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幼时无知,曾说出愿以徐氏女为妻,一生珍而重之这样的话,彼时父皇不过一笑置之,可只怕那句话,早就在父皇和徐娘娘心里,扎了根的。
太后为徐娘娘,一生恨透了徐家人,徐娘娘怎么可能叫徐明惠做他的正头太子妃?
若然如此,岂非更将徐氏一族,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可在父皇眼中,又决然不许高氏女嫁他为妻。
原本徐高二姓皆不可取时,容娘是最好的选择,可父皇他,甚至不忍叫徐明惠去迎上高太后的锋芒,又怎么会把容娘推到那个位置上去。
世人皆道董氏女生来有福,有幸嫁做皇家妇,可个中滋味,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父皇倘若真的爱重董氏,则绝不会以她做太子妃。
萧燕华所言不虚,打从六年前,父皇赐婚的旨意颁下来时,对于董善瑶的命运,他就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然而六年过去,他自欺欺人的以为,天下太平,如此也可度日时,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第七十八章:慈宁宫的为难
而就在元邑与萧燕华长谈之时,徐明惠却呆坐在长春宫院中,久久不能平复下心情来。
她不能明白的是,元邑为何会突然想起了萧燕华,又是为什么,匆匆丢下她,去了延禧宫?
萧燕华的为人和聪颖,她是知道的。
元邑应该也看出来了她的小把戏吧……可这些,跟延禧宫,有什么关系?
出云抿着唇上了前去:“主子,回屋吧,过会儿该用午膳了,奴才叫人备您爱吃的菜了,您别这么着,奴才看着担心的很。”
徐明惠左手扬了下:“你说,萧燕华的身上,有什么,是能够吸引万岁的呢?还是说,他是想借延禧宫,来警告我呢?”
“主子您怎么这么说,万岁待您从来是不同旁人的,哪里有什么警告不警告的。”出云扶上她伸出来的那只手,“事情都过去了,也许万岁就是一时兴起,想去看看呢。明儿皇后就去侍疾了,庆妃好歹担着协理的名儿,总这么避不见人,也不是个事儿,万岁没准儿是为这个,去敲打她的呢。”
不会,这不是元邑会干的事情。
要敲打萧燕华,不急在眼下这一时三刻,连在她这里用午膳都等不了了吗?非要在她刚传过太医时,就去延禧宫看萧燕华。
看样子,她还是应该,好好的跟萧燕华谈一谈啊。
进了宫,还想躲清闲,萧燕华也把这禁庭中,想得太简单了。
……
慈宁宫,慈宁正殿内。
太皇太后这两日身上见了好,已经能下床走动几步了,也正因如此,她跟前不必卫玉容一时一刻不离身的盯着,故而这****给卫玉容放了话,叫卫玉容好好歇一歇。
随珠扶着她在正殿内踱步,脸上全是笑意:“奴才看啊,主子的身子骨,且硬朗着呢,经历了这一遭后,反倒更见好了。”
“我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你这个话,还真以为我当真呢?”太皇太后似乎是有些累了,喘了两口气,就摆着手念叨了两声,“也是不经夸,这才夸了我,就受不住了,扶我坐下吧。”
随珠欸了一声,忙扶着她往西次间过去,安置完了,才不经意似的问:“昭妃的事情,您就不管了?”
太皇太后歪了歪身子,靠在软枕上:“怎么管?整个后宫,都觉着她是皇帝的心肝儿,我管什么?更何况,这都是小打小闹,有什么很过分的吗?黄炳封了内府几个奴才的口,要罚她,也没罪名,我乐得清闲。”
随珠扑哧一声笑了,忙掩唇遮掩了下:“要奴才说啊,您哪里是乐得清闲,左不过是眼下贵主儿在慈宁宫,外头的闲事一概扯不到贵主儿身上来,您才懒得腾出手去料理。她们自闹她们的去,闹得越是厉害,于贵主儿,才越是安然呢。”
“数你知道的多。”太皇太后眼儿一斜,丢了个白眼过去,却也并不是真的恼了,“荣昌还是不待见容儿,我劝她的,她也未必听。她既然不肯听,就做她想做的事情去,愿意帮着徐氏,我也不管她。但我还是那句话,她如今一味的得罪容儿,来日于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徐氏闹出些事情,她前后脚的忙活,正好没工夫来折腾容儿。”
“您是怕……”随珠讶然,又连连摇头,“不会的,万岁打小就跟殿下走的近,那样亲厚的长起来的,您想得太多了。”
太皇太后却肃了容,一本正经的否定她的话:“苦熬数年,才能把心尖上的人,光明正大的带在身边。到了那一日,谁敢阻挠他,谁就是他的敌人。随珠啊,皇帝是个性情中人不假,可他,也一定是个不容人置疑的天子。在高氏手上经历这么一回,他与开国之君,有何异?开国之君战沙场,流血四方,建功立业,他呢?在吃人不见骨头的地方,杀出一条活路,走成他的盛世——他还年少,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怕只怕荣昌娇纵惯了,真有一日,连他要爱谁,都想插手管上一管。”
“这……”随珠咬了咬牙,“主子何不将此事明说与殿下?殿下蕙质兰心,又有高才,一定能明白您的苦心,还有将来要如何走这条路。”
“不成!”太皇太后却猛然拔高了音调,“她把徐家看的百丈高,说给她知道,只怕她包藏祸心,要置容儿于死地。徐家呢?赔了个庶女,又送进来个嫡女。你我皆不知道,荣昌到底许诺过他们什么,但也无非,是那个位置罢了。这些人,都魔怔了。当年他们家差了一步,如今,只怕牟足了劲,要把女儿推上去,也好尝一尝,这高处,究竟是何种滋味。这个险,不能冒,这些话,更不能说。”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随珠眸中一暗,看荣昌殿下和贞贵妃之间,八成是没法子和睦了的。
昭妃能一日闹出事,总不可能一直闹出事。
殿下为她筹谋,总有闲下来的时候,且说不定,殿下的筹谋之中,早就将贵妃算在了里头。
要是太皇太后一语成谶……
随珠不敢再往下想:“要不然,给殿下赐婚吧。成了家,在宫外开了府,宫里头的事儿,插手的就少了。”
太皇太后迟疑了片刻,又摇头:“这法子,我也想过,可是荣昌眼高于顶,寻常人家,她看不上,我也不愿委屈了她。但要是簪缨世族,高门大户,现在,又不是时候。高氏最得意的时候,怎么会容许有士族子弟做了荣昌的驸马,从而对皇帝有所助益呢?荣昌住在宫里,高氏不敢对她下手,可一旦出了宫,宫外事,我周全不了,荣昌她,更无力与高氏相抗。”
随珠一是沉默下去,只觉得主子一辈子都在为难着。
从太子妃,到皇后,到太后,再到太皇太后。
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她主子一生好命,丈夫是皇帝,儿子是皇帝,孙子也是皇帝,且个个都对她极好。
可是这里头的苦,外人又如何得知?
主子这一辈子,为儿孙担忧着,清福才真正享过几日呢。
她心下伤怀,便长叹了两声,也不知道该再劝些什么,便索性闭了嘴,只字不言了。
☆、第七十九章:顾左右而言他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见得大亮之时,元邑便肃整衣冠,传了辇轿,往景仁宫而去。
董善瑶知道今日要娶寿康宫侍奉的,躲是躲不过去了,本来萧燕华要是不抱病,她当日还可以借口身子不爽,能拖一日是一日。
可如今,延禧宫,慈宁宫,寿康宫,接连病倒了,她还要以此为由,不到寿康宫去侍疾,实在说不过去,按高太后的脾气,也不会轻易由着她去。
是以她起得很早,梳妆打扮时又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一事一物都不敢彰显华贵,更唯恐色彩过于艳丽,等入了寿康宫,成了高太后的把柄。
元邑到的时候,她已经梳妆完毕了,只是元邑因之前萧燕华的一番话,心下对董善瑶又多出几分复杂的感慨来,便没有在宫门口等她出来,反倒是留下李良等人候着,径直往董善瑶的寝宫而去。
翡翠端了金盆要去倒水,不妨撞见元邑,吓了一跳,作势就要跪下去。
元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冲着她摆摆手,示意她忙去,不必多这份儿礼。
翡翠便端着水盆,纳福蹲了蹲,又往一旁侧身一让,叫他先过去了。
元邑提步入了暖阁去,正巧间董善瑶背对着门口,对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比照着。
他唇角隐有了笑意,脚下虽然轻,却还是惊动了人。
玳瑁回过神时,掖着手就已经跪下去了:“万岁万安。”
元邑嘴角的笑就沉了沉:“才在外头拦着翡翠不声张,进了门,没拦住你的这张嘴。”
董善瑶已经起了身,正对着他,很是恭敬地行礼下去:“万岁来了她们也不通禀,奴才失礼了。”
元邑摆摆手,上前去扶她起来:“没什么失礼的,我也有好些日子没来你这里,本想着吓一吓你,谁知道玳瑁的嘴就那样快。”
玳瑁哭丧着脸儿,嘴角往下垂着:“万岁悄默声的进门来,哪里是奴才嘴快了。”
董善瑶白她一眼:“还多话。”
“别骂她了。”元邑劝了一句,却显然不怎么上心,他一双眼上下打量了董善瑶一回,又摇摇头,“你怎么穿的这样素,头上一根金钗都不见,全换成了青玉的。”
董善瑶始终挂着笑:“奴才是去给太后侍疾的,花枝招展的,没的惹太后恼。”
元邑哦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后,拉着她的手,往外缓缓地走:“时辰也差不多了,穿着打扮你都这样仔细了,时辰上,更别耽搁出岔子。我的辇轿在外头,送你去寿康宫。”
董善瑶的笑至此才僵了下:“还是叫翡翠另传奴才的辇来,奴才跟在您的后头。”
元邑耸耸肩头,原本也没指望着,她能坐到他的辇轿上去。
这个人,六年来规矩礼教一刻都不曾放下过。
也不是……她若真那样本分着,薛氏一个初入宫的贵人,她就不会那样过分的抬举了。
想到这些事,他脚下就不由的顿住,看向董善瑶的眼神,也更为复杂了些:“瑶瑶,令贵人的事……你要抬举她,什么好东西不能从库里去挑,你陪嫁的屏风,何必给了她。”
董善瑶呼吸一滞,却掩饰得很好,她反握住元邑的手,脚步只是略停了一下,就又往门外走,反倒成了她在牵引着他:“那天翡翠回来,把您的话说给奴才听,奴才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赵贵人和她平起平坐,确实有些不合适,可是嫔位上头,又不能予了她。您给了个号,这是天大的恩赐,奴才也没什么别的好抬举她,库里寻常的东西,又不够重,思来想去的,也只有那扇屏风了。”
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就已经出了寝殿的门。
董善瑶吸了口气,瞧着天上还藏着层层白云之后的一轮圆日,呀了一声:“看样子,今日也是个好天气。但愿三日后新秀们入宫,天儿也是晴朗和煦的。”
“你……”元邑有那么一瞬间,想跟她谈谈心,也想问问她,六年过去,如今的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她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在屋中时,连一刻的停留都不多做,他所有到了嘴边的话,就全都说不出口了。
萧燕华说,对错是以他的好恶来定论的,可是平心而论,他并不讨厌董善瑶,只是不爱而已,却并不厌恶的。
她走错了路,做错了事,他也愿意给她机会。
她想要的,在他力所能及处,也愿意成全了她。
可时至今日,结发的夫妻,她却不愿意坦诚相待了。
他突然有些不敢去质问她,唯恐得到的答案,会让他更加失望。
元邑抬头望了眼天空,不辨喜怒的嗯了一声,而后就缓缓地,从她手中抽出了手来:“快走吧。”
董善瑶见他大步如流星,低头看了一眼空落落的手心,在唇边扬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来。
她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愿倾尽所有去守护的人,终究不是她。
深宫之中的路,她还是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