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里的银丝炭火,还在燃烧着,“噼里啪啦”的乱响。偶有微风拂过,舔着薄薄的窗纸,窗户便也跟着动。
外面清冷清冷的,里面却暖得几欲出汗。
“庭院里怎么栽了那么多石楠树?莫非是因为惠娘娘生前喜欢?”
犹豫了良久,莫白薇终于忍不住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刘允定定地摇摇头,若有所思道:“我母妃她喜欢芸娘草,我却更喜欢石楠。”
芸娘草?莫白薇一愣,沿路上她并未见过什么芸娘草。都说睹物思人,刘允特意不种芸娘草,一定不愿意触景生情。
刘允显是猜到她在想什么,便又道:“倒是父皇的御书房里,种了两盆芸娘草。”
“看来皇上十分挂念惠娘娘。”莫白薇感慨一句。
后宫佳丽上千,皇上在惠妃死后,还能种些花草来怀念,想必惠妃在生前颇得圣宠。
若真的是这样,按一贯爱屋及乌的惯例来讲,刘允作为惠妃的儿子,一定很受宣统帝宠爱。
但事实上,不管是坊间里的传言,还是她亲眼所见到的。宣统帝对刘允,根本谈不上宠爱,甚至于有些厌恶。
她愈想愈觉得不对劲儿,便又抬头去看刘允。
少年眉心的那一道细纹,又变得极深,眸光渐渐转冷,而后自嘲的笑了笑道:“挂念?当年赐母妃毒酒的人可是他!”
他的口气听起来虽然愤怒,但比愤怒更强烈的却是,悲伤,自责。
莫白薇的心里陡然一惊,原来昔年宠冠后宫的惠贵妃,香消玉殒的原因,居然来自御赐的毒酒。
一般而言,宫中的嫔妃若是犯了错,并不会直接处死,而是关在冷宫里。
除非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至于那个过错究竟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也不敢继续追问下去。
她上辈子亲眼看着娘亲一点点死去,自然明白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有多强烈。也知道那种无力回天的绝望感,有多蚀骨。
她准备岔开话题,却听见刘允忽然又开口:“母妃当年的案子,我悄悄调查过,母妃确实是被冤枉。但彼时静妃已殁,死无对证。我特意去找父皇说这件事,但父皇哪里肯听半句。再后来,一切就不了了之了。”
他说完重重的叹了口气,眉头拧在一起。额前垂下的那缕长发,遮住半只眼睛,愈发显得整个人哀切与悲伤。
这是莫白薇第一次看见刘允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起,只好道:“也许,皇上仍摆着那几盆芸娘草,是为愧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站在事外之人的角度,一眼就瞧清了事情的本质。
并不是宣统帝不相信他的话,而是宣统帝身为君王,一言九鼎,根本不允许有翻案这种事发生。
更何况,那杯毒酒还是他亲手所赐。
另一边,红墙金瓦的人皇宫里。宣统帝站在天光地下,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
“皇上龙体要紧,您还是先回房去。”黄敬将披风披在他的肩头,垂着头,小心翼翼的提着建议。
宣统帝没有动,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正盯着御花园里荒草朽木看得出神。
春寒料峭的时节,花池中的奇花异草,还未生出新芽,望过去一派萧瑟。
宫中的花匠师父,早就提过建议,御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该选育一批新的品种过来。
劳民伤财之事,不必做。他冷冷的抛出一句话,严词拒绝。
“黄敬,你瞧瞧再漂亮的花也有凋谢的枯萎的时候。”宣统帝指着那成片的枯黄,忽然感慨道:“而芸娘草的花正因为不艳丽,所以凋谢之时,也不会让人觉得惋惜。”
黄敬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仍然恭谨的点点头,回一句:“皇上说的是。”
宣统帝的脸色,又沉下来,他抬眸看看天幕,又低下头,正色道:“叫你调查的事,调查的如何了?”
“回皇上,老奴找到了昔年七皇子上呈给的奏折,您可要瞧瞧?”黄敬哈着气,小心翼翼地道。
昔年七皇子为给惠妃洗刷冤屈,在他的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奏折一封封的递进御书房,他狠着心,连看也不愿看一眼。
他身为一国之君,又岂能承认自己错误。而且,那杯酒,毒死的是他曾经最爱的女人。
他长长的吸了口凉气,斩钉截铁道:“先放着,我日后再看。”
第一百八十六章恐吓
太阳终于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半个脑袋。冰凉的世界里,渐渐有了暖意。石楠树顶的红叶片在光里,显得愈发鲜艳。
松林绕过石楠树丛,屏气敲了敲屋门,“少爷,午膳备下了。您看是到东厢房呢,还是叫人端到这里来?”
片刻的静默之后,自屋内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门缓缓开了。
“松林,红莲去了何处?”莫白薇瞅瞅松林背后,并不见红莲的影子,忙问道。
“红莲正在厨房里,抱了这么大一个罐子喝莲羹汤呢。”
松林比划着,眉间惧是震惊之色。他还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子,像红莲这般能吃能干。
“十七,你平常都不给红莲饭吃么?”刘允故作吃惊。
莫白薇尴尬的笑了笑,脸上一红,急忙辩解道:“皇子府的饭好吃,她自然要多吃些。”
来之前,她明明才看见红莲用了一大碗粥。这才刚到中午,她就又饿了?
“松林,你叫人将饭菜端到梅花庐去,记得带上火盆,再带一壶清酒。”刘允不紧不慢的又嘱咐了一句。
梅花庐在皇子府最西头,一墙之隔的外面,就是大凉山。
炉前的空地上种满了梅树,此刻开着成片的腊梅。黄的,红色,白的交相辉映,霎是好看。中间修了一个水池,池中的荷花已经腐朽。水中游着几条金鱼,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四周的墙上爬满了藤条,不过尚未出冬日,叶子还未长出来,眼望过去全是一片萧瑟的黄色,衬着大凉山山体的金黄,有一种说不出的悠远意境。
真正坐在庐中,欣赏着远处的风景,微风送来阵阵花香,着实沁人心脾。
莫白薇咬着酥饼,赞叹道:“想不到这府里,还藏了这么一大片梅林呢。”
“不仅如此。”刘允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两步,道:“靠墙的那一排是桃树,再过几日,桃花便要开了。廊下的这几株是墨菊,要到秋天才开花。”
“春桃,夏荷,秋菊,冬梅。”莫白薇念叨着,两只眼睛里直放光,“你这庭院居然凑得齐了。”
她盈盈笑着,目光里映出的全是梅花的影子,却没在意,一块酥饼的渣,粘在了嘴边。
“别动。”刘允忽然转过了头,吓得莫白薇果然纹丝不动。
少年将头凑近,慢悠悠的伸出了手。
莫白薇的脸颊绯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青天白日的,他这是要做什么?
她想推开,可偏生那胳膊就像被浆糊似的粘在了衣服上,根本不受意识支配。
少年,睡得着。谁敢说,红莲没拿这儿当家。
她听着,忽然灵机一动,拔高了音量,故意叫刘允听见:“松林,你说红莲在厨房帮忙?”
话音一落,她赶紧冲松林使个眼色。
“这……”松林满心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道:“确实如此。”
一个主子,已经很难伺候了。今日还碰上俩,夹在中间,真是费力不讨好。
松林收拾妥当,重重的叹口气,一刻也不停留,拔脚就走。
松林一走,莫白薇赶紧又道:“也不知道今儿吹的是那阵风,红莲居然也能跑去厨房帮忙了。七少爷,果真面子大呢。”
“十七,你也不怕咬了舌头。”刘允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莲藕,放进她碗中,而后嬉皮笑脸的调侃道:“尝尝,看你的舌头还听不听使唤。”
扯谎咬舌头,昔年,娘亲也是这般恐吓她的。娘亲还说谎说多了,舌头就会被咬得千疮百孔,以后可就不能吃东西了。
她当时吓得直哭,揉着眼睛,拍着胸脯保证,娘,薇儿以后再也不说谎话了。
不过,这种说法,只在江陵一带流行。京城之地,很少有人说。
于是,她抬眸,看着少年英气逼人的脸,问道:“你母妃她,家也是江陵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疑问
微风吹散将她的声音吹得零碎,然后,混成一个完整的音节,落入刘允耳中。
看着少女眉宇之间的疑问,他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的母妃并没有赫赫的家世背景,所以,前世在出事之时,并无一人出头替她求情,更别说是朝中的大臣。
她出身低微,在被皇上看中之前,在浣衣局当差,做着宫里最下贱的活。
即便是后来封了妃,也根本没人关心她的家乡在何处。她们关心的是,为何皇上偏偏对她宠爱有加。
所以,当他听到莫白薇适才说的那句话,着实吃了一惊。
“看来就是了。”莫白薇笑了起来,“方才你说的那句话,叫我想起了娘亲。不瞒你说,我外婆家就在江陵。”
“原来如此。”刘允恍然大悟,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母妃入宫前就已家破人亡。所以,我找遍了江陵,也没找到昔年母妃的住处。”
“苏兄去江陵,便是去找惠娘娘的家?”
从年前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苏默就好像人间蒸发一般。
刘允看着远处的青山,目光变得迷离,“也不尽然是,还有另外一件。不过,苏兄最迟月底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可以叫红莲过来。我得亲自告诉苏兄,他比十碗莲羹汤还值钱呢。”
“另外一件?”莫白薇看着刘允,疑惑道。
“对了。”刘允并不回答,反而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你长姐跟李家的婚约,解除了么?”
“三伯父是中间人,眼下他不知去向,这件事办起来倒更加棘手了。”
之前,她起过叫长姐服假死药的念头。但被齐子石说太凶险。眼下她也是无计可施,只能耐心的等待时机。
“婚礼定在几月?”刘允皱了皱眉头,又道。
“十月。”
“那到秋后了。不过,这件事赶早不赶晚!”
最后几个字,咬字很重。莫白薇一听,不自禁的人抬起了头。
只见刘允的面上笼罩着一层寒意,看得人心里发凉。
“你是说李相的事有着落了?”莫白薇屏着气,听着自己声音里的忐忑。
上辈子,她不知道李相败在谁手里。但这一世,她能确定是刘允无疑。
刘允并不打算隐瞒,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坚毅,他看着莫白薇,一字字的道:“线索还差一点儿,证据也少一些,还要费上一些功夫。我的意思是,要赶在这之前,与李家撇清关系。必要的时候,可以拿那件事,当赌注。”
那件事,指的自然是李二公子的事。莫白薇心里清楚,咬着唇道:“其实,我也想过那个法子。只是无凭无据的,大伯父和祖母未必肯相信。而且,那件事,由我亲口说出来,也……也不妥当。”
莫白薇又红了脸,即使她上辈子嫁过一次人,她也觉得那件事难以启齿。
她一个外人,还是这般觉得。更别说李相,他身为一国之君,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他堂堂一个宰相的面子,还不得丢尽。
想必李相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千方百计的想尽快给李二公子说上一门亲事。不说旁的,至少遮一遮别人的口,叫人抓不到话柄子。
而这种事,对于知情人而言,实在算不得好亲事,一定避之唯恐不及。
而三伯父急欲攀上高枝,所以才急急忙忙的说服大伯父,应下亲事。
他因着这事,顺理成章的成为李相幕僚中等待一个。然而,很快便成了弃子。
至少在她看来,是这般。
毕竟,三伯父被赶出府之后,既未去投靠李相,李府的人也没有找过他。
过河拆桥,这是官场上的生存规则。连她都懂这一点,偏偏三伯父看不透。
她一想,便又咬牙切齿,也恨极了自己没能早一步,阻止事情的发生。
“我有个法子。”刘允伸手摘了朵红梅花,捏着花枝在手中,滚了又滚,正色道:“不过,得问过你长姐的意思。”
“我已经跟长姐通过气,长姐说只要能解除婚约,她做什么也愿意。”莫白薇眸光流转,语气笃定。
“其实,上次倒是个好机会。不过那时事情正危急,你没想到,也在情理之中。这次,可得抓紧了。”刘允神秘兮兮的笑了笑,又折了个花枝拿在手里,朝着莫白薇缓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