂堂东宫太子,怕是一辈子也用不着做这些吧?
侯苒尚觉得奇怪,比她更了解宋涣的侯誉风当然也看出异样了。
上辈子宋涣养尊处优,习武不勤,少年时还过得去,登基后变本加厉,整一个病怏怏软绵绵的昏君形象,成日就知道使唤人,还曾当着他的面处置过一个宫女,仅是因她倒的茶太满了,让他刚端起来茶便撒到了手上——
这种人,现在居然会亲自给他倒茶?脑子有毛病?
侯誉风垂眸盯着面前的茶,一脸凝重,简直怀疑这茶里是不是下毒了。
“呼,好烫。”
侯苒没他想那么多,即便在上一世的记忆中,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与侯大将军的死脱不了干系,可毕竟现在才十岁,不至于大张旗鼓出宫来害人,于是端起茶便喝了小半口,因为热,又放回桌上对着杯边吹边喝。
“喝这杯。”
侯誉风进来得早,茶搁了有一会儿了,宋涣添的也不多,因此比他们几杯新倒的茶要凉,见小姑娘巴着桌边吹得辛苦,顺手便将自己那杯换到了她面前。
“……嗯?”
侯苒眼前一晃,方才还冒着热气的茶便换了杯稍凉的,偏头再看某人已经转回脸去了,于是低头抿了口试温,确实不太烫,便就着杯沿直接喝起来。
她身量小,这桌子已经快到她下巴了,几口茶的功夫也懒得端杯子,咕噜咕噜喝到大半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
这杯茶是他的吧?他刚进来等了好一会儿,应该早就喝过了的……那他还给她喝???
“噗咳咳咳……”
“呀,水都洒衣服上了,快起来。”
宋涣坐下后正愁寻不着说话的由头,故而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桌上几位的神情举动,见小姑娘叼着杯沿喝茶,两手都不扶着点儿,便想她等下铁定要打翻的,留意许久了。这会儿果然弄倒了杯子,第一时间便起身了,眼疾手快过来将小姑娘提下地,顺手拿过桌面摆着拭手用的湿巾给她擦了擦,边细心关切道:“怎么不小心就……可有烫着你?”
侯苒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愕中,脸上微微发着热。
大人将自己吃喝过的给孩子是很正常,她以前照顾生病的小孩也会先试过粥水和药汁再喂给他们,可问题是……她会介意啊,跟一个男子同饮一杯茶,感觉像两人唇齿相依似的,太亲密了……
“苒小姐?”宋涣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不说话?”
“……哦,无事的。”侯苒愣了半晌,才说服自己莫要在意,摇摇头,“我没烫着。”
余下的茶水并不多,人家太子几下就给她擦好了,又唤外面的人给送来干的帕子垫着,免得凉着了不舒服。
不过这太子殿下可真会照顾人,瞧着是个热心的直肠子,性子也温和亲切,侯苒都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礼貌回道:“谢太子殿下。”
“小事。”宋涣表示不在意,看两个进来换桌布的伙计快好了,微微俯身跟小姑娘轻声道,“苒小姐,在外莫要这般叫我了,让人听见不好。”
哦,这人是太子嘛,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侯苒乖乖点头,也压低声音道:“那我要叫殿下什么呀?”
“唔,”宋涣没多想便道,“若苒小姐不嫌弃,叫我一声哥哥亦可。”
他希望与侯誉风亲近些,自然也得和他身边的人打好关系,叫别的公子少爷显得太生分,但叫哥哥就不一样了,这小姑娘虽并非侯家血脉,在靖国公府的地位却比庶出的侯禹还要高一些,今日瞧着侯誉风对她也颇为上心,若能蹭她一声哥哥,想来日后拉拢侯誉风也能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