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高太后博弈,她几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失败的,可是没法子,她不得不执起子来,从容落下。
也许这就是命吧。
她敛起心神来,快步跟了上去,然而二人之间,却一路再无言。
到寿康宫的路,说远也远,说近也很近。
董善瑶的步辇跟在元邑后头,她一路上盯着那道明黄。色的背影,却始终看不透。
至于寿康宫外时,二人步下辇来,在宫门下对视一眼,才双双提步入内去。
元邑大约终究不忍心,扬了扬胳膊,在她肩膀上虚压了下:“做你该做的,不要太紧张,也不要害怕。”
董善瑶心头一暖,抿紧唇角,随后笑了声:“奴才知道了。”
两个人便不再言声,往高太后的寝宫方向而去时,正巧春喜一路迎出来。
丫头见了两位主子,脚下走得更快些,近了前去,蹲身纳福:“主子病的古怪,奴才本该早早地出来迎万岁和娘娘,出来的迟了,叫您……”
这是寿康宫的大丫头,给太后侍寝的体面,寻常哪里有人去为难她?更不要说,眼下太后还病着。
是以元邑摆摆手:“无妨。太后的病,还是不见好吗?”
☆、第八十章:唇齿相讥
春喜低着头,眼神却闪了两闪,好在是元邑和董善瑶皆看不见。
她稳了稳心神,才敢开口回话:“太医说不是很要紧的病,一则是操劳过度,二则是经年积的,如今一下子爆发了,得好好的养一阵子才行。前两日也好了些,可是今儿一早起来,又说头晕恶心,才刚问了早膳想进些什么,竟说一点子胃口也没有,今儿不进了……”
元邑立时拧眉,他不待见高太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可没人敢提到明面上来。
高太后养他一场,无论怎么说,都还有个母子的情分在。
按大陈以仁孝治天下来说,高太后病了,一连几日反复着,他这个做儿子的,是要很着急的。
他善于伪装自己的情绪,也懂得怎么去拿捏脸上的表情,正好做了一副紧张又着急的神色出来:“这怎么行?如今全靠太医院的药,还有日常吃的东西来养这份精气神儿了,不进膳,可不成。”
他一面说着,已经大步上了踏朵去,径直往内殿而去了。
董善瑶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太后这一日,万岁心里着急,你们在跟前服侍,怎么也不规劝着呢?”
春喜便连忙告罪:“是奴才们的错。”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到寿康宫来问罪的,你是太后跟前的人,要罚你,也得是太后来罚,”她绕过春喜,摇一摇头,“还不快随我进殿去。”
而元邑那头一路入了内室去,便先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儿,是苦的,更是涩的。
他眉头紧锁,上前去问了安,径直站起身来,往高太后床榻前凑过去几分,扫过去一回,发觉高太后似乎正在昏睡之中。
难道,真的病了?
传了太医问话,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医院统一了口径,没有人该忤逆寿康宫。
可他还是不大相信。
怎么就病的这么恰好?
元让送出宫,大选将至时,而且还点了名叫皇后来侍奉。
她最亲的,不是高令仪吗?
他正想着,董善瑶和春喜两个也已经尾随而至。
他略一回身,怒瞪向春喜:“太后怎么昏昏沉沉,一早起来便是这样吗?传了太医没有?你在跟前服侍,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春喜显然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了好几个头。
此一番动静闹得不大不小,却正好惊动了高太后。
她悠悠转醒,面色不大好,似乎整个人还有些浑噩,没瞧清楚是谁在床榻旁,张口就骂:“素日里纵的你们太厉害,眼下我病着,你们就敢在我面前叫嚣着闹腾起来吗?”
元邑后背一僵,阴恻恻的扭过头来,盯了她一回,旋即又将这样的目光收敛起来,换了副恭敬神色:“母后,母后醒醒。”
高太后好似如梦初醒,一扬手,手背在眼睛上揉了两把,看清是他,松了口气:“是皇帝啊。”
元邑欸了一声:“儿子陪着皇后过来的,大选的事情落定了,她来跟您侍疾。”
说着,他同董善瑶招了招手。
高太后的目光绕过他,看向了不远处的董善瑶,见她是一身素净,眼中明显顿了下,很快又掩盖过去:“难为你们孝心大,来得这样早。”
董善瑶几步近了前来,柔着嗓子,生怕说话声音大了,就惊扰到她一样:“您病了几日都不见好,今儿外头的事情忙完了,可不是要急着来服侍您了。”
高太后笑了两声,然而笑意未达眼底。
她动了动身子,元邑立时会意,上了手去扶着她起身,又抽了两个靠枕来,与她垫在身后。
安置完了,他才顺着高太后的手势,在床尾旁的高脚圆凳上坐下去,脸上尽是愁苦之色:“儿子方才听春喜说,您今早起来又觉着不舒服,也没胃口,竟连早膳都不要进了吗?”
高太后先是嗯了一声,才去骂春喜:“她在我跟前服侍的久了,胆子是越发的大,嘱咐了不许说,见了你,还是全说了。”
“您的病,一直反复着,还要瞒着儿子不成?”元邑拉下脸来,转头看向春喜,“快去传太医来。”
春喜忙着站起身,弓着身子就要往外退。
高太后那头却扬声叫住她,又与元邑道:“传太医做什么,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有什么大病大灾?叫他们来,请了脉,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无非是说经年累月操劳着,积下的病根儿罢了。”
元邑情真意切的紧张着:“既然是操劳累着了,该好好歇一歇,养养神,可要养神,总不能全靠太医院的药吊着,您这连东西都不想吃了,可不就是大事儿吗?”
“哪里就有你说的这样要紧了。”
董善瑶一直陪站在一旁,这会儿才开口接起高太后的话来:“万岁难得这么一大早的过来,太后就是胃口不佳,也该吃两口,叫万岁陪着您进膳,奴才在旁边儿服侍着,给您布菜。”
元邑略抬了头,拿余光扫过她一回,又收回目光,看向高太后:“儿子跟媳妇儿伺候您进膳,也算是天伦之乐。”他说完了,心下又犯起嘀咕,须臾又添了一句,“要是让儿没出宫,这会儿去把他抱过来,您瞧见孙子,这病就该好一半了。”
高太后的笑,霎时间就僵住了:“这话说的不错,焉知我这场病,不是病在了这上头的。”
元邑唉声叹气的:“如今已经这样了,您若真是为这个做下的病,千万宽心吧。将来让儿年纪大一些了,您是他亲祖母,他还能够不认您吗?太医都说了,您这是操劳过度,外头有多少事儿要您来经手,心里头再放不下让儿,自然要病倒的。”
高太后心中冷笑不已。
当初小小的人儿,一眨眼,十九了,他很快就要过二十岁的寿辰。
如今翅膀渐渐的要硬起来,敢跟她叫嚣唱对戏了。
一大早的送着董氏进寿康,坐下没说两句话,张口就提元让。
这个下马威,给的委实很好。
只可惜,他还是太稚嫩,她风雨里走了几十年的人,这点子唇齿相讥,在她看来,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第八十一章:为难
于是她很快调整了情绪,复挂了笑在风韵犹存的脸上:“皇帝难得有这份孝心,我若总驳了你,倒真如皇后说的那样,辜负了你的这份心。让哥儿的事,也不必再提了,庆都抚养他,我放心,皇帝也该放心,你这位皇姑,是脂粉堆里英雄,挑在大拇哥上的好本事。至于你们说的这个天伦之乐——”
她拖长了音,噙着笑摇头,“我这一病,积攒下许多的政务,有些很紧要的,皇帝年轻,尚处理不了,都已经送到寿康宫来了,有些个不紧要的,我昨儿吩咐了下去,叫他们今天送到了乾清宫去。皇帝大了,也该学着处理政务了,就别杵在我这里了?”
元邑眸色倏尔暗下去。
现在的高太后,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比他棋高一着。
他抛出去一个元让,她就立马拿朝堂政务压了回来。
这二者相比,哪一个分量更重,自然是不必言说的。
他都快二十的人了,还年轻不懂事吗?先帝十五岁就亲了政,朝廷的事,大大小小,处理的那样得当。
轮到了他时,因有一个高太后压着,就总也喘不过气来。
他登基也有一年多了,而今批几道折子,还是些无关痛痒的,就即便是如此,也仍旧是高太后的恩典和施舍。
愤怒,恨意,这两种情绪交杂着,在元邑的心头愈烧愈烈。
他攥紧了拳头,面色阴沉难看。
也许是他周身肃杀之气已经悄悄露了头,也许是夫妻多年仅存的一点默契,此时的董善瑶,站在他身后,小手悄悄地扯了他一把。
这一扯,令元邑稍稍回了神思。
董善瑶提心吊胆的,又开口叫他:“朝廷里的事才最紧要,万岁爷快回去吧,太后这里有奴才,奴才一定侍奉好。”
寿康宫是不能久留了的,高太后这几句话,直接戳进了元邑的胸口。
再待下去,元邑还能不能克制住自己,就成了未可知的。
跟高太后撕破脸,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再说了,她还站在殿内呢,真要是闹嚷起来,到最后无论能不能收场,太皇太后对她,是少不了一顿责骂,而高太后若有积怨撒不出这口气,还是得归到她头上来。
她心头颤了颤,只盼着元邑还能听进去她的话,也能够有一丝理智尚存。
高太后看戏似的盯着元邑瞧,却一个字都不说。
元邑呼吸急。促,缓了好几口,才稍稍的平复下去一些。
他站起身来,可是站的急了,带翻了身下的圆凳。
红木的凳翻倒在地的一瞬间,发出一声闷响来。
高太后凤眸眯的狭长:“怎么?叫你处理些朝政,还发起脾气来了?”
元邑一惊,瞳孔倏尔放大,咬牙切齿的拱手一礼,可是开口时,语调却出奇的平静:“儿子怎么会与您置气,适才起的急了些,一时没留神。您安心养病,儿子后半天再来看您。”他说完了,直起身来,回过头看董善瑶,又轻拍她两下,“好好服侍太后,药要按时吃,饭也得按时吃。我先回乾清宫理事,晚些时候再过来。”
他是背对着高太后的,五官分明,线条硬朗的脸上,已然满是杀意。
董善瑶惊骇之余,还要努力保持着镇定,一面应是,一面以眼神示意他收敛些:“万岁只管放心的去,不要分心劳神。”
……
董善瑶是听了高太后的话,又送着元邑出寝殿门的,只是他两个很谨慎,这毕竟是寿康宫的地方,绝不是能说话的地儿。
她有心劝,不敢说,他有心抱怨,也不敢说。
两个人视线交汇,又彼此了然。
元邑迈着步子自踏朵上一阶一阶的走下去,留给董善瑶的,只是一个孤傲的背影而已。
董善瑶有一瞬间愣住,那样的感觉,仿佛她被他隔离在外,他的心思,埋的那样深,深到她无法触及……
再一回神,想到寝殿内的高太后,她忙摇了摇头,把这样的情绪逐出脑海,又调整了一番,才打了帘子,复又入内去。
高太后见她回来时,脸上早没了和颜悦色,一开口,语气也全是淡漠:“这两日我病着,朝廷的事尚且处理不过来,大选就顾不上,只你也太没规矩,昨日就落了定,缘何没有遣人来回一声?”
董善瑶正要去给她倒杯茶,动作因着这一番话,立时就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