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水汷终于明白他父亲为何对金陵忌讳莫深。现在当政的是新帝,新帝与废太子的关系并不太好,若此事一旦暴漏,南安王府的日子,只怕更为难过。
想到这,水汷又不得不佩服北静太妃,一介女子,能有如此胆识,也无怪乎新帝更为忌惮北静王府了。
水汷问:“贾府知道这个秘密吗?”
水晏慢慢摇了摇头,面有疑惑,道:“怕是不知。”
“贾敬是何时辞的官?”水汷猛然想起刚入京城时听到的宁国府的传言,那贾敬世袭二品将军,乙卯科的进士,如此家世,如此才学,本在朝堂上一片光明,为何偏偏性情大变,半道里辞官去炼丹?
水晏也是一惊,思索半日,道:“算一算时间,大概也有十几年了。”
“差不多能与卫家被灭门的时间对上。”
水汷看了一眼水晏,一向淡定自若的他难得有了几分慌乱,道:“宁国府以前也曾向废太子示好。”
水汷道:“我们尚不知贾敬是否知晓此事,先别自乱了阵脚,这几日我寻个机会,去试他一试。”
水晏点点头,垂着眼睑,掩去眸子里的慌乱。
适时秦远敲门,说是六皇子来访。
水汷与水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
那六皇子是甄太妃所生,素来与南安王府没有什么来往,怎会今日突然造访?
水汷来不及细思,让秦远先去招待他,自己换身衣服便过来。
六皇子是几位皇子里面长相最为清秀的,轮廓里有着几分出身江南的甄太妃的风情,见水汷到了,眉眼一挑,道:“王爷好雅兴。”
水汷不知他是何意,笑着与他打着太极。
六皇子却不跟水汷绕弯子,喝了几口清茶,便讲明了来意:“皇兄屡有削藩之意,王爷以何应对?”
水汷抿了一口茶,余光打量着这位年轻的皇子,只见他斜挑着眉眼,双目微微眯着,未经过风霜的脸上藏不住稚嫩的算计,水汷心下了然,不动声色道:“我一介臣子,恪守尽忠乃是本分,陛下若想拿我兵权,那便拿去好了。”
水汷的话刚刚出口,六皇子便坐不住了,他放下了茶杯,恨铁不成钢,道:“你也太失了南安王的威风!”
水汷低头饮茶不语。
六皇子离了座,双手背在身后,在屋内走来走去,道:“若非得了水溶指点,我才不会来寻你!”
水汷眼皮跳了跳,水溶向来不喜多管闲事,如何改了性情,去指点什么六皇子?更何况,六皇子颇得太上皇喜爱,有什么难处是需要水溶指点的?
“你们手握重兵,都被他用计诓到了京城走不了,更何况我手无寸兵了。”
六皇子走来走去,焦急道:“按照祖上规矩,年过十五的皇子,便要去藩地就藩,但过完年,我便十六了,朝中屡有大臣提及此事,皆被他压了下去。”
水汷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六皇子找自己所为何事了。
六皇子名水泽,甄太妃所出,与新帝关系并不算亲厚。甄太妃年轻时喜欢作妖,有事没事便祸害一下后宫妃子,新帝的生母也没少被她折腾。如今新帝登基为皇,说不得便要了一下当年的恩怨了,因而把水泽留在京城,也就不足为怪了。
太上皇仍在,新帝纵然有心报仇,怕是也不太敢折腾的,水泽原不应该这般担心的,但不知水溶与他说了什么,让他急匆匆地来了南安王府。
水汷笑了笑,觉得水溶这招着实高明。
三两句话挑拨得水泽与新帝打擂台,新帝这会儿纵是有意削藩,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水汷又饮了一杯茶,从善如流地做出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道:“我是臣子,对陛下的命令只有听从的份儿。但您不一样,您是陛下亲弟弟,陛下断不会像这般待你的。”
水泽怒道:“什么亲弟弟!忠顺王才是他亲弟弟呢!”
水泽复又坐下,拉着水汷讲了半日忠顺王是如何如何,怎地把新帝哄了个眉开眼笑。
水汷做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心想太上皇的确不容易,有着这么一帮不省心的儿子,也难怪退位之后也要把守着朝政。
水泽倒了一通苦水,方觉心里好受了一些,临走之时嘱咐水汷削藩乃是大事,万万不可妥协。
水汷点点头,送了水泽出门。
水泽上了轿,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一阵风似的下了轿子,跑到水汷身边,小声道:“我从宫中得了消息,说是陛下削减南海守军的物资,这事你可要留点心,行军打仗,最忌讳的便是断了粮草。”
水汷皱眉道:“此事太上皇知道吗?”
水泽道:“正是父皇与母妃讲的。”
然后又颇为同情地拍了拍水汷的肩,道:“又说你年龄也大了,想把你留在京城呢。”
水汷送走了六皇子水泽,回书房与水晏商议物资之事。
水晏对物资倒是不甚在意,他瞥了一眼水汷,道:“咱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留在京城。”
水汷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水晏道:“如今四王,只剩我们与北静王手握兵权。北静太妃现在缠绵病床,未尝不是托词。”
水晏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水汷,道:“江城新到的消息,你不可再拖了。”
水晏道:“你的婚事,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水汷接了书信,匆匆扫过,叹气道:“一辈子很长,我不想为难自己。”
水晏一怔,又很快恢复正常,缓缓道:“那便还有一个法子。”
“我留在京城,你驻守江城。”
须臾又自嘲道:“只怕我出身低微,陛下未必瞧得上眼,说不得要将太妃与小雯一同留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放假玩嗨了~存稿都没了QAQ
今天庆签约双更,这是第二更,加急写出来的有点粗糙,等有了时间我再重新修,大家先凑活着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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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江城地处南端,天气温暖舒适,哪怕到了冬季,也是不怎么寒冷的。
院子中随处可见绿油油的绿叶成荫,被下人精心侍弄的花草舒展着腰肢,朵朵颜色各异的花朵争妍斗艳,一片生机盎然景色。
江城景色虽美,但看得久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京城地处北方,自然是比不上江城的四季如春的。
到了冬季,雪花如团,自高空中纷纷扬扬落下,肆意地起舞跳跃,给这个百年帝都披上一层洁白的新妆。
远处雕着瑞兽的屋顶,近处苍翠的松柏,以及脚下的青石板小路,入目皆是一片雪白。
水晏身体弱,这般冷的天气,丫鬟们给他披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雪路难行,王府里早早的准备了梨花木的轮椅,推着他四处走动。
水晏今日起了个大早,手里捧着暖炉,丫头们给他撑着青稠伞,在院子里走动。
雪夜寒冷,下人们不免有些怠慢,水晏在院子里绕了几圈,仍没碰到几个下人,正当他心生感慨时,却瞥见了从外面回内院的探春一行人。
在水晏的印象里,探春衣着鲜艳,妆容明快,是个极为明艳的女子,然而今日却见她打扮不甚富丽。
那件极为扎眼的大红猩猩毡也没穿了,换了件鹤氅披在身上,下面微微露着水色绣着傲骨红梅的百褶裙,三千青丝梳成寻常云鬓,上面插/着几支玉簪伴着几支精致的珠钗。
这样雅而不淡,净而不素的探春,水晏尚是第一次见,见她装扮如此,便知她心中所想,水晏眼神暗了暗,不由得为这个姑娘微微叹息。
叹息完又觉得多余,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怕在她心里,也是这般看他的。
探春看到了水晏,上前与他说着话。
水晏问:“你这几日起的都这般早?”
探春虽披着鹤氅,手里也捧着暖炉,但冬季的早晨到底寒冷,冻的小脸微微发红,她却不甚在意,笑道:“在荣国府上也是这个时辰起来,都习惯了。”
水晏这才想起来,南安太妃看他身体弱,免了他的晨昏定省,但放在寻常勋贵家里,庶出的子女自然是要去嫡母那里立规矩的。
想到这,不免又多看了探春一眼,道:“我院子的小厨房熬了些乌鸡汤,最为滋补,妹妹若是不嫌弃,去我那里喝上几口,暖暖身子。”
探春点点头,谢了水晏,跟他一道回了院子。
探春并不在水晏的院子多坐,聊了一会儿,便又告辞。
水晏知道她理家不易,也不在意,让人送她出了院子。
空中又开始飘起雪花,那个灿烂似玫瑰的女子在一片雪地里,转身向他道谢,回眸间顾盼神飞,漫天雪花晶莹,却不抵她的明艳,水晏一怔,心跳骤然加速。
水汷讲,一辈子太长,他不想委屈自己。
水晏却突然觉得,余生若是与这样一个女子共处,好像也不算太过委屈。
她知道他的不易,他也知道她的苦楚。
他懂她的精明才干,她也明白他的隐忍蛰伏。
水晏手指摩挲着白玉扳指,心头心思转了百转。
总要有人留在京城,总要有人困在这四角天空里,若是这样能换来水汷对他愧疚不安,倒也极为划算。
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闺阁女儿悔叫夫君觅封侯,家国大业里,又怎么容得下小儿女们的情深意长?
但若是两者并存,却不失一段佳话。
君不见,霸王有虞姬,红拂识李靖,玄宗一起绝尘妃子笑,霸业虽好,但总要有红袖添香在侧,方为圆满。
最终水晏眸子一亮,嘴角含笑,对小丫鬟说:“去,请太妃过来。”
水汷大清早离了王府,只带了秦远,二人换了衣服,骑着马,一路向贾敬修行的道观而去。
道观不大,却戒备森严,并不放他俩进去。
水汷无法,只得将马拴在离道观不远的小树林里,与秦远轻车熟路地爬上了墙头,轻轻地在后院落下了脚,雪下得极大,很快便将二人的脚印掩去。
水汷避开小道士,一路探寻,终于来到了贾敬院子里。
说来奇怪,道观内小道士众多,到了贾敬院子,却空无一人,越是这样,水汷越是奇怪,留了秦远在外望风,自己进了屋。
贾敬彼时正敲着闭着眼睛打坐,水汷见了,先鞠上一躬,道:“当年一别,世翁康健如旧。”
贾敬猛地睁开眼,细细地打量着水汷,过了一会儿,方放下心来,讥笑道:“小友认错人了,我与你并不认识。”
水汷上前,将香燃上,敬了堂上三清画像,施施然地坐下,颇为遗憾道:“人走茶凉,我泉城卫家,一朝灭门,世翁不记得我也是应当的。”
贾敬闭了眼,道:“卫家既是满门被灭,如何有人逃出生天,小友莫要拿死人说笑了。”
“你既能避开那么多人来到这里,想必也是有几分功夫的,只是我一心向道,凡尘俗世再不过问,小友莫要浪费时间了。”
水汷弹弹身上雪花,道:“泉城卫家,百年世家大族,一朝含冤被灭,不知世翁闭眼打坐时,可有冤鬼来向世翁哭诉?”
“世翁本是乙卯的进士,金榜御笔所批的第七名,又世袭着二等将军,前途不可限量,为何在我卫家满门被灭之后,移了性情,来这道观里求道呢?”
贾敬道:“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小友执念太甚,终不是福禄之道。”
水汷挑挑眉,道:“我这不修道的人,也知这八苦出自佛家,世翁既是一心向道,又怎么会犯这糊涂?”
水汷负手而立,道:“佛悟来生,道修今生,儒证其身,要我看来,世翁竟一个也不曾做到。”
“太子被奸人陷害时,北静太妃一介女流,尚知道上书求太上皇查清再断。而太子引你为知己,待你如上宾,您又自幼读圣贤书,习孔孟之道,竟然冷眼旁观,儒家之仁礼,弃之如敝屣。”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故庄子讲天人合一,李伯阳道德五千字,虽言若虚无,讲的却是理身理国之道。世翁一味追求长生,不理庙堂,不免落了下乘。”
“诸法因缘生,万事有因果,十二年前世翁见死不救,十二年后卫家孤儿来寻世翁...”
水汷还未说完,便被贾敬打断了。
贾敬直视着水汷眼睛,冷笑道:“你绝不是卫家后人!”
“世翁为何如何认为?”
水汷听他这般说,心里便明白当年他与卫家来往却是颇深,正想再去套他几句话,却不料贾敬又闭上了眼睛,说什么也不再开口说话了。
水汷见此,便道:“既是如此,那便请真正的卫家后人前来一见吧。”
秦远应声而入,带来一阵冬季大雪的寒气,他的嗓音低沉,进来却不拜贾敬,道:“当年一别,恍若隔世,您大概想不到,我居然活了下来吧。”
贾敬打坐的身影一抖,睁开了眼,瞧着秦远,满是不可置信,又极力平复心情,过了一会儿,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居然还活着。”
秦远双目赤红,道:“我大仇未报,自然是要活着的。”
“大仇?”贾敬嗤笑,喃喃道:“当年的人都死绝了,去哪里报什么仇?”
水汷道:“您不还是活着吗?”
贾敬一怔,随后大笑,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眼神扫过水汷与秦远,缓缓道:“我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贾家长门,尽灭在我的手上,也算是给你卫家满门尝了命!”
水汷叹了口气,幽幽道:“贾家一门两公,权倾朝野,直到您这一代,仍未堕了祖上威名,您这又是何苦?”
贾敬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王爷不必劝我。”
秦远道:“你知道他是谁?”
贾敬苦笑,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泪痕,道:“普天之下,唯有南安王能护得住你,你既然没死,自然是养在了南安王府上。我曾与南安王有过几次照面,小王爷与王爷颇为相像。”
水汷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不信我,原来如此。”
贾敬站起了身,打开房门,道:“王爷请回吧。我不再过问凡尘俗事,当年纵事之人已死。”
说着又看了一眼秦远,道:“卫家血债已尝,你应当重新生活才是。”
秦远手握成拳,虎目含泪,艰难道:“卫家血债已尝,天家呢?太子含冤自焚,东宫一百三十七条人命,又有谁去给他们做主?”
贾敬身形一震,脸上瞬间变了颜色,含糊道:“太子...太上皇已追封为义忠亲王,想必...想必他九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