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的旨意派出来的那天,元邑打了朝廷所有官员一个措手不及。
这道旨意未曾朝议,是直接颁出来的。
彼时以王阁老为首的一众朝臣纷纷上疏,可已经都没有了任何作用。
天子一言九鼎,金口既开,就绝无朝令夕改,收回成命的道理。
中宫被废,已成了无可挽回的事实。
董善瑶心里早有了分寸,没有任何的怨怼之言,也没有任何的不平之色。
内府的奴才们带着人去请她挪宫时,她昂首挺胸从景仁宫中步出来,至于宫门口才又站定住了脚步。
这里她住了一年多,所有的尊贵和荣华,从今日之后,都不复存焉。
元邑以无子善妒废黜她,并不是贬妻为妾,而是直接废为庶人。
她心里也明白,还有高太后在,元邑也没法子给她将来可能翻身的机会。
她望着景仁宫的门匾,深吸了一口气。
旁边儿翡翠和玳瑁两个人一左一右的跟着她,那架势看来,是断不肯离开她半步的。
董善瑶回过神来,安抚她二人一番,才朱唇微启:“万岁叫我去住绥安堂,已经是极大的恩典,没有还叫人跟着服侍的道理。我早托付过你们两个,你们自有你们的去处,别跟着了。”
翡翠眼窝早就红了,带着哭腔哽着喉咙开口:“主子不要奴才了吗?奴才去跪万岁,去求万岁,六年的夫妻,万岁不能这么对……”
“翡翠。”董善瑶一拧眉,打断了她:“你素日是个懂事乖巧的,到了今日这般地步,要说这样的话,来给我招惹祸端吗?”
翡翠一咬牙,哪里还顾得上那样多,上了手攥住她的一双手:“奴才是从小跟着您的,从董府到太子府,再到这禁庭中。主子,不论您是皇后还是庶人,都是奴才的主子,奴才这一辈子都只跟着您,哪里也不去。”
董善瑶心头一动,强撑着不肯落泪,反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把:“好丫头,别说胡话了,你才多大年纪,将来还有大好的岁月,去吧,啊?”
玳瑁抽泣着倒吸气,接过翡翠的话来,开口就说:“主子如今这样,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今后可怎么过?您托付了奴才的去处,是为奴才好,可奴才绝不敢丢下主子不顾。”
董善瑶便摇了摇头,没有再回答她二人的话。
此一去绥安堂,她的命,就注定了,又何苦再拖累她们呢?
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黄炳:“黄总管,翡翠和玳瑁的去处,黄总管心里是有数的吧?”
黄炳眉心一动,便点了点头。
这两个丫头,是慈宁宫点了名要的。
他在宫里这么多个年头了,哪里有不明白的?
董氏此时说这个话,那必定是早前在太皇太后面前求了情,把两个陪嫁的丫头托付给了太皇太后的。
黄炳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回,这位废后,其实并不是什么坏心眼的人,连他都难免替她惋惜可怜。
可这都是主子们的决定,他做奴才的,安守本分,听吩咐办事儿,心里再怎么觉着董氏不该至此,也绝不会在面上露出半分来。
于是他一回头,吩咐左右:“她两个是随珠姑姑早点了名要的,这会子就带到慈宁宫去吧。”
翡翠和玳瑁对视一眼,惊诧之余,更是鼻头一酸,泪珠就滚落了下来。
董善瑶看了不忍心,就又劝了两声:“宫里头没这个规矩,不兴掉眼泪,别哭了,跟着他们去吧,慈宁宫是个好去处,对你们只好不坏。”
她一面说,一面上前两三步,一伸手,揽了揽二人肩膀,将二人轻拥入怀,“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只有这么一件事,”她压低了声,在二人耳边低语着,“再过些日子,风声过去了,太皇太后会安排你们两个出宫去。好丫头,出了宫就是海阔天空,想回府就回府去,不想回府,就自己安生过日子,我虽然被废了,可我那些贴身的东西,好在万岁垂怜,如今你们两个还能分一分,将来出宫,太皇太后也不会亏了你们。别再挂念我,快走吧。”
她说完便撒开了手,后退几步,别开脸去,再不敢看她二人。
黄炳见状,冲着身后的奴才摆摆手,示意他们带她两个往慈宁宫去。
翡翠和玳瑁哪里肯走,便横竖是挣扎着。
内府的奴才们当着董善瑶的面儿,又不敢真的上手去拽拉她们。
虽说董善瑶是废后了,可底下的奴才们素日里再怎么拜高踩低,也没人敢在这种时候,上去踩这位废后一脚。
黄炳一横眉:“二位姑娘可不要闹了,不然叫底下的奴才们上了手,可不怎么体面。”
董善瑶心头一凛,看向黄炳,冷然的乜了一眼。
黄炳抿紧唇角,就收了声。
翡翠和玳瑁终究还是被内府的奴才们带着往慈宁宫而去了,董善瑶的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去。
待她二人走后,她才复问黄炳:“万岁可说没说,我今日还需不需到乾清宫去拜礼?”
黄炳倒是不卑不亢的:“万岁爷吩咐了,直接往绥安堂安置去,不必再到乾清宫。”
董善瑶呵地冷笑了一声。
元邑到今日,都不敢见她,她竟都快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冷漠了。
她背着手,一昂下巴:“那就走吧。”
黄炳却并没有先动起来,反倒是看了她一眼,左右想了想,还是带上了敬称来:“您是个明白人,有个事儿,奴才得先与您说了。”
“黄总管说吧,我如今是庶人一个,你是内府的大总管,用不着这么着。”
黄炳却不接她这个话,仿佛一切都还是如以往一样的,只是说出的话,却不免叫董善瑶从头到脚的一阵发寒:“您是废后,万岁爷也交代了,绥安堂吃穿不缺,但是没有人在旁边儿服侍。甭说翡翠和玳瑁,就连寻常的小宫女儿,也是没法子给您安排的。”
“我早知道了。”董善瑶嗤笑一声,“黄总管不必为难,我如今是个什么处境,我自己心里有数,要是一个废后都还能够锦衣玉食的活着,才是叫人……”
呵,才是叫人心生疑窦,少不了动心思来探究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永平
绥安堂坐落在这禁庭的最东北角,寻常无人轻易到这里来,董善瑶还清楚的记得,绥安堂里住过两位废后,和一位被废黜了的皇贵妃。
如今,她成了第三个废后了。
不过也正因为这里头住过的人身份很有些不同,宫里的人才一直把这块儿地方当成不祥之地,谁也不愿意到这里来。
年久失修是谈不上的,禁庭中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有专门的人来打理。
但是她见过元清的寿安堂,那是富丽堂皇,宽敞明亮的好去处,又连着慈宁宫,更是难得的清静。
这里,和寿安堂,显然是毫无可比性的。
黄炳知道这位废后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令左右推开门,引着她入内,一面又说:“以后每日会有奴才送来您的吃穿,您有什么想要的,内府也会应了您的,万岁说过,不许苛待绥安堂。”
不许苛待吗?
连一个服侍的人都不留了……
董善瑶摇摇头:“黄总管回吧。”
黄炳话一顿,略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便礼了一回,就带着内府的一班奴才们退了出去。
她纵然是废后,也不该是奴才们能看笑话的。
……
“人送到绥安堂去了?”
“是。”李良在旁边儿猫着腰,偷偷地打量了一回自家主子的神色。
元邑此时合着眼,神色淡淡的,叫人看不出喜怒来。
李良却知道,他心里是极不落忍的。
果然,不多时元邑又开了口:“李良,你会不会也觉得,绥安堂中连一个服侍的人都不许黄炳安排,有些过分了?”他一面说,一面叹着气,“我和瑶瑶做了六年的夫妻,到了了,却这样待她。”
李良摇着头:“您也有您的苦衷和难处,皇……她不会怪您,也能明白的。”
“她能明白,却也一定怪我。”元邑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有些说不出的颓败,“永平送去延禧宫了?”
他问起这个,李良才一怔,好半天都没回话。
元邑为着他没吱声,便睁开眼,斜着眼风扫了他一回:“没送去?”
李良咽了口口水:“大公主一直闹着,要见母后,说延禧宫……她说自己是中宫所出的嫡公主,庆妃娘娘不配抚养她……”
元邑面色一沉,眸色深了深。
在皇后的事情上,他已经愧疚极了,是以便很不愿意苛责永平,但是她这样不体谅……
皇后一番苦心,他如何不理解,又如何会不成全。
只是这孩子,委实是叫。宠。坏了。
“没告诉她这是董氏的意思?”
“要不……”李良干巴巴的咳了一声,“要不您过去一趟?底下的奴才们哪里敢碰小主子,公主殿下又哭又闹的,您也知道,这会儿几位小殿下都挪到了惠音阁,就是怕见了那位被内府的奴才带走,更要闹起来。可是大殿下这么闹,奴才估摸着,两位小殿下也要叫带起来……奴才们劝不住,又不敢拦,只怕得您过去一趟了……”
元邑的脸色虽然还是难看的很,可是却已经一跺脚,站起了身来。
李良松了一口气,才忙跟了上去,与他一道出了乾清宫,往惠音阁而去了不提。
至于惠音阁时,元邑先听见的,就是永平的哭喊和吵闹。
他步下辇,往里头进,见了一众奴才守在门口,没一个人敢进内去,而屋中却夹杂着瓷器落地,摔的稀碎的声音。
元邑立时冷了脸色:“杀才!殿下若是出了岔子,你们有个脑袋?”
李良也是叫吓了一跳。
起先他们到乾清宫回了话,他还得看着主子心情怎么样,才敢回话。
这会儿陪着一块儿来了,却不想这群奴才这么不通人事,永平公主还在里头闹着呢,怎么就敢放她一个人在屋里。
那些个瓷器摔碎了,真要是划伤了公主,谁也担待不起!
元邑骂了两句,就已经提步上了踏朵,一伸手推开了屋门。
“谁叫你们进来的!我哪里也不去!”永平见门大开,外头光线打进来,连看都没看,就先叫骂了起来。
元邑尽力的缓和了面色:“永平。”
叫骂声戛然而止,永平摔东西的动作也尽收了。
她小脸儿上泪痕满布,一扭头看向门口,果然瞧见是元邑站在那里。
五岁多的孩子,乍然遇上这样的变故,早就没了主意,心里是惶恐恐惧的,可是与生俱来的嫡长公主的骄傲,又叫她不愿在奴才们面前示弱,于是她只能哭,只能闹,只能见了任何不顺眼的,就全往地上砸,以此来掩饰她心中的不安。
这会儿见了父皇,所有的委屈和害怕全都爆发了,她胖乎乎的手提着裙摆,就往元邑身边儿扑过去。
元邑看着一地的瓷片,触目惊心,唯恐她脚下不稳要坏事,就忙应上去了两步,长臂一捞,把人带进了怀里抱起来。
永平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还记得当年初为人父时的无措和欢喜,眼看着孩子长到了五岁,她本是天之骄女,该最欢喜,最无忧的长大。
他心中不忍,一只手抱着人,一只手与她擦了擦脸:“你是大陈的公主,眼窝子可不能这么浅,都五岁了还掉金豆子吗?叫永安和永宁知道了,要笑话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