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卫玉容心底不由的升出些许不屑来。
高家是在成祖一朝才真正起了家的,成祖皇帝金口一开,点了他们家的大姑奶奶做了东宫太子妃,于是才有了后来的高皇后,现而今的高太后。
若真要计较起来,高家可拿什么与徐家比?
不过是当年高家从武,徐家从文,成祖皇帝一辈子重武轻文……要不然凭先帝打小与端献皇贵妃的情分,凭徐家的百年名望,这个太子妃,且轮不上高太后来做。
卫玉容藏在幔帐后,知道喜鹊看不见她的神色,才敢在脸上露出些鄙夷与不屑来。
她清楚,慈宁宫的奴才是这禁庭中最忠心不过的,要叫他们知道她不敬重这位高太后……啧,高太后御下有方呐。
喜鹊心头颤了颤:“您好好的怎么说这个呢?主子生怕冲撞了您和小姑奶奶,连夜叫二总管提了我们出来值夜,您快别说这个了,怕夜里出事儿的人怨气重,回头……”
“回头再缠上我?”卫玉容声音清冽如泉,截下了她的话,“喜鹊,要不是枉死的,怎么会怨气重呢?”
☆、第四章:自杀
第二天一大早,崔四儿就往集清这边来,领了旨意叫喜鹊几个人回寿康宫,他带着几个小太监在西殿查起了摇雀阁来。
内宫是威严而又庄重的,琉璃瓦,朱红墙,清晨旭日初升,薄弱的金光洒下来,将这一派原本就金碧辉煌的宫廷,更映照出熠熠生辉来。
元邑没有去上朝,寻常样式的藏青长袍套在身上,他双腿盘着坐在炕床之上,面前是金漆黑木扁头案,几案上有白玉棋盘摆开,无人与之对弈,他一会儿执黑,一会儿又执白。
这一年来都是如此的——顺安四十三年的正月里,他父皇宾天,打从那以后,朝堂政务就叫高太后一手把持了起来。
十九岁的少年天子,胸怀天下,满腔抱负,可都没有用。
元邑眼底闪过不耐烦,手上的黑子啪的扔在棋盘上,打乱了原本布好的局。
李良有眼色,忙端了碗热茶过来:“主子,您歇一歇神?”
他伸手接了,白李良一眼:“集清的事儿怎么说?”
“殿下昨儿后半天就遣人来送了信儿,都安排好了,奴才也留心了寿康宫的动静,后半夜里崔四儿领了几个丫头出去,估摸着……集清出事儿了。”李良猫着腰站在炕床旁,“主子,这会儿去慈宁宫吗?”
正品茶的人就顿了一把,茶杯离开唇边稍远了些,元邑冷不丁的嗤了一声:“去慈宁宫做什么?你生怕太后不知道,这事儿是朕伙同阿姊干的?”
李良一怔,心头颤了颤,提了长袍下摆就要跪:“是奴才糊涂了。”
“行了,假模假式的。”元邑大掌一挥止住了他的动作,“景仁宫到现在都没得信儿吗?”
李良半跪下去的腿就直了直,嘿嘿笑两嗓子,又紧着收了声:“应该已经得了信了,寿康宫的春喜一大早就领了小丫头过去,皇后娘娘估计一会儿就到。”
元邑这才哦一声,原本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些:“集清的事情,到此为止,还有徐家……这回再送进来的这一个,你可给朕盯紧了。”他不紧不慢的,声儿有些悠长的意味,在这敞亮的乾清宫中,显得有些空空荡荡,“李良,朕和阿姊能害一个徐家庶女,太后也能害一个徐家嫡女。这一回要是出了岔子,你知道的。”
李良陡然一个哆嗦,忙不迭的应承:“奴才知晓,奴才有分寸,您放宽了心吧。”
……
元邑大约等了有两盏茶,董皇后才锦衣华服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董皇后闺名善瑶,是江南人士,骨子里也十足是江南女子的柔婉清雅,她说话做事,永远都是一团和气。
元邑是不爱她的,可两个人成婚六年,董氏还给他生了三个女儿,该给的尊敬,他还是给足了她。
“你来。”他递出去一只手,昂着下巴叫董氏。
董善瑶莲步轻移,顶着沉重的头面近了前,略一蹲纳个福,跟着把素手交过去:“奴才有事儿要回您。”
这是她的长处——成亲六年,有任何事她都从不藏着掖着,更不会在他面前吞吞吐吐,也许是因为不爱,无爱便无畏吧。
可元邑要的,便正是这样的一位皇后,与他无话不说的,与他心无芥蒂的。
他还有很长的仗要打,要是她成日蝎蝎螫螫,那无疑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阻碍。
然而此时,元邑的脸色却几不可见的变了变,眼底的不悦也重了几分。
他跟她说过很多次,不要总是奴才长、奴才短的……
“瑶瑶,我与你说过好多次了,”元邑摇一摇头,捏着董善瑶的手心儿又紧了紧,“我们是结发夫妻,你总这样,难免生分。”
可董善瑶却丝毫不为所动:“这是规矩。奴才知道您不喜欢,可人前人后的,自个儿得端住了,若不然哪一日说漏了嘴,叫太后知道了,对您、对奴才,都没有好处。”
元邑蹙眉:“你说得对,太后……”他撇撇嘴,“太后容不下。”
董善瑶反握上他的手:“别想这个了,眼下有一件很是紧要的事情,得您拿个主意。”
他故作不知,咦地一声:“出了事,你不报到寿康宫去,来找我做什么?”
董善瑶脸色难得的白一白,她知道,元邑心里有怨气,且是这个怨气十分大,自从父皇宾天后……她叹息:“大事上都退让了,您又何必在言语间逞这个强呢?”
元邑一耸肩,索性撒开了手:“说事吧。”
董善瑶一时有些尴尬,小手讪讪的收回来,藏在了宽大的华服袖下:“集清出了人命,一大早春喜带着人来告诉的奴才,是以奴才不必往寿康宫去寻太后,这事儿太后昨儿夜里就知道了。”
他仿佛吃了一大惊,待惊诧过后,大手便在几案上重重的拍了下去:“人才住进来几天,怎么就出了人命?谁家的出了事?你知道的,集清里还住着福玳和令仪,还有肃国公的孙女萧氏在……”
“您别着急,”董善瑶不疑有他,忙开口宽解他,“是徐家那个庶女,昨儿杨姑姑去的时候,人就已经咽气儿了。奴才得了信之后也遣人去打听过,徐氏身边伺候的奴才们,现下都已经交送内府司去审,集清那边是寿康宫的崔四儿带着人在料理,余下的姑娘们,昨儿太后就派了旨意暂且挪到东殿去了。”
元邑长舒一口气:“这便很好……是她便不大要紧。”
董善瑶几不可见的拢了眉心,对他的这个说法,似乎有些不大满意。
徐明芷是庶出女这不假,可好好的一个人,才十六岁的年纪,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她莫名感到一阵心寒,于是便有些出神。
直到元邑连连催促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干笑一嗓子:“奴才走神了。”
元邑眯眼觑她,努一努嘴:“你在想什么?”
“没……”董善瑶神色又恢复如常,“只是当日几位姑娘住进集清时,奴才也留心过,据杨姑姑说,徐氏为人谨小慎微,且是个很本分的人,她怎么会出事呢?”
“你觉得是谋害?”
董善瑶一怔:“您……觉得不是吗?”
元邑唇边的笑和他眼底的明灭几变,叫人有些晦涩难猜。
他盯着董善瑶看了半天:“瑶瑶,说到底你才是中宫皇后,徐氏只有是自杀,你才不会惹上麻烦,还有她们——住在集清的那几个丫头,才能平平安安的进到内庭来。”
☆、第五章:元清
董善瑶朱唇动了动,又死命的咬着下唇,她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元邑。
他们成婚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哪一刻觉得他那样陌生。
他从前是可敬,更是可亲的,可今天他却叫董善瑶一颗心都凉了下去。
徐氏的死很有古怪,如果说是自杀,怎么住进来五天了才想起来要自杀?况且一个谨小慎微的人,真的有胆子置整个家族于不顾,选择在集清殿自杀吗?
依她想来,集清一定有古怪,这事儿该好好的查下去,这才是个正经的道理,可是元邑他却……
元邑看着她神色古怪起来,能猜得到她心下所想,便长叹一声:“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你也要为大局考虑。怎么查?把集清殿整个封起来吗?十日后不给她们晋位分,不叫她们进内庭?事关紧要,太后也不会同意的。”
“可是徐氏……”董善瑶嘴角抽动,她知道,元邑说的全都是对的。
太后不可能为了一个徐氏庶女,把福玳、高令仪和萧燕华都赔进去,可她心里总归是不受用的。
“没有可是。”元邑冷声打断了她的话,“你现在要做的,是尽快的安置集清的人。太后让春喜去告诉你这件事,而不是把你传到寿康宫去问责,摆明了的,她没打算追究这件事,只是警告你,尽早的把福玳她们给安置妥当。”
董善瑶一咬牙:“那徐氏的事情,就这么算了?”
元邑呵了一声,目光锁定着董善瑶:“你在故作糊涂。”
帝后二人一左一右的在几案两侧坐着,元邑坐的随意,左手手臂下还枕着个隐囊。而董善瑶坐的略显端庄,只是藏在袖口下的手,死死地捏成了拳。
又是一盏茶时间过去,董善瑶大口喘着气,终究是松了口:“奴才懂了,到此为止。”
元邑几不可见的松下一口气来:“我再叮嘱你几句。即便要说徐氏是自尽,徐家也要好好的安抚。我记得原本不是说要他们送二姑娘进宫的吗?你发一道旨意下去,叫他们把人送进来,位分上嘛……位分你看着定夺,总之越不过福玳和令仪,可她二人之下,该以徐氏嫡女为尊,再给她上个号,我原本是择了‘昭’字要留给令仪的,挪到她头上去吧。”
他一番话不间歇的交代完,董善瑶的拳头却捏的更紧了。
装,就装吧!
徐家的二姑娘,谁不知道那是打小就混迹在一众皇子之中的人,她不说,可不代表什么也不知道。
愿以徐氏女为妻,一生珍而重之——这句话,不是出自元邑之口,又还有哪个?
董善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脊背都僵了僵。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乾清宫走出来的,只知道今天难得天放晴,阳光如此好,可她却还是浑身发冷,拼命地裹紧身上的大氅,手里刚添过炭的手炉明明那样烫,可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
徐明芷,真的是自尽?
元邑啊,你未免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些。
……
今日的朝会散的早,高太后的凤辇一路从太和殿回到寿康宫时,她连宫门都未曾进,就先打发了人去传荣昌长公主过来,说是叫陪着一道再进些食。
这一年多以来,她把持朝纲,垂帘听政,太皇太后为这个从不肯见她,整日待在慈宁宫,除了见见荣昌和元邑之外,连董皇后都进不去慈宁宫半步。
念及此,高太后的唇边闪过一抹冷笑。
老而不死是为贼,熬着吧,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就看谁能熬的过谁吧。
寿康宫的小食是相当精致的,春喜手又巧,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摆一道春盘子上来,高太后爱吃的不得了,连荣昌都很是喜欢。
今儿因是还叫了荣昌过来,春喜便格外的留意,布置的更是精致讨喜。
高太后看在眼里,含了笑,才没多说什么。
“长公主殿下到——”随着礼官唱礼,花厅的毡帘被人从外面撩开,高太后一眼看过去,入目的先是一片绛色。
这是荣昌最爱的颜色了——绛色的宫装很合身,因是天冷,她还又套了件杏黄色的坎肩儿在外面,风毛裹在领口,一直延伸到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