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燕华却并没理会这一茬,反倒先拧眉质问她:“你打听万岁的行踪?”
季兰心下咯噔一声,连连摇头:“不是奴才……早上佩兰去内府领金箔纸,好包了东西留着月后赏人,路过慈宁宫,瞧见了万岁的仪仗……”
“你打量着蒙我?”萧燕华语气彻底冷了下去,“从延禧到内府,何须路过慈宁宫?”
☆、第十七章:自私
季兰一时慌了,她确实是最了解萧燕华的,打从五岁进萧府,她就跟在萧燕华身边服侍,一开始年纪小,萧燕华又不是个喜欢拿捏人的主子,拿她当妹妹看,这么些年了,她怎么会摸不准萧燕华的脾性呢。
这是个活的通透,最不愿争的人。
在禁庭里瞎打听万岁的行踪,给人知道了,死一百遍都不够的。
季兰扑通一声跪下去:“奴才真不是有意的,是为着老祖宗召了贵主儿去,奴才才……”
萧燕华眉目清冷,打断了她的话:“季兰,你知道我的脾气的。”
季兰哭丧着一张脸:“奴才知道……”
萧燕华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再看看殿内站着的两个小宫女,无奈的叹一声,伸出手扶着季兰起了身:“别再有下一次。这里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出了事……”她顿一顿,“我不是贵主儿,也不是昭妃,保不住你的。”
季兰心头一颤,竟从她的话中,品出了一丝伤感。
她紧紧的抿唇:“主子还要去见贵主儿吗?”
“当然要去了。”萧燕华神色如常,“如果说这禁庭中,还有什么人,是能真心帮我一把的——也只有她了。”
萧燕华这话不假,她跟卫玉容的关系,的确是最好的。
从前在家中做姑娘时,因萧家的国公府和庆都大长公主的公主府挨得近,且两个姑娘年纪相仿,脾性相投,便打小就混迹在一处。
一起读书认字,一起学女工针线,琴棋书画,品茶赏玉,两个人一道长了十几年。
当初萧燕华的亲姊配给睿王,还是庆都大长公主保的媒。
本来按萧燕华生来冷淡的性子,她不信那么多的真心与实意的,即便是一起长大的卫玉容,现而今入了宫,也不过是各奔前程罢了。
可这深宫之中,如果说一定要向谁求助,乃至将来可能要求救——卫玉容,就是不二人选。
萧燕华终究还是领着人踏进了储秀宫的。
彼时卫玉容正窗下作画,她今日心情算得上不错,倒不是为了协理事,只不过是因为元邑……
听闻宫女回禀时,她作画的手顿了下,悠悠然抬起头来:“请庆妃大殿去吧。”
她吩咐完了,才深吸一口气,搁下手中狼毫,盯着宣纸上的一品牡丹看了许久,自顾自的摇了一回头,提步出门去了。
卫玉容见到萧燕华时,她端坐在玫瑰椅上,很恭敬,却也很拘谨。
她几不可见的拢眉:“到我这里也这样拘束吗?”
萧燕华却恍若未闻一般,站起身来,望向她,正正经经的礼了一回:“请您安。”
于是卫玉容心里更不痛快了:“跟我也要这样?”
“这是宫里的规矩。”
一句话就叫卫玉容说不出什么了。
她差点就忘了,这已经不是母亲的公主府了,她和萧燕华,不过如此了。
收敛了心绪,她踩着细碎的步子往宝座过去,才与萧燕华摆摆手:“是我失言了。”
萧燕华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其实您说这两句话,叫我心里很安定。”
“嗯?”卫玉容方施施然落了座,就听了这么一句,一时不解,疑惑问她。
“至少叫我知道,我今日来,没来错,想求您的事儿,也能开得了口。”萧燕华端着茶杯,杯盖缓缓地划过,拨弄着飘在碧色茶汤上的些许浮叶。
卫玉容面色一沉:“你是为了协理的事来的。”
“娘娘一向聪敏。”萧燕华也不与她遮遮掩掩,应的倒是很坦白。
至此,她才呷了一口茶汤,细细的品了一回,只觉得舌尖留香,于是笑意更浓:“您这里的碧螺春,该是最好的了。”
卫玉容很不喜欢这样的萧燕华。
从前她们虽不至于无话不谈,可大家一起处着,是诚心相交的。
可是现在呢?
萧燕华一字一句间,都透露着虚伪的恭敬,说话时的语气,还有恭维的神情……卫玉容眉头紧锁,这不该是萧燕华。
“燕华,才进宫而已,你用不着这么急着伪装你自己,更何况,这里是储秀宫,是我卫玉容的地方。”她淡淡瞥过去一眼,“在我面前也这样装腔作势,十几年的情分,你是要全糟蹋干净吗?”
萧燕华叫她说的一愣,唇畔的笑,渐渐的褪。去。
手上青花瓷的小盏有些烫手,她低头看了两眼,一时就失了兴致,撂开搁到了身旁紫檀木方头桌上去。
“我的话原本也没错,并不是刻意的恭维你。你爱吃碧螺春,老祖宗自然会把最好的送到你这里来。你进了宫,位分最尊贵的也自然该是你。”她垂着头,让人看不清楚神色,“即便有高太后压着,即便老祖宗一向是不过问事儿,可你来了,她老人家怎么会让高……靖贵妃压着你。”
卫玉容呼吸一滞:“协理不是我求的。”
“我知道不是你求的,你何须去求?”萧燕华抬起头来,唇边是一抹苦笑,“平起平坐是老祖宗没办法的,给你个协理,叫你掌权,靖贵妃自然矮你一头。可是玉容,何苦要拖我下水呢?”
她一声反问出去,端的是无奈至极:“你该知道我,你们之间的争也好,斗也罢,我一点也不想掺和进来。我没有老祖宗护着,也没有一位做太后的姑母,更没有叫万岁敬重的表姊长公主——我虽然出身肃国公府,可与你三人比起来,其实什么都没有。禁庭之中,我步履维艰。可我处境已经如此,你怎么忍心再来拖我下水?”
卫玉容应该要反驳的,可是她看着萧燕华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来。
说什么呢?解释一番,不是她要拖她下水的吗?
可她心里,又真是这样想,真的替萧燕华考虑过吗?
在慈宁宫的时候,元邑提了她和萧燕华,老祖宗本来是点了她一个人的,要不是她……要不是她说了句怕她储秀从此不得安生,老祖宗应该不会再提萧燕华这一茬儿了。
卫玉容面皮一时觉得臊得慌。
萧燕华再通透没有了,她把人心看的太透彻,在她面前,自己成了无所遁形的那一个。
她心思也不正,确实是想抓了她来做这个挡箭牌,彼时不过想着,自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力所能及的地方,她总会护着萧燕华,这样就算做两两相抵了。
可是没想到——萧燕华就这样直白的问到了她脸上来!
☆、第十八章:所求之事
是以卫玉容呼吸滞住,面上尴尬一闪而过:“燕华,我不是……”
然而此时此刻,任何的辩解都过于苍白。
萧燕华太聪敏了,事情已定,再想要用言语糊弄住她,谈何容易呢?
并非是二人之间毫无信任可言,只是深宫之中,她为了自保,做出这样的事情,也根本就不足为奇罢了。
萧燕华搓着手,手上带了只白底圆条飘春彩的翡翠镯,她唇畔的笑是若有似物的,镯子随着手上的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打在檀木椅的扶手上,翡翠音脆,檀木声闷,两相交叠着,声声敲在卫玉容心头。
卫玉容一向镇静从容,此时却难得的变了脸色,闪过慌乱:“我不是有意害你。”
“我信。”萧燕华朱唇微启,吐出这样两个字来。
无冤无仇,甚至是情分过人,卫玉容没理由害她。
更何况如今不过刚入宫,她自问是个不露风头的,连高令仪都没盯上她,卫玉容不可能现在就想方设法的来害她。
可事情,又的确是她做的。
萧燕华眼中明灭几变,语气却很是委婉:“你不是要害我,只是为了自保而已,我可说错了没有呢?”
卫玉容心头打了个颤,认命的摇头:“没有。”
“果然……”萧燕华长叹一声,“我并不想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老祖宗也未必把我看在了眼里。玉容,如果不是你,老祖宗怎么会记着,延禧宫里住着一个庆妃,出身肃国公府的庆妃娘娘。”
卫玉容被她噎住,无言以对。
半晌后,她合眸深思:“这件事,是我对你不住,你今天过来,想做什么不妨直说吧,可是让老祖宗收回成命……”
萧燕华手顿住,立时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糊涂。慈宁宫旨意既出,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这道协理的旨,收不回去了。”
“那你……”卫玉容倒有些看不明白她了。
实则她一向是很这样的,心思很难让人琢磨透了。
当初年纪还小,她常随着国公夫人或是她母亲到公主府做客,彼时母亲也与她说过——此女小小年纪,心思已见深沉,为人处事难得的机敏,骨子里透着精明,是要把这世道都看透了。这样的人,能引为己用,便深交,若不能,便索性不交,以免来日将自己折在她的手上还不自知。
母亲一辈子,大风大浪经历的太多了,自成祖皇帝起,她随着老祖宗料理后宫诸事,到了先帝一朝,又与高太后等人一道辅佐着先帝杀伐诡谲朝堂中,直至先帝御极成帝后,她看明白了高太后的野心,选择了身退公主府,换个安宁,再不理这些事。
她说的话,卫玉容大多时候都是深信不疑的。
母亲笃定了萧燕华如此,她便信萧燕华果然如此。
以至于其后数年与之相交时,难免要留个神,多存一份心眼儿。
今日见她如此,卫玉容一时便又想起了幼年时母亲的那些教诲。
她此来储秀宫,来之前就知道不可能收回她手上的协理,那她自然,也不会是求这个。
卫玉容胸口憋闷,仿佛叫她摆了一道。
之前那点子愧疚感,霎时间烟消云散。
大殿里光线好得很,储秀宫是东西十二宫里难得的一处亮堂,可此时卫玉容看向下手处的萧燕华,竟觉得她面容是那样的模糊,她一时看不清楚了……
“旨意派下来之前,李大总管送了一尊白玉双耳瓶到延禧宫,点明了是万岁叫他亲自送去的。”萧燕华唇边的笑未褪。去,可眼中却闪过一丝苦恼,“原本我还在想,你们这里都没得什么赏赐,连昭妃的长春宫都是一般,如何我就先得了?后来旨意派下来,我才明白,果然天上不会掉馅儿饼,万岁也并非真把我萧燕华看在了眼中。”
卫玉容一时语塞,居然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伤感和悲戚。
十几岁的人,正是大好的年纪,活泼开朗,俏皮肆意,即便是大家教养出来的贵女们,也是端丽之中带着朝气蓬勃的。
可萧燕华,显然不是如此。
卫玉容不由的蹙眉:“你想的未免太多了。”
“用不着安慰我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我眼毒得很。”她话钝钝的说,却像软刀子一样,字字句句剌在卫玉容身上,“万岁和你,到底是流有一样的血,而且,这尊白玉瓶,还有叫我为昭妃挡灾的意思在里头。我也太不值钱了,一尊白玉瓶,叫我成全两个人——玉容,咱们相识一场,我今天来,就是想求你这件事——万岁既然没把我放在眼里,那算我求他,千万别瞧得见我,这一辈子,哪怕叫我守着延禧宫,直到老死深宫中!”
卫玉容吃了一大惊,下意识便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