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邑一眼扫过瞧见了,抻着嗓子问他:“怎么了?”
李良低声的回话:“长公主殿下来了。”
元邑的眼儿便眯了一回。
阿姊有好些日子没到乾清宫了,上回去慈宁宫,听老祖宗话里的意思,就连老祖宗跟前,她都是好长时间没去服侍的。
他也留了意上了心,知道她这阵子几乎天天往长春宫跑。
这时候到乾清宫来……
元邑几不可见的一声长叹,似乎满是无奈:“请进来吧。”
元清踩着细碎的步子入殿时,元邑早在宝座上坐稳当了。
她进了前,也不正经的行礼,端了个很寻常的虚礼,就自顾自的落了座,一扬声开口就是质问:“景仁宫的事,你心下有论断了吗?”
元邑蹙眉打量着她:“阿姊是不是知道曹雍刚走?”
元清一怔,这话并不好回答。
她说是,那明摆着她盯着乾清宫窥探,眼下是没什么,只是怕时日久了,元邑的心里要生出隔阂,那可就麻烦了。
可她要说不是,元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那样的好糊弄,这话一听就是假的。
于是她只好沉默着,绝口不答。
元邑心头一冷:“太后在乾清宫安插眼线,把人都放到我贴身来了,阿姊也想学一学太后吗?”
他从来不这样说话的。
元清觉得似乎有哪里是不大对劲儿的。
好像从上一次她与他提起董善瑶开始,他对她的态度,就开始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然而这样的变化,在此时,也仅止于令她心里有所不适,并未曾真的当回事。
她敛了心神:“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心里也不好受,左右为难,一头是太后,一头是皇后,只是你好歹也收收性吧,什么话都往外说吗?”她端着长姐的架势,白了一眼过去,“若换做别的什么人,只你这么一句话,心岂不是就要寒透了。”
元邑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左手一直在面前的长条红木案沿上摩挲着:“曹雍回话,太后中的毒,就是郑恪配的。先前章太医给太后调理身子,开的方子郑恪也是知道的,曹雍的意思,他就是借着这个,才配出这样的一味毒,并不凶险,但因与太后先前所服的药中有相克的,且还有一两位本就带毒性的,若是时间久了,一样会要命。”
“时间久了?”元清似乎很是不屑,嗤鼻笑了一回,“看样子皇后也算是谨慎,只是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叫这毒性提早就发作了,没要了太后的命,反倒把她自己个儿给赔进去了。”
元邑猜想,她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不过是想顺水推舟,才会这样顺势给皇后身上泼脏水。
心里是说不出的感慨,果然皇后是可怜的。
他深吸一回气,敛神又道:“只是可惜了郑恪一死,死无对证。”
“京兆府不是还在查吗?郑恪的死,十之八。九和皇后脱不了干系。”元清一挑眉,嘴角上扬着,“不过也奇了,董家也没人在京中为官,她还能把手伸到宫外去——这事儿要查,只怕还要着落在董氏一族的旧交身上。”
元邑却冲着她摇了摇头:“阿姊,我已有了主意的。”
“嗯?”元清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他,心中急切,面上却丝毫不露。
元邑做了深呼吸状,又大口的换气,许久之后,才平心静气的说:“废后。”
元清似乎吃了一大惊:“还没待查个清楚,你就……”
“在往宫外去查,干系就太大了,这又实在算得上宫闱秘闻,真要是查,少不了全抖露出去。”元邑咬咬牙,打断她的话,“朝堂上怀疑归怀疑,到底没有铁证,也不好说太后中毒就一定是皇后干的。可要真的大张旗鼓的查下去,皇后跑不了,董氏一族,也跑不了。三朝的元老,我想阿姊也不愿意伤了董家的根儿吧?”
“这……”元清的脸上渐有了为难神色,“废话是大事,拿不出可使人心服口服的理由来,只怕朝臣也未必会认,届时再纷纷上疏,岂不更是麻烦吗?”
元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因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若是把太后中毒这盆脏水,真的泼到了皇后的身上去,那就不会是废黜这么简单的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皇后一条命保不住不说,连带着董氏一族,都是灭门之灾。
皇后在这场戏中,本就是无辜的,是受害受栽赃的,她被所有人舍弃,这已经令他无颜面对她了,若再因此事使董氏受牵连……
他定了定心神:“其一是她嫁我六年却始终没能生下嫡子,其二是不贤不德,容不下明妃所出的大皇子。”
元清瞳孔蓦然放大了:“让哥儿的事情不是……”
“阿姊!”元邑一扬声,颇带了些决然,又拔高了音调,“两相比较之下,我相信,皇后也是愿意选择后者的。”他一面说,又似乎很是厌倦了,扬手摆了摆,“这件事阿姊就不要操心了,我会叫人到景仁宫去跟皇后说清楚的。”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元清面色一沉,虽然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也不好再留。
他已经决意废后,这是她所想见到的,至于以后的事情,且留待以后再说吧。
于是她站起身来:“你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多劝你什么,我先回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告一段落
“阿姊。”元邑突然一扬声,叫住了刚转了身,拔腿要走的元清。
元清咦的一声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向他:“怎么了?”
元邑浅笑着,可是笑意未达眼底:“我知道阿姊近来常往长春宫,可是老祖宗身体还不好,贞贵妃要搬回储秀宫主六宫事,阿姊还是多陪陪老祖宗吧。另有一件——宫外徐家,阿姊也常有来往的吧?”
他说这话时是云淡风轻的,可却叫元清不自觉的心头一惊,喉咙发紧。
她觉得,这是一番对她的警告。
警告二字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时,她就冷下了脸来:“你这算什么?”
元邑却坦然的一摊手,两肩略是一耸:“只是废后的事情,我不想在旨意未出之前,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元清呼吸一滞:“你觉得我会给徐家送消息?”
元邑却没再回她,只是噙着笑看着她。
姐弟两个就这样对视了好久,到底是元清先败下了阵来,吸了吸鼻子:“放心吧,这点儿分寸我还是有的。”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只是细看时,才能够发觉,她脚下走得很快也很急,几乎是逃似的离开的。
元邑盯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渐黯淡下来。
许久后,他抬了抬头:“到今天,我才恍然明白过来,那天老祖宗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阿姊和徐家来。”
大殿之中是空无一人,可他这话又分明不是在自言自语。
西次间的帘子微微晃了两晃,一道倩影自帘后而出,端的是仪态万千,挪到了元邑的身侧来。
元邑侧目,向那人望过去:“容娘,你听出什么来了?”
卫玉容顾盼浅笑着,朝他递过去一只手:“我什么也没听出来,您也不该听出什么来。”
元邑接上她的手,却一味的摇头:“不,你都听出来了。她的确在乾清宫也有眼线,我的一举一动,她若想知道,就会如高太后一般无二,全都能知道。她今天过来,是试探,更是催促。我说起废后之事时,她看似讶然,实则并不是,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而且……”
卫玉容见劝了一句劝不住,知道他心里不受用,便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且殿下还想清扫宫外董家的势力。董氏远离京城这么多年,她都尚且这般不放心,要斩草除根,”她一面说,一面噙着笑摇了摇头,低声轻叹,“无怪您寒心了。”
“她在为谁筹谋?又在为谁铺路?”元邑捏着她的手心儿紧了紧,“从前觉得阿姊与我相互扶持,在昭妃的事情上,我虽然利用了她,可她这些年来,小事之上,利用我的也并不是没有。亲骨肉,没这么多计较。可是大事之上,她绝不能够如此!”
“可是殿下的身上,毕竟还流着一半徐家的血啊。”卫玉容在他身边半蹲下去,另一只手搭在他膝头,“您要废后,中宫之位悬空,殿下为昭妃,为徐家,怎会不筹划起来?您今日的敲打,只怕是没用的。况且,这样的敲打,将来还是少有为好啊。”
“她还是会给徐家送信的。”元邑合了合眼,空着的那只手在她头顶抚。摸着,“你是怕我警告的多了,阿姊要与我生分,将来生出二心,成了第二个高太后,是吗?”
卫玉容摇一摇头:“殿下不会做高太后,殿下是先帝最喜欢的孩子,她会替先帝守好了元氏江山的。可是殿下生来骄傲,若是长此以往,只怕骨肉间的亲情,早晚不复存在了。”
元邑心头一凛。
她确实不会做高太后,也无心做垂帘听政的这种事。
可是他还需要她的扶持,宗亲之中,除了皇姑外,就数着阿姊了。
他的皇位,虽然不是摇摇欲坠的,却也还不稳。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回过神来,便又叮嘱了两句,“晚些时候你去慈宁宫的时候,跟老祖宗提一嘴吧。我没法子规劝,没法子敲打警告,这事儿,还得老祖宗出面了。”
卫玉容很是乖巧的颔首应下,一仰脸儿,又问他:“景仁宫那里,是我去,还是叫庆妃去?”
高令仪和徐明惠显然都不合适的。
高令仪便不多提,徐明惠她……只怕元邑就是开了口,她也不应,叫她在这时候到景仁宫去,凭她的心性,是肯定不干的。
元邑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叫庆妃去吧。我知道她一心想要个安逸清净,可我不能一味的予她。我去延禧宫的时候,她也跟我直说了,宫外的事,本不打算叫肃国公府掺和进来的。”
卫玉容心跳漏了两拍:“您这是想把她拽进来吗?”
“不是。”元邑仍旧端着平和,“我知道你跟她感情比旁人更为亲厚些,当日又是你开了口替她求的,我不会强逼着她在禁庭中搅弄风云。但是有些时候,该她出面的,还是得出个面。就好比眼下——皇后被废,你,令仪还有明惠,你们三个人,将来朝臣要上疏请立后,势必要从你们当中选的。这会儿你去景仁宫,也并不那样合适。叫她去,才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以名相称,她便心头一动。
他在这把龙椅上坐了一年之久,可其实心底还记着小时候的情分。
有些事情是不得已的,比如高令仪,比如徐明惠,可有的东西,他还没有忘却。
她会心一笑,握着他的那只手,就更紧了几分:“我知道了,一会儿打发人到延禧宫去告诉她一声,她会明白的。”
……
卫玉容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望着蓝到清澈的天空,无限怅然。
这一桩事情到此,就要告一段落了。
她也知道,自入宫以来,一直笼罩在头顶的这片阴云,也会随着皇后被废,而慢慢的散去。
高太后会不遗余力的让高令仪成为元邑的第二位皇后,她心愿得偿后,她们的日子,也会开始逐渐趋于平淡安然。
而下一次的风雨欲来……
下一次,就会是狂风暴雨,再不会是这样压抑的平静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名义
今日的天,是水洗过的蓝,干净的叫人挪不开眼。
萧燕华带着宫女儿们去了景仁宫,其实心里不大落忍。
她知道皇后无辜,可自己还是要走这一趟,说那些残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