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眼前一花,水汷已站在宫墙阴影下,冲她挥着手。
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宫墙外,传来羽林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宝钗回屋,桌面上,蘸水写的字渐渐浮散,留着一滩淡淡的茶渍。
宝钗尚是第一次知道,他左手写的字,竟是这般漂亮。
磅礴大气,举动风华,一如少年眼角眉梢的意气风发。
隔壁屋里,银晃晃的半张面具,折射着寒光。
露着的两只眼睛如深不见底的幽潭,看不出一丝情绪,左立负手而立,手指摩挲着薄薄刀片上的海浪祥云。
水汷在皇史宬取来的机密档案,交给了水晏,让他连夜抄好。
水晏接过厚厚的档案,细细翻阅,看完之后,半晌无语。研磨铺纸,事无巨细,一一抄了下来。
抄完之后,又将档案递给水汷,水汷揣在怀里,趁着天色未亮,一路摸到大明宫,仍放回皇史宬。
避开宫中守卫,蹑手蹑脚,来到清思殿。
偏殿里,他心爱的女子睡得正香。
水汷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小心将窗户关上,隔壁房间里,左立眼中寒光一闪,双目微眯,手指摩挲着刀片,却没有追出去。
第二日清晨,宝钗起来时,左立已经离开。
挑开珠帘,公主仍在闭目安睡,宝钗正欲转身离开,袖子却被人抓住。
宝钗不动声色让宫女们让外面守候,侧身给公主行礼。
永昌公主抓着她的手,双目熬得通红,泪水涟涟,开口说的话却非稚童之言:“宝钗,你救救我。”
宝钗束起食指,指了一下屋外,永昌公主的声音低了下去。
自狩猎场回来之后,永昌公主一直装疯卖傻,宝钗略微一想,也就知道她这是看到了不该看的,唯恐人追究,才做这般模样。
心疼之余,宝钗又宽慰着她:“您是一国帝姬,太后最为宠爱的公主,若遇到了难处,讲给太后听也就是了。”
永昌公主猛然摇头,道:“母后待我,仁至义尽,我不能连累她。”
凄然一笑,道:“在父皇心里,公主只是一个可以给他换来利益的物件,哪里会在乎我的死活?若是让他知晓了,权衡利弊之下,必然不会饶我。”
“如若不然,左立又怎能随意出入公主闺房?他不过一个四品侍卫统领,要是没有父皇的旨意,他怎敢如此放肆?”
宝钗叹了口气,将昨夜之事娓娓说出,永昌公主听了,面色渐缓,用力地抓着宝钗的手,指甲陷进她的肉里,喃喃道:“他一定会帮我的,他一定会帮我的。”
永昌公主只觉眼前阴影一晃,身着黑衣的少年跪在床边,清亮的声线,让如坠深渊的她终于看到一丝曙光:“参见公主。”
宝钗抽回了手,道:“我守在屏风外。”
敛眉低头退下,打发宫女彩娥端一些清淡小菜,淡雅点心,坐在屏风外的花梨木椅子上,整理着针线,重新去绣太后要的道德经。
永昌公主眼含热泪,按下心头的激动,结结巴巴将狩猎场她无意撞见的事情讲给水汷。
水汷听了,微微皱眉,思索着其中关联,心里隐隐有了头绪,问道:“公主为何将此事告诉我?”
“我一无母族撑腰,二无兄长照拂,能在宫中活到现在,也不过是太后心善,照料一二的原因。”
提起伤心事,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永昌公主泣不成声。
水汷虽知她身世凄苦,奈何口拙,不知如何去劝。
过了好一大会儿,永昌公主慢慢止住了泪,看着水汷的眼睛,道:“我无意插手诸王夺嫡。”
水汷听她没用“皇子”夺嫡,而用了“诸王”夺嫡,便知她与太后心思相同,心里讶异之余,面上仍是不显,静静地听她讲完。
永昌公主道:“我平生所求,不过平安顺遂一生罢了。”
“狩猎场上,你遭人嫁祸,数万枭骑涌入京城,父皇嘴上虽然不说,只怕心里也有了计较。”
擦干了眼泪,永昌公主道:“父皇一向不重视公主,若让他知晓了我知道此事,只怕第一个便要拿我开刀。”
垂下眼睑,凄苦一笑:“我的伤,便是我的那些好“皇兄”所赐。若非我装痴傻,这几夜左立又夜夜守候,只怕我早就入了黄泉。”
“最是人间寂寞事,来世莫生帝王家。”
水汷听完,低声一叹,揉了揉眉心,道:“此事我知晓了,容我回府与幕僚商量一二,过几日给你答复。”
永昌公主抓着水汷衣袖,眸子里满是无助:“过几日是几日?”
水汷看着面前这个与水雯年龄相仿的女孩,她的脸上没有少女的天真,更没有这个年龄特有的懵懂,有的全是生于天家的孤立无援。
水汷心头一颤,道:“三日。”
“三日后,我设法让你离宫。”
安抚了永昌公主,走出内殿。
屏风外,宝钗正低头绣着簪花小楷。
听到脚步声,宝钗微微抬头,冲他一笑,指着桌上点心,温柔道:“你也饿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水汷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闻着她身上传来的阵阵幽香,心跳骤然加速,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水汷捏了一块龙须糕,第一次发现,甜食竟然也能这般美味。
深呼吸,压下心口莫名的悸动,知她素来聪慧,公主之事,忍不住想征询一下她的意见:“公主之事,你如何看待?”
宝钗轻啜一口茶,道:“说句僭越的话,生于天家,是幸,也是不幸。”
想起公主待她事事周全,然而当公主出事,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心中愧疚不已。
目光缓缓扫过水汷,知道他帮助自己良多,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请他去帮公主,低下了头,道:“若是有得选择,只怕公主也不想生于天家吧。”
又想起那日听到的甄太妃的言论,龙子龙孙,哪一个又不宵想那个位置?
宝钗面上一暗,一声轻叹。
水汷看着她欲言又止模样,心里像着了一团火,男儿气概纷纷涌上胸口,瞬间就有了敢笑幽王不痴情的雄心壮志,恨不得倾他所有,只为抚平她眉间轻蹙,搏她抿唇一笑,:“你别伤心,公主之事包在我身上。”
宝钗听了,面上一暗,道:“王爷心中是否已经想好了对策?”
水汷一怔,万没想到她会这般问,挠了挠头,面上颇为不好意思,道:“还未想好。”
宝钗低头想了半日,拿起茶杯,指尖蘸水,缓缓在桌上写了两字,轻声道:“王爷素来聪明,怎地在这上面泛起了糊涂?”
水汷见了桌上二字,惊叹于宝钗的急智,对她的玲珑心肠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低声赞叹道:“你是如何想到的?此法若使用得当,公主再不需过这种日子。”
宝钗面上一红,拿帕子将字迹擦去,道:“我也不过随口一说,具体如何去做,还要王爷细细去斟酌。”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还需要再琢磨琢磨orn
☆、出宫
水汷从大明宫回到王府,恰从窗户处看到南安太妃携卫若兰而来。
连忙回到床上躺好,低咳几声,做出一副病弱模样。
南安太妃眼眶微红,拿着帕子擦着泪,引着卫若兰前来看水汷。
南安太妃道:“到底是至亲的骨肉,出了围猎场那档子事,别人都远着我们王府,只有兰儿,还时不时的来走动。”
卫若兰笑道:“舅母这是哪里话?莫说表哥现在只是被奸人冤枉,纵然此事是他做的,铸成大错,我也是要来看表哥的。”
水汷笑了笑,毕竟有着上一世并肩作战,一同战死的同生共死经历,对于这个表弟,他还是非常喜欢的。
斜倚着靠枕,与卫若兰说着话。
卫若兰唯恐打扰了水汷休息,略坐了一坐,起身告辞。
水汷正欲起身送他,便被他按在床上,道:“表哥什么时候也在意这些虚礼了?早日将伤养好才是正理。”
卫若兰一面走,一面与南安太妃话着家常:“怎么不见表妹?”
南安太妃道:“小雯被我宠坏了,越发的没规矩。你过来了,她也不来迎迎你。”
说着,带着卫若兰来到水雯的院子。
水雯一身戎装,手中长枪翻转,荡起一片雪花。
见南安太妃与卫若兰来了,忙收了枪,扔给丫鬟,让她放回兵器架。
“表妹的枪法越发精益了。”
鼓掌称赞,卫若兰话锋一转,笑道:“还以为你长大之后会好一点,哪曾想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喜欢舞枪弄棒。”
南安太妃一手牵着卫若兰,一手牵着水雯,道:“她比小时候好多了,也不那么调皮了。只是从狩猎场回来之后,不知怎地,又耍起了枪。”
狩猎场的事情,卫若兰也略知一二,水汷与水雯被强弩所指向的事情,王府上下都瞒着南安太妃,因而他也不挑破,只是与水雯聊着江城风光,不谈京城之事。
南安太妃见他俩聊的开心,想着水汷这个时间也要喝汤药了,于是起身去了水汷院子。
送走南安太妃,卫若兰与水雯也就不再像刚才那般顾忌,谈起狩猎场之事,卫若兰一阵唏嘘,温声细语,好生的开解水雯。
见水雯面色渐缓,卫若兰一杯又一杯喝着茶,几杯茶下肚,好半晌,方鼓起勇气,问道:“那日跟在你身后的,是什么人呢?”
晚间,水晏与秦远来到水汷屋内。
水汷披衣起来,手里拿着水晏抄好的天家秘事档案。
太子一事,年久日深,档案上所记载的,也不过几时几辰废太子如何如何,再详细的,便没有了。
水汷揉了揉眉心,把档案放在一边,喝了清茶提神,将今日去清思殿遇公主之事讲给他俩听。
水晏听了,微微皱眉,道:“如此看来,确是北静王无疑了。”
水汷点头,又道:“公主告诉我此事,不过为求保命。我答应了她,三日后送她出宫。”
见水晏与秦远面有担忧,于是解释道:“我已经想好了法子。”
抿了一口茶,将在清思殿与宝钗商议的事情娓娓托出。
水晏手指摩挲着白玉扳指,缓缓道:“倒也可以一试。”
目光看向秦远,面有征询之意。
秦远点点头,道:“此事交给我去处理。”
是夜,冷月当空,诸星暗淡,大明宫清思殿里的一偏殿中,红光满室。
次日早朝,钦天监监正上疏请奏:“臣夜观天象,七星移位,萤火当空,紫微星晦暗不明,此乃大凶之兆。紫微颤动则征兆国祚有动,紫微星晦暗...”
话未说完,偷偷地瞄了一眼高坐龙椅的太上皇,只见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太上皇眉头紧锁,心下惶惶,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紫微星晦暗,则帝星不稳。”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皆是一惊,联想到前几日的狩猎场一事,不禁心惊肉跳。
新帝重伤,无暇理政,太上皇重新复位,王不王,皇非皇,可不就是帝星不稳吗?
太上皇目光缓缓扫过下面大臣脸色,过了一会儿,冷冷道:“可有破解之法?”
钦天监监正额上汗珠滚落,小心翼翼道:“臣昨夜见天降异象,红光坠地,臣追随而去,只见那红光入了大明宫,想是破解之法,当在这红光之中。”
大业六年,新帝重伤难愈,昏迷不醒,永昌公主感念兄妹情深,出宫入道门,为兄长祈福。
道观定在离城三十里的白云观,因公主入主道观祈福,又名公主观。
宝钗作为公主侍读,自然要追随左右。
离宫那日,太后携宫中诸太妃以及新帝妃子来送。
离了大明宫,道路上早被肃清,羽林卫衣甲鲜明,旌旗蔽日,在前开路。
公主銮驾上,永昌公主端坐中间,苦熬了几日,早憔悴的不成样子,唯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摆弄着鎏金小暖炉,喃喃道:“可算离了宫。”
銮驾后面的一座轿撵,宝钗放下绣着簪花小楷,微微挑起珠帘,复而又放下。
道观早被打理好,公主住正殿,宝钗住偏殿,其他随行宫女彩娥,按照品阶,安置在其他殿中。
到了晚间,伺候公主睡下,宝钗回到屋里,穿针引线,刚绣好一行字,忽然烛火一晃,眼前一花,便知水汷又来了。
放下了绣品,眉眼一点点抬起,恰看到水汷端坐在对面椅上。
他没有穿夜行衣,只穿着家常衣衫,轻衣缓裘,额间勒着蟠龙戏水抹额,鬓角几缕未束起的青丝,在脸侧微微荡着。
“你怎地又来了?”
宝钗起身,找到从宫中带出来的白玉罐子,取出里面的茶叶,冲上茶。
水汷笑道:“怕你与公主不习惯道观环境,我来看看。”
宝钗将茶端到他身边,道:“宫中的茶,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公主逃出生天,自然是十分欢喜的。”
水汷接过茶,低头轻嗅,茶香扑鼻,沁人心扉,虽不是他最爱的华顶云雾,但是他最喜爱的人冲泡的,比之华顶云雾,他还要喜欢上三分。
轻啜一口茶,顿感五脏六腑皆是一片清明。
烛光下,他最爱的女子笑颜浅浅,手指附在白玉杯子上,竟比那白玉还要白上几分。
水汷不敢再看,低头饮茶,眼睛盯着脚尖。
生死场合上,他都能镇定自若,偏偏到了她这,话未说上几句,便开始脸红心热起来。
水汷想不通,唯恐宝钗看出端倪,清了清嗓子,道:“公主为国祈福,旁人怕是再不会打她主意的。”
眼睛偷偷瞄着她的侧脸,道:“况左立一守几日,也不曾得到只字片言,想是从其他地方去探查狩猎场一事了。”
宝钗点点头,须臾又摇摇头,眉头轻蹙,咬着唇,轻声道:“我倒是觉得,左统领不像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
南安王府,一轮冷月下,高高竖起马尾的少女长枪落地,激起一片雪花。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的眉梢肩头,她像是没有发现一般,手中长枪并不停止,反而越舞越快。
良久,她的动作缓慢起来,胸口微微起伏,额上香汗淋淋,手中长枪脱手,斜插在兵器架中,转身回屋,喝上一口温热的乌鸡汤。
树枝上,银光一闪而过,左立离去,脚踏屋脊无声,目光落在戒备森严的水晏的房顶上。
南安王府,左立来了无数次,次次都不曾闯入过水晏的院子。
明哨暗桩,大明宫与它尚不能比。
不过一个病怏怏的庶子,竟也值得王府花费这么大的力气?
眼中冷光一闪,怀中抽出一片树叶,运起内功,甩到不远处的院子中。
树叶刚到空中,七八道剑光闪过,落地时,已碎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