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后眉心微蹙,看似爱怜的抚着她的头顶:“爱说什么叫她们说去,你是贵妃,徐明惠还能压你一头不成?”
“可是……”高令仪不服气,噘着小嗫哝着,“那些奴才背地里嚼舌,依着我,就该拉出去砍了。”
她小小年纪,却戾气这样重……高太后的面色几不可见的寒了一把。
高家这些年,看来的确很是得意忘形了。
高令仪被养成这样,实则是她父兄之过。
高太后对此很是不满,虽然她抬举自己的母家,可过分膨胀,难免终有一日,大厦倾颓,这是她最不愿看见的。
“令仪,杀一批,就能堵住旁人的嘴了吗?”高太后将她从自己腿上拉开些,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瞧,“这些话,连寿康宫都传进来了。你只管打听去,禁庭东西十二宫,还有哪一处是不知晓的?杀了她们,也堵不住别人的嘴,反倒叫人觉得你心虚,更坐实了这回事。”
高令仪呼吸一窒:“可是姑母,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呀?”她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您不知道吗?她还叫我住翊坤宫,离徐明惠那么近,这不是存了心恶心我吗?”
“胡说!”高太后神色一凛,语气也沉了沉,“翊坤宫是这东西十二宫里最排场的一处,除了皇后的景仁宫,数你那里最舒坦,连福玳的储秀宫都差了一大截,你有什么不知足的?皇后毕竟还是中宫,来日到了皇帝面前,你也这么说话吗?”
高令仪能察觉得到,高太后生气了……她虽然骄纵,可眼力价还是有的,于是忙痴笑哄她:“是我说错了话,皇后娘娘用心良苦,我该去谢她恩典的。姑母别气坏了身子,回头阿爹知道了,要骂我的。”
高太后觉得头疼,又很是无奈。
外头礼官来催了两次,说是大殿那头已经都备好,各宫的主子们也都动身去了,吉时将至,再不动身,怕是要耽误。
高太后便在高令仪肩膀上拍了两把:“你去吧,册封是大事,不要因为你一个耽误了。”
高令仪不敢再痴缠,撑着站起了身来,同高太后恭恭敬敬的一礼,由着春喜将她送出了殿外,再由礼官前头引路,一行仪仗摆开,向着大殿而去了。
春喜回到殿内时,就见高太后神色不豫,眉心微拢的按着太阳穴处。
她有眼色,去倒了杯温温的茶端过去:“您消消气,小姑奶奶年纪还小,又没受过委屈,那些奴才们烂了舌的胡说,她听了,心里不受用,说了两句气话,这都没什么。”
高太后接过茶,抿了两口:“她不是年纪小,是让家里惯坏了。才进了宫,就喊打喊杀,传了出去,别人倒没什么,要是太皇太后知道了呢?徐明惠不过占了她一个封号罢了,她就这样的较真,太皇太后能容得下她吗?”
“您太多心了,一切事,不是还有您吗?”春喜见她也没心思品茶,便讪讪的接回茶杯搁到了一旁去,“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太皇太后这么些年不管事儿了,还能为这个,难为小姑奶奶吗?”
“你也会说,不看僧面,看佛面。”高太后斜一眼睇过去,“储秀宫、长春宫,还有萧燕华的延禧宫,这里头的面儿,还看不看?还给不给?”
☆、第十章:恨意
册封大典是在慈宁宫大殿前的高台上,太皇太后住在后殿中,这一处自打先帝一朝起,就成了册封、礼宴之所。
高令仪从寿康宫一路而来,却又正好与才入宫就直奔慈宁大殿的徐明惠撞了个正着。
她自辇上缓步下来,小小的年纪,却已有气势凌人之态。
卫玉容等人早已等在了高台上,萧燕华立在她的右手边上,这会儿见了高台下互不相让的两人,几不可见的拧了一把眉头,更往卫玉容身边凑两步去:“要出事的。”
“不会。”卫玉容眯着眼,紧盯着台下,眼神在她二人身上来回的游移,“二娘有分寸,不会在这里与她胡闹。”
实则她所料不错,徐明惠虽然生性桀骜,却并不是个一味莽进之辈。
她深知这禁庭中,还是高太后一手遮天,更知道自己将来所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昭字为号,她心里也有不痛快,就像是平白捡了高令仪的漏一样。
可这是册封大典,更是慈宁宫的前殿,在这里闹的不像话,只怕连太皇太后都要惊动了的。
是以她让了两步,往后稍稍退一退,是叫高令仪先行的意思。
高令仪骄傲的昂着的小脸上,得意之色愈发浓厚。
她跨出去两步,又收住了脚:“徐明惠,往后,就是我尊你卑了。”
徐明惠一双手藏在朝服袖口下,紧纂成拳,精致的妆容也难以掩藏她一瞬间的脸色阴沉。
高令仪话音落下,便洋洋得意的迈开步子登上了高台而去。
徐明惠盯着她的背影,眼底一片阴翳。
卫玉容等人站得远,瞧的不怎么真切,只是她想来,高令仪这个人,一向嘴上不饶人,又实在是个无法无天的,今次……
她深吸一口气,负手站在原地未动,乌珠滚几滚,看着渐次上来的人,脸上缓缓地扬起了一抹笑。
……
册封大典是董善瑶交代了礼部,以贵妃规制布置起来的。
要算起来,其余众人是沾了高令仪与卫玉容的光。
原本董善瑶身边儿的贴身宫女劝过她,这不是贵妃册封典,礼聘入宫的贵人们,礼部择定册封规格时,是有自己的一套流程的,何必要给她们这个优待?不要说徐明惠和萧燕华不过妃位而已,就说下头的冯嘉柔与魏宜,只不过得了个嫔位,如何能按贵妃规制行册封大典?
可是董善瑶是个明白人,叫高令仪和卫玉容二人屈就,那是打高太后和老祖宗的脸。
老祖宗心善,大约也不会说什么,可是那位太后就……比较麻烦了。
与其将来给自己找麻烦,还不如现今在这些能办的排场些的地方,把该给的,都给了高令仪,高太后也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只她并不知道,大典上的一切,元邑都早派了人盯着,每隔一刻钟,便会有人往乾清宫去回一次话。
此时的元邑与元清坐了个面对面,二人也并未坐于炕床之上,只命人将一张白虎皮铺开在地上,又置紫檀木扁头案于其上,白玉棋盘象牙子,元邑执白,元清执黑。
元清方一子落在棋盘上角处时,回话的内监话音也落了下去。
她嫣然一笑,收回手来,捏了颗黑子把。玩在手上:“你的这位皇后啊——难得的明白,却也是难得的不作为。”
元邑面色微沉,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盯着棋盘出神许久:“阿姊这一棋下的绝妙,我这棋盘上大半白子,都活不成了。”
“是吗?”元清看看他,又低头瞧瞧棋盘。
约过了半盏茶工夫,她素手给出去,从元邑的棋盒中捏出颗白子来,施然落于棋盘之上:“瞧,这不是活了吗?”
她是深谙此道的,先帝在时,最擅博弈,元清从小跟在先帝身边,时日久了,便也成了个中好手。
可是元邑呢?
他在七岁以前跟在端献皇贵妃身边,也跟着皇贵妃学了几年博弈之道,可是七岁以后,他又被高太后接到了永和宫去,从那以后,便是每日学不完的课业,这些东西,便再也没能捡起来。
他面上讪讪的,索性撂开了手:“我一向下不过阿姊。”
“人嘛,总要慢慢学着成长,你聪敏,假以时日,我自然不会是你的敌手。”元邑耐心的很,一颗一颗的收着棋,“只是这个道理,皇后眼下,大约是没想明白。”
“她不是没想明白。”元邑终于对此有了些许反应,他眼皮略掀了掀,看的确不是元清,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是我对不住她,叫她做了中宫,却做不得天下母。”
元清却倏尔变了脸:“对不住?你是天子,从来只有人对不住你,只有旁人做错了。”她语气微沉,显然是不悦了,“这些话,还用我来教你吗?”
元邑这才将目光投向她,许久后,哂笑一回,却更像是自嘲。
他手肘撑在案上,脑袋朝前一送,就拿手掌撑住了头,再一偏,看向了殿外方向:“我哪里像个天子?”
元清让他倒噎住,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可又不甘心就这样咽下去。
她一只手递过去:“会好的,总会好的。”
元邑看着那只珠圆玉润的手,腕间红玛瑙凤镯愈发衬的她肤白赛雪。
他深吸气,合上眼顿了须臾,才接过元清的手。
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是姐弟二人相互的慰藉。
元邑一直很羡慕元清,她从一出生,就有父皇的万般。宠。爱,徐娘娘又是个生性温良的人,说话都从来是柔声细语。
可是他呢?
他生母位分低,且在他出生没多久,就过世了。
后来父皇把他抱到了徐娘娘的承乾宫,七岁前,他享受着徐娘娘的疼爱,还有父皇的另眼相看。
可是七岁后……他是长子,高太后开口要他,徐娘娘虽然不舍,可还是劝着父皇,把他送到了永和宫。
从那时候起,年仅七岁的元邑就知道,徐娘娘不会再亲近他,父皇也不会再另眼看待他,甚至于,他想要见到父皇一面,都很难了。
他恨高太后,从前是,现在更是。
她剥夺的,不止是他儿时的欢愉……自从她向父皇开了口的那一刻起,他的这一生,就注定了要在苦痛之中,走过十几甚至几十年!
☆、第十一章:协理之事
元邑手里原本攥着一把棋子,这会儿大约是怒意上了头,象牙棋便尽数撂回了剔红嵌白珊瑚珠的棋盒中。
元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朝着李良招招手,示意他进来将棋盘收下去,才转而看元邑:“我听说,皇后把明惠放到了长春宫。”
“这个我知道。”元邑盯着李良又多看了两眼,“福玳和令仪是挨着她住的。”
“所以我才说啊,”元清哂笑着,音调拖的长长,“你这位皇后,活了个明明白白。只不过这件事,就叫我不大看的上眼了。”
元邑当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董善瑶会这样安排,他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两个人成婚这么多年了,他绝对比元清更了解她是什么样的处事态度。
不冒进,不惹祸。
她的景仁宫是不太平的,高太后自他登高台后,就一直盯着景仁宫呢,这一点她心里清楚。
现而今要再把这几个放到她自己眼前去……
“阿姊也不要怪她,这事儿我默许了的。”元邑托着腮,不以为然的替董善瑶开脱了两句。
果然,元清脸色骤变:“你叫明惠……你应该比皇后更清楚,她进宫后,处境有多难。长春挂着‘敬修内则’的匾,皇后到底是无意为之,还是别有用意,你也应该明白的吧?”
她话音有些重,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元邑拢眉又一挑:“她是皇后,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阿姊难道是叫我为了这样的事,同皇后撕破脸,闹的帝后不和吗?”
元清叫他噎住,这顶帽子扣的委实大了些,一时间她竟有些捉摸不透元邑的心思。
珍而重之,也是他自己说的……她费尽心思把徐明惠弄进宫……
当年母妃没能做皇后,他们徐家,到了这一代,总该出一位天下母了吧!
可是令元清感到意外的,是元邑突然变得模糊朦胧的态度。
“你这是什么意思?倒像是我有意为难她!”元清黑了脸,语气越发沉下去,“你只记得福玳她两个挨着明惠住,是不是把胡氏都抛之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