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孙氏咽了一口唾沫,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来,看着李氏,怯怯的道:“妹妹愿意一试。”
孙氏的样貌并不出众,出身也一般。当年嫁给莫玄龄,也是顺了老祖宗的意思。莫玄龄对这桩亲事虽不满意,但明面上也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同意。
孙氏入府七八年来,莫玄龄从未近过她身。她的娘家孙氏一族,原先也在京城做生意。可孙氏一门的生意,原先就不大。孙氏嫁人后,更是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孙家在京城难以再立足,前几年便举家搬迁去了塞外。所以,孙氏连个说话帮衬的人也无。
刚开始,老祖宗还想法子提点提点,开导开导她。可日子一久,到底发现她是个扶不上墙的,也就不再多管,由着小辈们自个儿看着办了。
她尽管知道自己一向不受莫玄龄青睐,在他面前根本说不上话,可被抬为平妻这般的机会,又实在太难得。错过这一次,只怕再无翻身的机会。
所以,她愿意赌一把。要么生,或者死。
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便开了口,薄薄的单眼皮一下一下眨动着,窄长的柳叶眼中,闪着微光。
孙氏言毕,不光是李氏,就连谢氏也吃了一惊。她虽然不受宠,但至少莫玄龄每月还会去她房里几次。
孙氏可就不同,孙氏住的那间偏房,园里都传言说是被下过诅咒的。若不然,老爷哪里可能几年到头也不去一次。
至少,原先当着孙氏的面儿,她还能炫耀一下老爷如何如何。
听李氏说是要去劝莫玄龄,她本不打算接手这事。毕竟,她服侍莫玄龄也有些年头,一贯知道莫玄龄的倔脾气。所以,在这件事上,她根本没抱什么希望。
但眼看着孙氏抢了先,方才还一脸淡然的她,突然也慌张起来,忙不迭道:“我也想试上一试。”
事情再坏,也比孙氏爬到自己头上强!
孙氏闻话,转过头来看谢氏,眸光里带了几分敌意。谢氏只当作没看见,吸吸鼻子,拔高了音量,又道:“我愿意一试!”
见是两个不得用的人,你争我夺,跃跃欲试,李氏心里不免失望。她淡淡的“嗯”了一声,只拿眼去偷瞟慕容氏。只见慕容氏的一双凤眼微闭,神情无比平和,倒与日间里叽叽喳喳的模样大相径庭,显是未将事情放在心上。
“你不想试试?”慕容氏的无动于衷,倒让李氏有些沉不住气,她张口又道:“老爷最疼你,这件事情对你而说,只怕简单的很!”
慕容氏嫣然一笑,顾盼生姿:“姐姐切莫妄自菲薄,园子里谁不知道,老爷平日最听你的话。依我看姐姐亲自去再合适不过,又何必巴巴的找我们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鹬蚌相争
“妹妹这话可说得不对,你不愿去,并不见得别人不愿去!”李氏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无论谁去,也都是为老爷排忧解难,其实也不必分得清楚。只是,眼下这件事实在关紧,谁要办成了,可以说为三房做了件大事了。我不好好打赏一番,我这心里也过不去!”
她嘴上虽这般辩解,心底却暗暗寻思,怪不得慕容氏一贯不好对付,她浑身的心眼倒比得上马蜂窝了。
她故意提起这茬,原是指着这事,让自家爷同慕容氏之间生嫌隙。她料定慕容氏一定会因为儿子,而不加犹豫一口应下来。
谁料,最后反倒是慕容氏不以为然。另外对她丝毫构不上威胁两房,为了一个名分起了争执。
慕容氏眼波一横,笑了起来:“若无旁的事,妹妹便先告辞了。子星尚小,出来的时间久了,我这当娘的心里总放心不下。”
子星是她的儿子,今年已有七岁。可心智仍像三四岁的小儿,每天嘻嘻哈哈,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全。
本来莫子星出生那年,莫玄龄就有意将她抬为平妻,可李氏从中作梗,一天到晚跑到老祖宗耳根处念叨。慕容氏出身不好,若是轻易抬了平妻,一旦传出去,不仅是三房的脸没处搁,就连莫家只怕也会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老祖宗因了这事,迟迟不松口。一来二去,事情便耽搁下来。
及至后来,莫子星长到三岁。除了会喊爹爹,娘亲,旁的话仍然连一句也不会说。
莫玄龄一见势头不对,忙花重金请来了京城最好的大夫。大夫仔细的看看,叹一口气,撂下一句话,可怜莫家小公子生的这幅好皮囊了!
一听这话,莫玄龄便知事情不妙,当即就问,可有法子医治?
大夫只是摇头,看向莫子星的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同情,慨叹一句,贵公子恐怕这辈子就这样了。
莫玄龄当时就拉下了一张脸,狠狠瞪一眼嬉皮笑脸的莫子星,不耐烦同府中的管事商量,要将莫子星送出去。
南陵也好,其他地方也好,总之不能在莫府,省得叫他看见了觉得心烦。
闻听消息的时候,李氏拍着莫青樱的肩膀,笑成了一朵花。而慕容氏却披头散发的从房中跑出来,抱着莫玄龄的脚,哀切的一声跟着一声喊,求求老爷,看在子星身上留着莫家血液的份上,收回了命令。妾身一定会好好照顾子星,定不叫爷烦心。
慕容氏一求,莫玄龄便心软了,勉勉强强的松了口。
如此这般一直过了四年,漫长的四年里,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莫玄龄也确确实实不曾再见过莫子星一眼。
因为这事,他心存愧疚。对慕容氏,也一天亲厚似一天。
可慕容氏的肚子,终是没再鼓起来过。
慕容氏前脚出了门,李氏便扁起了嘴,不屑的笑笑,低声道:“一个痴傻儿而已,未免太矫情!”
秋风渐渐紧了,白色的窗纸被风吹得唰唰的响。屋里的气氛,随着慕容氏告辞之后,陷入一种几乎凝滞的状态。
李氏的目光时不时的扫过孙氏和谢氏的面上,心底的阴霾,一扫而光。孙氏与谢氏为了平妻的名分,不惜反目成仇,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她早就看不惯她们二人一心一意,同仇敌忾的模样。本还想寻个法子,使她二人疏远。
谁曾想,今日词句,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她暗暗笑着,看一眼窗外。太阳不知何时隐进了云朵之中,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一排光秃秃的树干,在风里摇动着身躯,显得格外的凄凉。
她摘了右手腕上的玉镯,握在手中细细摩挲着。细腻凉滑的触感,像是手中长满苔藓的青石。她眯起眼睛,缓缓道:“天色不早了,你二人且先回去吧。我吩咐的那件事情,千万放在心上。”
孙氏与谢氏一起起身,恭恭敬敬的应声是,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谢氏跟在孙氏身后,故意将步子放的极慢,并不与昔日一样,追上去同孙氏一道走。
因为方才侍候她们的小丫鬟,并没有跟着进去。是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眼见谢氏同孙氏疏远,谢氏身旁的小丫鬟春兰虽不明其意,但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吱声,只得俯在谢氏耳畔低声问一句:“姨娘,发生了什么事?”
谢氏咬紧了唇瓣,直直的盯着孙氏的背影看,几乎要将她看穿。她冷哼一声,故意大声道:“没什么,不过是有些人心比天高,一心想飞上枝头罢了。”
孙氏的身子一顿,停下来。她扭过头去,拿眼狠狠的瞪着谢氏,冷冷道:“你也别说风凉话,你安了什么心,我比谁都清楚!”
其实,比起李氏、慕容氏。她最讨厌的人,恰恰是谢氏。她最见不得她天天当着她面炫耀,老爷如何如何好。
那些话,就像是一根根毒刺,不留缝隙的扎进她心脏的每一寸。她早就想逮着个机会,爬到谢氏头上,叫她也尝尝被人用刀捅的滋味儿。
一整夜,莫玄龄在书房辗转难眠,呼呼的秋风回响在他耳畔,吵得他头疼欲裂。
他披了外衣,重新掌上灯,拿了一本书慢条斯理的看着。心里却在暗自思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以至于老祖宗的态度说变就变。
若为十五之事,十五的死因,早就板上钉钉。装神弄鬼之事,他也给了老祖宗交待。
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他所忽略掉的?
莫非是山药那里出了问题?老祖宗故意不提山药供出他之事,难道只是为了试探于他?见他蓄意隐瞒事情,老祖宗才一时气极,对他说了那样的狠话?
念及此,莫玄龄仅存的一点睡意,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若真是那般,眼下之计,唯有同老祖宗低头认错,事情才能有转圜的余地。
第一百一十六章撞见
东方刚亮出了鱼肚白,莫玄龄就出了书房,一路走去了后院的厢房,重重的敲着一扇木门。
里面的人听见敲门声,流着泪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不耐烦的问道:“谁呀?这么早?”
“是我,三爷。”莫玄龄的脸色一变,藏在袖中的右手,攥成拳状,充满的威严的声音,听在人耳中叫人觉得害怕。
里面的人闻声,登时吓了一跳,心急火燎的裹上衣服,用手使劲的擦一下惺忪的睡眼,急急忙忙的开了门,点头哈腰道:“爷……奴才……奴才……方才不知道是二爷……”
他吓得哆哆嗦嗦,头深深埋着,支支吾吾的声音里,俱是不安。
“我问你,葳蕤园里可有什么消息?”莫玄龄“嗯”一声,脸色变得愈加难看。
阿三搓着手,盯着脚下灰黄色的土地,半晌,摇摇头道:“没有。爷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昨儿不是好好的?奴才只听说官府里来了人,又被老祖宗打发了回去。”
因为出来的及,阿三只穿了一件单衣,在萧瑟的秋风里,鼻头被冻得通红通红的。他哈着气,双手环抱于胸前,将自己单薄的身子紧紧裹住。
侍候莫玄龄数十年,他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一大早就来同他打听事情。所以,便知是件大事,也不敢胡言乱语,只挑重点的说。
“那便是了。”莫玄龄的眉头皱成一道深深的“川”字,叹口气,责怪道:“你怎么不早说?”
他的脑子转的很快,当即就把所有的事情串联在了一起。若真如莫白薇说的那般,山药是主谋犯人,老祖宗又如何肯因为包庇一个小小的奴才,而想尽办法打发官府的人回去。
一定是山药供出了幕后的主使是他,老祖宗为了门楣一事,而故意在官府的人前隐瞒了实情。
而寻他过去问话,试探他,一定是因莫白薇的主意。他一时没注意,竟掉进了一个小姑娘下的套中。
这件事情,一旦被人听了去,不光是他颜面扫地,而且李相肯不肯用他,只怕也是两码事了。
李相寿辰那天,就是因为他贸然对十五下手,大发了一顿雷霆。还扬言,如果他日后行事再这般冒冒失失,就直接将他除名。
“您没问,奴才也不敢多言。”阿三低头,怯怯的道:“是出了什么事么?”
“我问你的这件事情,不许向任何人提起!”莫玄龄叮嘱一句,眼波沉得像是黑夜中的海水,“你回房准备一下,待会儿随我去同老祖宗问安。”
阿三惶恐的连连应声,慌慌张张的重新回到屋内。屋内开始有昏黄的亮光,透过门缝钻了出来,洒在地上。
莫玄龄转身站着,挺拔的身子岿然不动。一双黑眸,盯着后花园中的花圃。眼下已然十一月半,树木萧索,凋零无几。枯黄的叶片,碎成一小片一小片,陷进泥土之中。落魄的样子倒与他现下的境遇一般无二。
他摇摇头,闭上眼睛,勾起的嘴角上,绽出一个苦笑来。
“爷,一大早您怎么在这,也不怕冻着?”一个清脆的声音,隔着清凉的空气传了过来。
莫玄龄一怔,旋即睁开眼睛循声望去,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映入瞳孔之中,不是旁人,正是他最不喜的孙氏。
清晨的薄薄的光影之中,孙氏眨巴着一双小眼睛,定定的瞧着他,目光里充斥着惊讶以及敬畏。
她埋着头,急匆匆走了两步,将手中的汤婆子塞进了莫玄龄的手中,笑道:“爷,可巧了。妾身正准备煮了粥送进您房中。”
暖意就是这时候袭上全身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冰窖中感觉到阳光正从身上照过去,暖暖的,照进人的心头里。
他第一次没有对孙氏发火,只客客气气的说一句:“劳烦你了。”
一句话,听的孙氏眼泪盈盈,鼻头酸的像是陈年的醋。她拿帕子拭去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发出的声音里,依然带着哭腔:“能伺候二爷,是妾身的福分。”
“照顾好二姨娘。”莫玄龄转眸看着在孙氏旁边时候的丫鬟夏荷,忽然说了一句。
夏荷开心得连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弯着嘴角,激动的抓紧了孙氏的胳膊,笑盈盈道:“姨娘,您快听听,老爷正关心您呐。”
孙氏但笑不语,眼泪直直的在眼眶打转,语无伦次道:“爷,妾身先行一步。”
厨房里的火早生好了,红红的火苗舔着灶炉壁。烧火的小丫头,正拿了扇子,煽风点火。锅里白腾腾的热气,四处氤氲。
孙氏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厨房之中,倒叫烧火的小丫头唬了一跳。孙氏再不济,到底是个主子。那丫头只得唯唯诺诺的行了礼,又弯腰往灶子里塞柴禾。
夏荷难得扬眉吐气一回,得意洋洋道:“煮些燕窝粥,二爷亲自下命令,叫二姨娘送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