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娘娘实在是个温惠贤淑的人,他七岁进宫,就从没见过那样的人物。
黄炳乍然回过神来,心想着这位昭妃娘娘,原是跟徐娘娘一脉相承的亲姑侄,怎么性情,却大不相同呢?
徐娘娘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分明是京城人士,却总叫你觉着,她出身江南水乡,带着一派的婉转与柔情。
眼前的这位主儿……
他低着头,弓着身子,毕恭毕敬的行礼问安,一套作罢了,站起身来,掖着手站在殿下,竟一时不敢说话。
徐明惠冷笑了一声:“你很怕我?”
黄炳猛地抬起头,正好撞上了她审视的目光,忙又低下头去:“奴才是自知管教无方,实在没脸来见昭主儿。”
“哦,管教无方——”徐明惠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的,“黄炳,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打从皇贵妃时起,你就没少在皇贵妃跟前服侍,照理说,我也该对你尊敬些,可您今次就纵的内府奴才这般放肆,如何叫我抬举高看你?”
果然是兴师问罪的。
黄炳鬓边冒出冷汗来,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没进了衣领子里。
谁叫人家是做主子的,今天的事情,他心里是有数的。
内府的奴才们,没哪个是敢不要命的随口攀咬长春宫的。
出云时昭妃带进宫的陪嫁,别说内府的人,就是皇后宫里的小宫女们见了她,也不敢不敬着。
可是昭妃偏这样理直气壮,到好像是内府的奴才们栽赃她……
他陡然一个机灵,提了蟒服下摆,跪了下去:“是奴才们不懂事,信口雌黄,叫娘娘您操心了。”
“既然是信口雌黄不懂事的,该发落的,就发落了。”徐明惠冷哼着,声音像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一样,“别的我也不与你多说,要是等万岁来问你话,你该知道轻重的——不轻不重的打了十个板子,罚下一个月的月钱,这就算完了?今日他们敢攀扯我长春宫,改明儿是不是,连乾清宫都挂在嘴边了呢?”
黄炳打个哆嗦,略抬一抬头:“那若是依着娘娘的意思……这件事情,奴才晓得该压下去,没有重罚,也是为着娘娘着想。几个奴才松了口,甭管是不是胡说八道的,外头听了风言风语,真要是罚了太重了,少不了有人要说,这是为了灭口。要撵出宫去,不是不能够的,只是对娘娘您,确实没什么好处。娘娘您看……”
“你是在威胁我?”徐明惠不由得要重新审视起跪在脚下的这个人。
黄炳圆滑出了名的,也是铁面无私出了名的。
别看他只是个太监,从前却很得先帝的喜爱,一路坐到内府大总管的位置上去,十几年来都没出过大错,什么人该罚,什么人该赏,他眼里最是不容沙子。
很显然的,他并不打算买长春宫的这笔账了。
要按着他来说,那几个奴才,根本就是受了出云的挑唆。
打几个板子,罚些银钱,那是应当的,为的是他们口无遮拦,背后嚼舌根。
可真要是把人撵出宫,或是别的重责,那是万万够不上的。
然而这也正是徐明惠最担心的地方。
黄炳是什么样的行事,高太后和元邑总是最清楚的吧?
来日高太后若追究起来呢?几个奴才们罚的那样轻,岂不正是告诉高太后,事情确实是长春宫起的头?
况且叫元邑想来,她又成了什么人呢?
想到这里,徐明惠便彻底冷了脸下来:“黄炳,十个板子,不能解我心头之恨,若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黄炳一愣:“一则奴才不敢威胁娘娘您,不过是与您说个实话。二则……娘娘若觉得不解气,奴才叫他们到长春宫来跪着谢罪,再多罚几个月的月钱,至于别的……”
“浣衣局里缺人使的吧?”徐明惠一扬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也不断了他们的后路,进了宫做奴才的,也都不易,谁不是苦熬着,谁不是硬撑着。打发他们到浣衣局去待三个月,若是三个月后能受了性儿的,你再把人调回内府去。”
“娘娘,您这么着……”黄炳蹙眉抬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竟一时没挪开眼去,“您恕奴才多嘴,事情究竟是如何的,娘娘心里有数,几个奴才挨了一顿打,已经够够的了,真要发落到浣衣局去,一时心存怨怼,对娘娘您,可没好处。”
“在你心里头,也打算认定了,这事儿是长春宫起的头吗?”
“奴才……”黄炳一时语塞,他能认定吗?
这位主儿,瞧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几个说漏了嘴的奴才,她都这样的不肯放过,何况是他呢。
他抿唇:“这事儿奴才不知道,也没从他们口中听见过什么。娘娘也说了,奴才在宫里服侍的日子不短,多做事,少说话,才能长久的服侍主子。徐娘娘从前高看奴才一眼,奴才今日劝您,也是奴才的一片心。”
他这么一说,徐明惠反倒有些动容。
黄炳所说的无不道理,人要是心存了怨怼,那才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她拧眉想了会儿:“我叫出云拿些银子与你,该罚的,照旧得罚,只你悄悄地把银子分给他们,叫他们安生给我闭上嘴。进了宫做奴才,无非是想叫外头家里人活的更好些,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了?”
☆、第七十三章:想起延禧宫
小小的年纪,就如此懂得恩威并济的手段,黄炳心下不由得感慨万分。
从前的徐娘娘,待人只以宽厚与德仁,奴才便是一时有犯了错的,只要不是死罪,她心软,大多都不予追究。
耍心眼,玩手段,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昭妃今年才十六,居然就有了这样的手腕。
这样的人在宫里,若不能走到最后,结局,绝对会比寻常人更为悲惨……
黄炳心里咯噔一声,俯身下去,重重的应了一声:“奴才明白了,娘娘体恤那干奴才们,又不忘宫中规矩,奴才佩服得很。”
虚与委蛇的话,徐明惠还是分的出来的。
她也不以为意,并没把黄炳的话放在心上:“事情该怎么办,你也有分寸了,别的娘娘们若问起这件事,该怎么回话,我料想你也心里有数。既然这样,我这里没什么好交代你的了——内府的大总管,担子重,不好干,端好了你的长袖善舞吧,只有好处,没坏处的。”
……
送走了黄炳后,徐明惠端着的气势就卸了下去。
出云从外头回到此间来,与她奉了盏新茶来:“黄炳到底在宫里这么多年,主子方才敲打的,是不是有些过了?”
“就因为他是个老狐狸,要敲打,才要更猛一些。”徐明惠缜着脸,吃了口茶,“不然叫他以为我年轻好欺负,这件事情刹不住头,将来更是后患无穷了。”她顿了下音,翻眼看向出云,“我虽不怕旁人来寻长春宫的错,可却不愿万岁以为,我生性如此会算计。”
出云听了这个话,心中自是说不出的伤感。
她打小跟在主子身边儿服侍,主子和万岁之间,本该是最羡煞旁人的两小无猜,偏生要多出来个皇后,拦在了中间,阻挠着,如今还有翊坤宫的那位……
主子筹谋算计,在她看来,却都是无奈。
徐明惠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只是看她半天不说话,点了点桌案:“你去传太医,说我身体不舒服,气急攻心的这种事儿嘛,也说不准。”
出云咽了口口水:“可您也没有……”
她话音未落,便见徐明惠一眼横过来,连忙改了口:“太医若请的是平安脉呢?”
“那又如何呢?我脉象平和,可就是胸闷气短上了头,头晕难受,谁又能拿我怎么样?传太医,只是为了惊动万岁而已。”她说着,也是悠悠一声长叹,“你瞧,现在与万岁之间,都不得不耍些小心思了。”
出云鼻头一酸:“您别这样么说……万岁会体谅您的。”
徐明惠冲着她摆了摆手:“去吧。”
太医到长春宫,是来得很快的。
宫里如今的几位主子,哪一个都是怠慢不得的,太医院的人,尤其的有眼色,是以出云往太医院去,他们哪里敢耽搁?
而也果真如徐明惠所料的那样,元邑在太医到了没有一盏茶的工夫,就进了长春正殿之中来。
彼时他黑着脸,大步流星的往徐明惠身边而来,一撩长袍下摆,便坐了下去:“娘娘怎么了?”
太医忙不迭的请安,又硬着头皮,看看徐明惠,又看看元邑:“娘娘脉象还算平和,如今说胸口闷,还有些头晕恶心,这是气急所致的,喝两副安神的汤药,就无碍了。”
至此,元邑脸色才舒缓了些:“那还不去开方子煎药。”
太医连声道是,起了身来,猫着腰告个礼,才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元邑手一扬,揽在徐明惠肩头上:“好端端的,谁惹了你生这么大的气?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顾着,出云她们是怎么服侍的?”
徐明惠眼中噙着笑,右手一抬,覆在他的手上:“还不是前半天内府那起奴才闹腾的,我才见了黄炳,问了他几句,原本也没太当回事,还是出云不放心,才传了太医来,连您也惊动了。”
元邑没看她,眼底一闪而过莫名的情绪,哦了一声:“这事儿我有所耳闻,你却放心上了?奴才们不懂事,叫黄炳慢慢调。教就是了。”
“他们败坏的,是长春宫的名声。”徐明惠撅着嘴,嘟囔着,“倒像是我容不下令贵人,还要败坏皇后一样,这口气,我可研不下去。”
元邑无奈的笑了一声:“成,你咽不下这口气,那我叫人把他们都撵出宫去?”
“别呀——”她摇着元邑的手臂,撒娇似的嗔道,“我告诉黄炳了,把人发落到浣衣局,三个月后,他们要是能收了心的,就由着他调回内府去。横竖也不是死罪,奴才们要挨罚,慌了神的情况下,随口攀扯的几句话,罚是要重罚,可也不能喊打喊杀的撵出宫呐,没的叫人说您不圣明。”
“嗯?”元邑语调一沉。
徐明惠哟了一声,装腔作势的在自己嘴上打了下:“您瞧我这张嘴,又胡说了。”
元邑看着她闹的样子,摇摇头:“你呀,处理起事情来,再没那么精明,到了我跟前,偏是个孩子性儿。不过说起料理事情——”他突然想起萧燕华来,“你近来去看过庆妃吗?”
徐明惠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萧燕华,呆呆的摇了下头:“没去过。听说之前翡翠去过一趟,没进的了她的门,我想着,她连皇后的好意都拂了,何况是我呢?索性也就不去碰这个钉子,给自己找难看了。”
元邑哦了一声:“明儿皇后要去给太后侍疾了,虽说不是搬到寿康宫去住下,但少不了操劳,庆妃是协理的,外头的事情,她倒全撂开不管了。今天内府的这档子事——”他拖着音,站起了身来,“你歇着吧,我去延禧宫一趟。”
徐明惠张了口想拦他,可是话到嘴边,终究是没说出来,于是她随着元邑站起身,送着他出了门:“庆妃不是病着呢吗?您可别怪她,到时候再招了她的病情。”
元邑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什么,她也没听清,待要再细问时,就已经见元邑走远了。
她掐着手心儿,心中全是不满。
出云上前来扶了她一把:“主子,怎么不拦着呢?”
徐明惠阴沉着脸:“他要去,谁也拦不住,我想做的事,横竖已经做了,由他去吧,萧燕华——她也折腾不出花样来。”
☆、第七十四章:落寞
此时正值万里无云,阳光大好,金盘高悬着天空之上,洒落下来的,是耀眼的光芒。
元邑出了长春宫,也不知道怎么的,没由来的心头一阵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