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带着二人来到王府,水汷在丫鬟的搀扶下,笑如三月暖阳,亲自来接。
看见豆丁似的贾环,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姐姐这几日如何了?不过圣旨刚下,便避嫌再不过来了。”
贾环在荣国府不受人待见,哪里见过这般和气与他说话的“尊贵大人物”?
忙吸了吸鼻子,像模像样行了个礼,道:“三姐姐很好。”
毕竟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她现在整天把自己闷在屋里绣东西,我去找她下棋,她理也不理我。”
水汷哈哈大笑,知探春在准备嫁衣,戳戳他的额头,笑着换了话题:“须眉男儿,哪能在闺阁厮混?你若在府上无聊,便常来我这里。”
“说到下棋,你姐姐的棋艺可不如她的才艺。”
贾赦忙道:“我有一女,最通棋艺,可时常来王府陪郡主下棋打发时间。”
水汷微微侧目,瞬间明了贾赦心中的小九九,眉头微微一皱,含笑说好。
贾环见水汷和善,言谈举止便不似刚才那般拘束,猛吸一口气,道:“王爷用的什么熏香?好香啊。”
薛蟠初进屋便闻到了这熟悉的幽香,偏对象又是王爷,一张脸涨得通红,没有言语,听到贾环说此,面上更是不自在。
贾环仍在自顾自说笑:“这香气好熟悉。”
扭脸看了一眼薛蟠,笑道:“像是宝姐姐的冷香丸。”
薛蟠面上终于挂不住,手中杯子重重一放,溅出几滴茶水。
水汷一怔,暗自埋怨自己的思虑不周。
名门闺秀,最忌讳鸿雁传书、私相授受之事,更何况这种散发着异香的药丸?
水汷从香囊中取出药丸,笑道:“是我疏忽了。”
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走到薛蟠面前,深深施礼,道:“那夜情急,薛姑娘为救我性命,方将这丸子交予秦远。”
细细讲明原因,薛蟠面上方好。
水汷身有重伤,不宜饮酒,席上秦远作陪,席散之后,秦远引着贾赦贾环到一旁歇息,屋内只留着薛蟠。
水汷本就有伤,强撑到现在,额上便有了一层细汗,脸色也是蜡黄,拉着薛蟠,小声说了几句话。
薛蟠听完,一张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像极了宝钗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半晌,方回过了神,问道:“此事当真?”
水汷低啜参汤,点头道:“太后那边已经准了,只因母亲担心你们舍不下姑娘远嫁江城,这才没有请旨。”
想起妹子远嫁边城,薛蟠心中又是一阵不舍。
但又想起金陵与江城相隔并不算远,嫁到江城,尚有再见面的时机,况他举家前来,也不过是送妹子参秀待选,打理京中生意。
如今生意不知得了谁人照拂,越来越好,下面伙计也不敢欺下瞒上,虽不如祖上日进斗金的光景,但也越来越好了。
现在妹子的终身又有了着落,如何叫他不喜?
忙不迭点头,一扫刚才的萎靡不振,又见水汷虽有伤在身,但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待自己又极为知礼和气,并不以权势压人,再没有不满意的了。
一场宴席下来,贾赦贾环薛蟠都极为高兴,水汷让秦远亲自送他们出门。
见几人轿子出了仪门,水汷终于支撑不下去,一旁丫鬟连忙上前去扶,送到屋里,请来徐朋义,换药送汤忙个不停。
薛蟠晚间回到梨香园,先去了薛母屋里,将水汷的话讲上一遍。
薛母听了,一双手欢喜的不知往哪放。
又是念佛,又是说去庙中还愿,一时间连这种事情,应是南安太妃来讲的疏漏也顾不得了。
薛母抵达京城多日,所见之人,都是宝玉贾琏之类的世家子弟,模样家世自然是没的挑,但薛母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探春时不时来梨香园坐坐,谈起南安王水汷,薛母才终于发现,荣国府的子弟少了些什么。
蒙着祖上功勋,人纨绔点也没有什么,但若是自己撑起家族,男子应有的担当上进,便是必不可少了。
南安王少年丧父,却没丢了祖上家业,驻守边疆,却又深得帝心。
围猎场一事,世人皆传他造反,事后回京城,太上皇的赏赐却又如淌水一般,送到了南安王府。
薛母不通政事,见此便以为太上皇极喜欢水汷,这等大事也不计较。
今日得了水汷的准信,心里更是欢喜,拉着薛蟠的手,交代他可不操之过急,更不可上赶着去寻水汷,过几个三五日,再往王府走动。
第二日,薛蟠并未来南安王府。
水汷知此事甚大,薛家细细思量也是应当的,吩咐秦远,若薛蟠来了,立即请入内堂。
解决了人生的头宗大事,水汷便把心思放在政事上。
那夜事情紧急,枭骑入京,朝野之上,弹劾他的折子,只怕早已堆成了小山。
太上皇忧虑海贼,投鼠忌器,这才没有发作他,但不代表一直不会发作他。
太上皇所生七子,长子太子四子已死,新帝阴鸷,非圣明之君,五子纨绔,只知享乐,六子表面天真,七子尚小,心性未定。
这么多儿子,却无一人有太上皇的心胸筹谋,不知是天家的不幸,还是水家的大幸。
☆、夜探
藩王无故勒兵来京,来的又是最为精锐的枭骑,无论太上皇此时怪罪与否,外人看待水汷,也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利箭穿胸而过,纵然命大活了下来,日后也不过如废人一般,再也上不了战场。
自建国以来,南安王以战功立世,若没了战功,这王爷的名头便也响亮不起来了,没落也不过一两代的事情。
至于王府二公子,来京城这么久了,也没见在哪露过面。据传说,幼时生了一场大病,至今汤药都不敢离身,走一步,喘三喘,能不能活到加冠之年,尚是一个未知数。
素来以揣摩帝王心思为己任的文武大臣们看来,王府一门两废,太上皇至今不发作他们,大抵是看在老南安王的情面上,觉着这兄弟俩会走在自己前头,索性给他们一个安详的余生,等他俩死了之后,再计较也不迟。
可怜了老南安王戎马为战,英雄一世,所留两子,皆不是长寿之人,南安王一脉,怕是就此断绝了。
外面的传言越演越烈,王府负责采买的小厮们,每次出门都能收获一大片怜悯目光。
水汷不理外界传言,理清了自己的头等大事,便一心一意在家养起伤来。
蓬头道人所给的药丸确有奇效,那般严重的箭伤,换成别人,早就该准备后事了,然而有了药丸,竟将水汷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不过几日,伤口不再泵血,粉嫩的新肉慢慢长出,照这种情况看来,再过一些时日,又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年。
水汷病情之事,被王府瞒的紧紧的,除却伺候他的几人,便只有秦远与水晏知晓,就连南安太妃与水雯,也被瞒到了鼓里。
水汷养伤时的闲暇时间,搜集太子自焚一事的档案。
太子谋反一事,毕竟年久日深,且太上皇又忌讳莫深,下面官员自然是不敢提及,水汷花费了大量力气,所得到的也只是只字片言。
水汷合上档案,面前水晏一脸风轻云淡模样,正在低头饮茶。
伤口虽还在隐隐作痛,但也并非不能忍受,水汷看了一眼窗外月色,道:“我去大明宫一趟。”
水晏放下杯子,目光扫过水汷逐渐红润的脸上,最终落在他胸口处,拇指缓缓摩挲着扳指,轻声道:“你的伤?”
水汷将档案递给水晏,道:“枭骑已经暴漏,我们在京城不能久待,况你的身份...”
说到这,微微皱眉,道:“趁现在太上皇还在顾忌江城战事,当务之急,是赶紧查清当年太子谋反一事,还太子一个清白。”
太后的枕头风固然有效,但也架不住枭骑来京城溜达了一圈,尽快查明真相,早日返回江城,方是长久之计。
水汷手掌轻轻按在伤口处,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疼痛,道:“他们既然能借刀杀人,我为何不能浑水摸鱼?”
一向和煦的脸上勾起一抹嘲讽,似笑非笑:“要知道,外人都在传南安王在围猎场上受了重伤,活不过今年年关,如果大明宫出了事情,他们也怀疑不到我的身上。”
见水汷做出了决定,水晏也不再说些什么。
水汷扭头问秦远:“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秦远点头,取出一个包袱。
水汷接过包袱,回里屋换好,再出来时,已换好一袭黑色夜行衣,只露着两只眼睛。
卷起黑色夜行衣袖子,露着的是北静王府的苍鹰标志。
水晏微微侧目,水汷里面穿的,分明是北静王水溶的贴身小衣,秦远是如何拿到的?
交代完事情,水汷运起轻功,去往大明宫。
明面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暗中又有暗桩影卫无数,水汷小心避过,摸到藏有历代皇家秘闻档案的皇史宬前。
皇史宬又名表章库,保存着皇家史册的档案,存放着皇家的圣训、实录与玉牒。
主殿坐北朝南,四周围着朱墙,正殿建在高数尺的石台基上,屋顶是金黄的琉璃瓦,门窗上皆是汉白玉雕就的,通体没有用一根木料。
因为里面存放的都是皇家秘闻,因而自建成以来,只有在位的天子才能进入,除天子以外,擅入者死。
在此驻守的,是以侦查反探闻名的锦衣卫。
水汷小心避过守卫,躲过机关暗箭,身影如鬼魅般,钻进了主殿。
殿内大厅无梁无柱,按照时间排序,分成若干个小房间,挂着历代皇帝画像,下面档案整齐排放,事无巨细地记录着这位天子在位期间,天家所发生的事情。
水汷找到自己所需的资料,匆匆翻阅,揣在怀里,身子贴在墙角,屏息凝气,躲过暗卫的探察。
一排阴影走过,水汷迅速离开大厅,脚尖轻点,跃上不远处的树枝,伸手接过因轻微颤动脱离枝头的树叶,待下面锦衣卫走过,又飞快地跳上宫墙。
宫灯冉冉,水汷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眺望另一头的清思殿,他心爱的姑娘就住在其中。
指尖轻按怀中档案,几乎没有犹豫,身子已往清思殿飞去。
淳安公主在狩猎场上受了极重的伤,再醒来时神智如幼童,太后看她可怜,让宫人在清思殿里收拾了屋子,留她住下。
宝钗作为公主伴读,自然也住在一起。
清思殿周围仅有羽林卫在巡视,水汷轻松躲过,猫着腰,来到后殿。
琉璃装饰着的窗户,在宫灯的映照下,隐约映着一个少女低头婀娜的轮廓。
水汷轻轻推动窗户,少女指尖翻飞,正聚精会神绣着东西。
窗户微开,一阵寒风吹来,宝钗打了一个冷颤,敛眉抬头,恰看到窗户外只露着两只眼睛的少年。
手中刺绣落地,银针掉在地上。
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个男子声音:“什么人?!”
水汷眼珠转动,屋顶上传来细碎的脚踩琉璃瓦的声音,袖中利剑无声出鞘。
宝钗捡起刺绣,轻轻拍了拍,揽过一旁睡得香甜的小猫,拧了一把,幼猫吃痛,发出一声呜咽,宝钗打开窗户,示意水汷进来,淡淡回道:“给太后绣的道德经被猫抓了。”
水汷轻手轻脚钻进屋里,宝钗指了个地方,水汷躲了进去。
怀里抱着猫,拿着它的爪子,在绣品上轻轻一划,刚做完这一切,带着银色面具的男子绕过屏风,来到宝钗屋里。
宝钗放了猫,取来一套粉定象牙白的茶具,冲上新茶,端给左立。
左立接了茶,一手翻看着宝钗绣的道德经。
簪花小楷,饰以金线,绣的十分工整,可惜被留了一个爪痕,一腔玲珑心思,说不得又要重绣了。
宝钗道:“猫是前日抱来给公主取乐的。”
左立点头,目光缓缓扫过屋子。
若是寻常侍卫,这般放肆打量公主伴读闺房,只怕早就被拖下去打死了。
左立有皇命在身,为狩猎场公主受伤一事而来,莫说是公主伴读,公主的房间他都出入过无数次了。
屋内并无异样,左立也不愿多呆,转身回了公主屋内。
白日里可以装疯卖傻,但是梦里,往往会将人出卖。
左立在公主房间守了三夜,为的就是夜半无人时梦中呓语。
宝钗送左立出去,轻轻关上门,自顾自地斟茶,过了好一会儿,方将水汷叫出来。
水汷扯下围在脸上的黑布,眼里满是欣喜,还未开口说话,宝钗指了指屋外,水汷心下明了,嘴唇微动。
宝钗从他的口型中辨出来他说的何话,食指蘸了左立没有喝的茶水,在桌上写道:眼睛。
水汷喜出望外,原本还以为她认不出自己,利剑已经出鞘了,没曾想她竟帮了自己,高兴的如同孩子一般,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线。
左立仍在隔壁,他也不敢放肆,学着宝钗模样,指尖蘸水,写道:我很开心。
宝钗微微皱眉,扫过他的胸口,写道:你的伤如何了?
水汷摇摇头,拿拳轻轻锤了一下,示意无碍。
颇为孩子气的动作惹得宝钗团扇轻笑。
宫灯下,她的眸子清亮如水,睫毛微颤,犹如三月牡丹刹那间盛开。
芍药妖无格,芙蕖净少情,原来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
水汷大脑一片空白。
宏图大业,筹谋算计,那些彷徨心忧的情绪突然间得到了安抚。
心跳骤然加速,某种东西在心底蠕动起来,生根发芽,让他为之颤栗。
又如同喝了一杯香醇的美酒,沉醉不知归路。
过了好久,水汷方回神,对面宝钗不施粉黛,微晕红潮一线,颜色如朝霞映雪。
水汷自知唐突,不敢再看。
低下头,瞧见她水葱似的指头也染上了几分红晕,蘸水写字,字迹风骨如旧,却没了刚才行云流水:你帮帮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作者的节操,水汷看宝钗绝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而是,宝姐姐确实好美啊!
又那么聪明!!!
一直很担心把宝姐姐写崩了,所以导致不太敢写她的戏份...
以后会多写一些宝姐姐的戏份,如果有写崩的迹象...你们一定要记得告诉我,我好及时修改啊!!!QAQ
☆、佳人
屋内冷香丸的幽香阵阵,水汷目光随着那芊芊玉手游动,呼吸有些急促,看清了那蘸水写的字,手握成拳,强按下心口莫名的悸动,点点头,让她继续写。
宝钗写道:你白日里再过来。
指了指屋外,打了个手势,示意左立白天不在。
水汷拍拍胸脯,表示此事包在自己身上。
宝钗又指水汷伤口,脸上隐约有着几分担忧。
水汷咧嘴一笑,写道:药很管用,你不要担心。
心里想着,为她百死无悔,莫说这一箭,纵是十箭、百箭,水汷也毫不犹豫。
夜色渐深,宝钗不敢多留他,小心开了窗户,看了一眼外面守卫,催促着让水汷赶紧离开。
水汷恋恋不舍,但也知夜半来访于理不合,贪婪地瞧着她的面容,笑着与她告别,脚尖一点,落雪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