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先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手舞足蹈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如今姑娘可算是如了愿,飞上枝头做那金凤凰!只求姑娘不要忘了我生你不易,也提携提携我和你环兄弟!”
探春因素知赵姨娘平日性格,见她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甚在意,让小丫鬟给她看座奉茶。
不一会儿,便有小丫鬟来报,说是老太太有请。
探春看赵姨娘兴奋神色,心思一转,怕是南安王府那边来了消息,低头思索一番,换了身颇为隆重的衣服,往荣禧堂走去。
贾母见了探春,细细打量着,道:“你这身衣服倒是不错,只是鬓间...”
贾母微微摇着头,道:“我观其王爷言谈,是个不大喜繁华的。都说儿子似母,太妃多半也是如此。”
唤来鸳鸯,让她取了几套精致却不张扬的头面,并着几支通体碧绿的翡翠钗子,交予探春的乳母,又问水晏送她的扳指何在。
探春从香囊里取出,贾母让手巧的丫鬟打了个络子穿上,给探春戴着,又吩咐道:“王爷手足情深,在他面前务必要戴着,其他时间,你自己理会吧。”
探春叩谢了贾母,换了头面,坐在贾母身边,听她讲着理家要务。
前厅宴毕,水汷来请,一进屋便瞧见了探春胸前那个碧玉扳指,笑道:“探春妹妹是个有心的人。”
为显重视,来接探春的马车,是按照郡主规格置办的,华美奢华异常。
贾政见此皱了眉,水汷笑道:“她本是母亲义女,这车坐得。”
荣国府正门,非皇亲王爵不开,探春长这么大,尚是第一次坐轿出正门。
探春偷偷地从穿金描银的纱窗里瞧了一眼,街上人群早被肃清,围在一旁的皆是身披盔甲,腰配长剑的王府侍卫,为首的统领器宇轩昂,身着明光镜铠,眼里似有十里春风。
探春一怔,手里捧的暖炉就落在了轿中。
探春的丫鬟们都是极有规矩的,今日之事虽十分荣耀,但她们脸上除了有着几分喜欢,却丝毫不见骄奢之气。
侍书见探春若有所思,手中的暖炉也掉了,于是将暖炉捡起,问道:“姑娘,您看到什么了?”
探春收了心神,随之一笑,道:“许是眼花了。”
那个王府统领,与宁国府荣哥儿的媳妇太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春的丫鬟名字里都昭示了她们的命运:
惜春是入画,最终青衣古佛一生;
探春是侍书,国家战败,被迫和亲远嫁异族,这样嫁过去,一开始便是“势输”了;
迎春是司棋,等待她的,是被人折磨到死;
元春是抱琴,通“暴寝”,暗示她死的突然,“琴”拆开来看,又有今抱上两王之意,两面都不讨好,只能“暴寝”了。
以上皆为小州个人见解,大家听听就算了~
☆、秦远
探春到了王府,先去拜见了南安太妃。
南安太妃穿着昭君套,难掩几分病色,见探春到了,忙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拉着她的手,道:“你是个乖人,雯丫头若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会为难至此。”
探春答道:“能为母亲分忧,是女儿的福分。”
二人说完话,冯婆子领着王府众位管家进来了。
南安太妃想的原本是,请了探春过来坐镇应应景,左右下面有婆子们照应,也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但几件事经手,南安太妃便发觉探春精细远在袁氏之上,只不过尚未出阁的小姐,面上薄,不大自己拿主意罢了。
南安太妃见此,便道:“你也是我的女儿,账目上有什么需要删减添度,你自己拿主意也就是了。若是哪个下人不中用,你只管处置了便好,不用再巴巴地打发人来回我。”
南安太妃此话一出,王府下人们待探春更是用心,探春理起家来,更为得心应手。
晚间,探春正在翻看王府这几日的账目,大丫鬟侍书进来了,打发了一屋子的小丫鬟去门外伺候,低声道:“姑娘,我打听过了,那秦远是老王爷捡的孤儿,这么多年一直养在王府,与王爷一同长大,却并非奴籍。如今领了王府统领一职,王爷在官场往来,皆是他在打理呢。”
探春的手指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笑道:“我瞧着秦统领虽为武将,但面色和善,像是在哪见过一般。”
侍书上前一步,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出一个“容”字,极为小心道:“有七八成相似呢。”
探春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道:“他们像不像,与我有何干系?左右不是我们只是代管几天。”
侍书重换上一杯新茶,道:“姑娘可不能这样想。”
侍书与探春一起长大,情分自然比旁人深厚。探春这些年在贾府的生活,她都看在眼里,纵有万般好,单说出身,便落了下成。
荣国府现在看上去繁荣一片,内里的东西,探春与她也曾细细聊过,且子孙一辈不如一辈,一个个乌鸡眼似的斗个不停。
想到这,侍书又劝道:“太太虽然满心疼您,但也因...”
说到这,不免又往探春脸上瞧了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方继续道:“但也因赵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环三爷自然不消多说,您以后仰仗他太难。宝二爷又是个不理世事的,照我看来,更难依靠。”
“您若是个男子,自然能立出一番事业来,不用受这闺阁罪,但您偏又是为千金...”
侍书这番话,恰恰说到了探春心里,探春听了,不免红了眼,又听侍书说道:“如今太妃看重您,王爷又掌兵权,极受天家荣宠,姑娘,您可要好生为自己打算啊!”
“纵然...退一万步讲,您以后出阁了,有着王爷这样一位兄长,别人也不敢小瞧了您去。”
侍书讲的这些话,探春如何不知?一时间心乱如麻,临近二更方睡。
次日起来,眼圈乌黑,又让小丫鬟多施了一层粉,方去理事。
探春打理王府庶事,自然是少不得与水汷打交道的,水汷见她气色不是太好,便嘱咐她好生休养,无需太过费心。
正说着话,忽有丫鬟来报,说秦远寻他定夺几件事。
水汷匆匆出去,交代几声,又回来向探春道恼,笑着道:“幸亏秦远不寻到妹子不娶妻,若是现在娶了妻,怕是便不会再像现在忙着办我交代的事情了。”
探春眼皮跳了跳,试探着问道:“秦统领...不是自小被父亲养在府上吗?怎么还有一个妹子?”
水汷抿了一口茶,不甚在意道:“他原是有个妹子的,大荒之年走散了,后来才被父亲收在府上的。”
探春听此一怔,水汷见她神色不对,奇怪道:“妹妹怎么了?”
探春忙回神,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百姓着实不易。”
探春一向明艳爽快,今日却几次走神,水汷以为她是初理王府事物,唯恐有失的原因,因而又细细宽慰她一番。
又喝了几杯茶,水汷便看出了端倪。探春走神,却并非庶事所困,言谈之间,吞吞吐吐,大不似往日。
水汷放下茶杯,让丫鬟们到外厅伺候,道:“妹妹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探春听此一惊,低下了头,思量半日,方犹豫道:“有件事,小妹不知当说不当说。”
水汷奇道:“可是下人不听差遣?”
“这倒不是。”
探春忙道:“下人们待我都极好,并无半分怠慢。”
水汷问道:“那是何事?”
水晏曾在他面前感怀身世,讲探春不易,因而水汷对探春也颇为上心,一来为水晏,二来探春也的确是个极为出色的女子。
“此事关乎到秦统领,因而小妹有些拿不定主意。”
听到涉及秦远,水汷忍不住微微侧目,道:“事关秦远?”
“正是。”
探春本不欲提及秦可卿,但见秦远在王府里的地位非常人可及,又听水汷今日这般说辞,想起秦可卿模糊暧昧的身世,心里疑惑更甚,若秦可卿与秦远真有关系,倒也算功德一件,圆了秦寻妹之意。
于是斟酌着说辞,缓缓道:“小妹曾见一人,与秦统领有着七八分相像,嫁了宁国府的蓉哥儿为妇。”
“蓉哥?贾蓉?”
水汷瞬间想起了那日他宴请朝中勋贵,在君悦阁给荣宁二府作陪的,恰是秦远。
水汷到君悦阁时,贾珍正搂着秦远的脖子,聊得正欢。
当时水汷还在纳闷,秦远应是第一次见贾珍,如何就这般投缘了?
水汷皱眉道:“是贾珍的儿媳妇?”
探春点点头,不知为何水汷脸上变了颜色,转念一想,便知原因。
那宁国府的名字向来不好,若秦可卿真为秦远妹子,水汷与秦远关系亲近,得知他妹子生活如此,能有什么好脸色才是怪事了。
探春低着头,品着华顶云雾,不再言语了。
须臾,水汷恢复了正常,嘱咐探春切不可将此事告知别人,便匆匆出了后院。
水汷出了后院,一路来到书房。
绕过屏风,秦远正向水晏汇报着今日的事情,见水汷进来了,忙向他行礼。
水汷摆摆手,坐在椅上,也不避水晏,道:“你知道你妹子的下落了?”
秦远眼神一暗,道:“是。”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水晏品着茶,秦远的身世他听说过一些,不过他身为庶子,不太好理会这些事情罢了。
水汷语气有点急,秦远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人,自幼与他一起生活。
老南安王战死后,军心大乱,是秦远与他一起安抚军心,收付众武将,两人出生入死,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
这么多年,水汷一直将秦远的事情放在心上,然而秦远在有了他妹子的消息之后,却并未告诉水汷,多少让水汷心里有点不大舒服。
秦远自小跟在老南安王身边,在战场上打滚,见惯了修罗场,整个人如同被霜雪磨练过后的松柏,傲然挺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提及亲人的时候,却颓败的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家妹生活不甚光彩,属下怕污了王爷的耳朵。”
水汷一怔,顿时便明白了。
宁国府传出了太多的荒唐事,秦远的妹妹生活在其中,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水晏收起桌上勋贵们下的帖子,道:“你准不准备和她相认?”
水晏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淡淡道:“这些国公家里,惯是会见风使舵的,你妹妹若有着一个强力的母族,那还便好,若是没有...”
水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水汷闭了眼,他前几日刚查过贾蓉,缓缓道:“你妹妹现在的身份,是营缮郎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女儿。”
秦远高大的身影微微一抖,艰难道:“这些...属下都知道。”
水汷起身,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杯东倒西歪,怒道:“既然你都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父亲待你如何!我又待你如何!若真是你妹子,让母亲认了义女也是使得,为何偏偏瞒着我们!”
茶水从歪倒的杯子里流出,流到桌上的帖子上,水晏捡起帖子,见上面字迹被茶水浸湿,便随意丢在一旁,又取来新钧窑胭脂红的茶杯,重新倒上,抿了一口,漫不经心道:“王爷,秦远不去认他妹子,是为了你好。”
秦远扑通一声跪在水汷面前,道:“先王爷大恩,属下没齿难忘,唯有用这余生性命来护您左右,方能报得一二。”
水晏给水汷斟上一杯茶,道:“王爷,先王爷去的突然,咱王府太多的秘密,他都没来得及告诉你。”
☆、秘密
水汷盯着水晏,道:“秘密?”
水晏点点头。
“罢了,你起来吧。”
水汷将秦远扶起,道:“让人把守书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秦远领命去办。
水晏抿了一口茶,道:“王爷,你为嫡长子,肩负着王府的兴衰,有些事情,老王爷并不方便告诉你。”
“所以他告诉了你?”
水汷好看的剑眉拧成一团,额上青筋渐现,手掌紧紧握着茶杯,问:“也告诉了秦远?”
最为敬重的父亲竟将事情告知了水晏,告知秦远,唯独瞒着他,如何让他不怒?
水晏摇摇头,道:“秦远本就是秘密的一部分,而我...”
水晏自嘲道:“也是前几年刚刚得知。”
“王爷,我与你讲个故事吧。”
水晏轻啜一口茶,道“十二年前,废太子举兵谋反,事败后自焚东宫,东宫一百三十七条人命,无一人逃出生天。”
“太上皇只道太子一向仁厚孝悌,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一定是有人从中挑拨,盛怒之下,灭了太子妃满门。”
“北静太妃道事出蹊跷,让太上皇查明再行处置,但太上皇盛怒之下,又怎听得下去?”
水晏手指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脸上晦暗不明,继续道:“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百年世家大族,太上皇一声令下,便被灭了满门。自此,世间再无泉城卫家,太子一党,屠之殆尽。”
“说来好笑,北静太妃与太子妃有些交情,不忍她满门被灭,让心腹之人救了卫家一双儿女,送往金陵原与太子有些交情的世家大族府上。却不料途中被人泄露了消息,一双儿女,只有幼子送到了金陵。”
“那世家大族,便是金陵薛家。”
水晏看了一眼水汷,道:“你心上人的父亲收养了他。”
“所以,消息泄漏后,薛公将那男孩托给父亲?所以薛公早逝?父亲...”
水汷没在说下去。
戎马为战之人,自然以马革裹尸为荣,一朝战死沙场,也不枉这半生热血撒边疆。
然而让水汷没有想到的是,他引以为荣的父亲,并不是真正的死于沙场,而是困于朝堂争斗,最后落了个尸骨难寻。
水晏摇摇头,道:“老王爷之死,我尚不敢下定论。但金陵薛家,新帝在位一日,薛家便一日不可能起复。”
水汷手指按着眉心,疲惫道:“是了,薛家是废太子的钱袋,与废太子最为亲厚。”
又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水晏笑了笑,道:“王爷忘了,我是庶生。我不用学什么行军之道,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去陪老王爷说话聊天。”
“老王爷一直担心此事败露,对南安王府是灭顶之灾,但太子之前对他有恩,况又是北静太妃所托。”
“只得提心吊胆的将化名为秦远的卫家后人养在府上,偶有情绪外漏,我又是个极会看人眼色的人,一来二去,知道了这些事情也不足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