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风大,旁人都去躲懒了,只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风口上,真像个傻子。
正巧春儿端着今日的燕窝盅进来,青青随意抿两口便撂下,她打小儿吃这些,如今陆家的似乎都不怎么讲究,因此下面进贡上来的物件也就与前朝的不能比。
春儿见她不爱喝,少不得要劝两句,“姑娘好歹用一些,在原先那地方亏了身子,现下要多补补才好。”
“补什么补?这东西我本就不爱用。”她将勺子一搁,春儿不敢多话,这就要退下,却忽然让青青叫了回来,“你去熬一碗姜汤,给门外那个傻子送去。”
傻子?哪个傻子?
春儿顺着青青的目光望过去,便望见了廊下背脊挺拔的江淮之,心里虽纳闷,却也不敢多说,只好应了。
青青放下窗户,微微一笑,谁也不知她想些什么。
陆震霆回来的时候江淮之刚被春儿叫西侧间喝姜汤,他脚步匆匆,一回来也不换衣裳,径直坐到青青对面便开始发牢骚,“我那六叔可真是个傻东西,将你七姐姐叫进宫里也不教好,当真四叔的面儿说他的画是假的,让四叔的脸往哪儿搁,可恨那曹启忠,竟还连累起我来了。”
青青眼也不抬一下,自顾自翻她的旧书,听陆震霆囫囵灌一口茶继续道:“原来你还有个姐姐,行六的,兜兜转转去了赵如峰府上,你那六姐却说,当年隆庆最疼是你,手把手教过你诗书画,是真是假,还得你说了算,这不……明儿就让我把你领进宫去,就为一幅画,差点儿把前朝的宫人都集齐了,至于不至于?”
青青适才放下书,淡淡道:“若是心爱之物,当然至于。”
“那……”
“圣旨都下了,我还能不去不成?”她挪了挪位置,向后靠在引枕上,恍然间被陆震霆拖进老旧的回忆当中,感叹道,“原来六姐姐最终跟了他……”
陆震霆却在她这一句低语中听出些不一样的滋味,因而追问,“他,哪个他?”
青青并不遮掩,坦然道:“我原与赵如峰有婚约,及笄之后便要下降与他,却没料到原来他对六姐姐也是存了心思的,这倒也好,成全了他们……”
她的话悲喜难辨,却透着旷古的凄凉,令陆震霆也开不得口,便只得握了她的手,静默不语。
☆、第八章
青青第八章
虽说是入宫觐见,但新朝的规矩显然不若前朝繁琐,宫内宫外都没那么多讲究,再而青青的身份摆在那,怎么装扮都能被人抓了错处,倒不如随性一些,横竖跟着陆震霆这么个霸王,想来也没人敢故意找茬。
因而次日一早,青青只挑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短袄,腰下缀着月牙白的双襕裙,行路时如月华泻地,熠熠生辉。
饶是陆震霆与她日日相对,也少不得看呆了眼,止不住感慨,“且换一件颜色沉的,心肝儿穿成这样,还不让我那几个叔叔伯伯都看傻了?”
青青素来不爱搭理他这些个痴话,只问:“现如今都什么时辰了?再换衣服梳头,还能赶得及?”
陆震霆心知时候不早,便不再提这一茬,亲手扶着青青上了马车。
今日雪停,太阳将半座城池照得通亮。
时隔三年再回禁宫,青青心中五味俱在,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如此。
马车入门换轿,一路送到乾政殿。
青青跟着陆震霆,在殿门前下轿,步行至后殿,远远就见一道高瘦身影出门来迎,虽为内臣,却丝毫不见谄媚之色,见了陆震霆也不过淡淡一句,“晋王到了,陛下已在殿内久候多时。”
陆震霆还与他拱一拱手,“有劳。”随即领着青青一道入殿。
青青与他擦肩而过时未曾抬头,却已只他心中动念,一如她。
殿内不若往日,隆庆在位时,冬日地龙夏日冰,总是比外头舒服许多。而今数九寒冬的,地龙也只浅浅温着,并不怎么暖和。又或许是为了照顾今日来的人,特地在殿中生起炭盆,不至于将几个女人冻出病来。
从前的摆件也都收了起来,只按照今上喜好,摆两只梅兰竹菊四君子宝瓶,墙上挂前朝书法大家章若至墨宝,令又有一幅雪景枯梅,瞧不出是何人手笔。
这天子寝宫真打扮的跟一处雪洞一般,素得可怜。
陆震霆进门便向座上人拱手行礼,再一一见过他几个叔叔。青青骨子里脱不去那股傲气,当着今上的面也只略略福一福身,就当见过。
好在案台后的陆晟并不与她计较,他如今全神贯注都在桌上那两幅近乎一模一样的《荷下观鸟图》上,理不了别的。
青青自始至终低着头,却总感觉一簇炙热目光时时追着她,不必抬头也知道,定是束手立在一旁的赵如峰。今生既已无缘,又何须作此姿态?青青大抵是有些看不上他的。
似乎六姐如眉也在,只不过今上不开口,谁也不敢出声,青青只瞧见她半片马面裙,用的是苏州贡缎,想来在镇南大将军府上过得不错。
她正兀自琢磨,台上已有人开口。
“你就是隆庆十一女?”
这声音低哑干净,却字字音音透出威严,几乎要压得人不敢抬头。
陆震霆刚要替她回答,青青却已提步上前,垂首应道:“我是。”无论如何,她是绝不会从了他们的规矩,自称什么奴才奴婢,甘为下贱。
闻言,殿中数人都已抬头侧目。
有人为她担忧,有人因她的大胆而咋舌。
而陆晟却仿佛不曾听见,仍旧低头看着画,沉声问:“你可能看得出不同?”
青青垂目看画,目光落在叶上翠鸟,细数着画卷上细细笔墨,怀想着当年父亲落笔时的神情动作,一时间似乎落进辽远记忆中,再也拉不回来。
如眉在赵如峰示意下开口提醒,“小十一,当年父亲最疼是你,这画亦是抱你在膝头时落完最后一笔,这两幅画孰真孰假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青青恍然间抬起头,茫然四顾。一双含泪的眸子就这样与陆晟探究的眼神撞在一处,两人俱是一愣,青青是未料到,新帝竟是这样一位清癯文雅的男子,约三十出头,眉目舒朗,神态间透着肃穆,与陆震霆狂放相去甚远,而陆晟却是一个不小心,几乎陷在殊色当中,平生头一回领略世上竟能有人将妩媚与清婉糅杂得这样恰到好处,一时间竟想不到该用什么样的词句赠她才好。
难怪陆震霆那臭小子为了她大闹旧宫,宁愿在挨板子也绝不认错,如今一见,其中关节便都能解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陆震霆半个英雄自然也跨不过这道坎儿。
见青青眼中有泪,陆震霆头一个坐不住,忙不迭上前解围,“今儿这么多人,定是将她吓着了,早说不必来的,一幅画而已,就是两幅都收在宫里又如何?”
“俄日敦。”陆晟皱着眉,叫了声陆震霆的小名儿。
荣王这时候凑上来说:“行了吧小侄儿,你几个叔叔不至于生吃了她,瞧你紧张得,出息样儿!”
他见四叔是当真忍着怒,便不好再插嘴,但荣王的话他也不理,只直直盯着青青,唯恐四叔突然发起怒来要将青青拖出去打板子。
陆晟绕到桌后,宽慰道:“你仔细看,不必着急。”
青青却不应他,忽而伸出一只葱白纤细的手来,在左手边那幅画的翠鸟嘴尖儿上一抚,便道:“这幅是真的。”
陆震霆松一口气,不料荣王立刻跳出来大喊不服,“怎的看出来的?总不能单凭你一句话就断定谁真谁假吧?”
“你们请我来,不就是为了求我一句话吗?”青青回头睨了荣王一眼,眼神当中透着薄怒,只一眼便将荣王看得愣了,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时候陆晟不好开口,赵如峰看出来了,自自然然接过来问:“实在是因这两幅画争了好一段时日了,究竟真在哪假在哪,还请姑娘示下。”
姑娘?
青青禁不住勾起嘴角,还他一个讥讽的笑,再将那一幅假的慢慢卷起来,轻声说道:“那日我与七姐姐闹脾气,便哭着闯进这乾政殿来,父……父亲抱我在膝头哄,我却止不住眼泪,落了一滴就在这翠鸟嘴尖儿上,后头虽补画了,纸上却仍有凹凸之感。画的时长、笔触、用墨都能作假,我的泪是做不得假的。”话未完,已经将假的那一幅扔进炭盆里,顷刻间火焰上窜,将画纸吞噬干净。
荣王急了,“你你你……你烧了它是何意?”
青青略提裙摆,走到陆震霆身后,满不在乎地说:“假的东西你留着它做什么?至多你多少银子收的,叫陆震霆陪你就是。”
她开口闭口直呼陆震霆姓名,这真让如眉惊诧,暗地里少不得替她捏一把汗,却看陆震霆乐呵呵地看着她,点头道:“六叔说个数,我这就把银子送你府上。”
“你……你可真是个混账东西。”荣王被气得七窍升天,恼火道,“可你那个七姐却说这画才是真的。”
青青并不看他,目光落在案台上的一排鸡血石印章上,“七姐懂什么?概是这天下也再没有人比我更懂父亲的画了。”
“噢?再没有人比你更懂?”陆晟放下画,似乎来了兴致,转向她问道,“那你说,这幅《荷下观鸟图》画的是什么逸致?”
青青抬头看他,望他一双狭长清澈的眼睛,平平缓缓道:“不过是闲情雅意罢了,若说意趣,当数《西关饮马》。”
“怎么说?”
“长河落日,百战休马,修罗场上半日闲,还有比这更难寻的闲情雅意?”
陆晟莞尔,并不再问。
陆震霆急急道:“真假已辨,陛下容臣携眷告退。”
陆晟转过背一挥手,亲手将画收起来,“去吧去吧,早知道你没耐性,半刻也不肯多待。”
陆震霆得了旨意,即刻喜滋滋领着青青要回,荣王与赵如峰也让陆晟一并打发了各自回府。
宫门口换车时,青青踩着马凳扶着陆震霆正要上车,却见赵如峰领着六姐如眉正向这方走,青青与陆震霆低语,“我不见他。”
也不知说的是哪个他,但陆震霆认为哪个他都不该见。
便也说了句,“放心,爷打发他们。”抬手一使力,将青青送上马车。回过身去与赵如峰打哈哈,你来我往的,就是不让他有机会接近车内的人。
好不容易送走了赵如峰,马车开动,青青才忽感疲惫,靠着车壁闭上眼,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然则陆震霆偏偏在这时候缠着她说话,反反复复问:“那画真是你摸出真假的?不过你倒是运气好,烧的是六叔的,若敢烧四叔的东西,他老人家发起火来,连我都要……”
青青被他问得烦了,不耐道:“自然是知道右边那副是你四叔的。”
他叫她辨画时,第一眼瞧的就是右边那幅,她怎么能看不出来?
陆震霆又问:“你那一番说辞,都是真的?爷怎么听得心里发虚?”
“假的。”青青抬手揉着眉心,冷冷道:“父皇的画,与其挂在你们皇帝屋子里,倒不如烧了干净。”
陆震霆听完一拍手,大笑道:“真不愧是爷的心尖尖儿,可真是个妙人儿。”
他这厢搂着她又是胡乱一通亲,而宫里头不多时就到了就寝的时辰。
陆晟一挥手撤下绿头牌,今夜打算歇在乾政殿。
撂开奏章,他心里一时无事可想,忽而眼前再度浮起白日那人指画辨画的模样,她观画入神时蓦然抬头,泪水盈盈的纤弱,侃侃道来时一身傲骨不容低看,末了与他对答,虽是初见,却仿佛相识已久,竟有倾盖如故之感。
陆慎叫来元安,将近日那幅《荷下观鸟图》再度展开,自站在画前呆呆站了许久,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然伸出手抚摸着今日她曾触过的地方。
他失了神智,不由得哂笑,命元安把画收了,再不要挂出来。
入了夜,梦中也不得安宁,那恼人的小人儿似初入宫闱的秀女一般,颤颤巍巍爬上龙床,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却还要蹙着眉大着胆子问:“那画是假的,今儿都是我信口胡诌的,你要如何罚我?”
陆晟一把将她按住了,冷声道:“朕自然有朕的法子。”
这一醒就是该起的时辰,他觉着不大对劲,往被子里一抹,触到一手凉意。
他失笑,这都多大年纪了,竟然也想得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不要再叫加更了,更不起。
☆、第九章
青青第九章
这些日子,陆震霆都歇在玉笙院里,连荣王请他喝酒都不去,仿佛在青青的榻上生了根,再不去肖想外头的花花世界。
青青却只当他是个赶不走的癞皮狗,厌烦得很。
且自打那日从宫里出来,他便对赵如锋的事情满心好奇,在外面打听了还不够,日日缠着青青问:“你与他定亲,难不成从小打到都不曾见过?”
“怎么能呢?他姑姑在宫中侍奉,都督又如日中天的,一年总能见上一两回。”青青证低头摆弄陆震霆为皇帝寿宴搜刮来的各色珍宝,抽出空来答他,省得没几句就又被他拉到床上去胡天海底地闹腾,他不要脸,她却还存着羞耻之心。
“姑姑?噢,这我倒是听说过,是容妃。也是因这层关系,他们赵家在朝廷里才站得稳。”陆震霆半躺着,将炕桌上的陈条翻来翻去,一双眼却只盯着一抹细腰,在春风里飘来荡去,美得让人神魂颠倒。
而青青却浑然未觉,端详着一只拳头大的夜明珠,耻笑道:“往后我得往都督府,噢,如今得是侯爷府,送一副门联,正巧是‘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
“这个好!”陆震霆大笑道,“等明儿,爷替你送去。”
“你且消停些吧,现如今是不好说,但若到了要紧的时候,这指不定就是你的一大错处,皇上要秋后算账,便有的你的苦头吃。”
陆震霆伸长手臂,环过那一把细细杨柳腰,将她收拢到身前,用下巴上还没来得及剃干净的胡渣去蹭她细软的脸,“看来心肝儿是真心疼我,怕我惹了祸事。”
“谁理你……把手放开,嗯……呀……这绳子难系,你别闹……”
陆震霆把头埋在她敞露的领口间,衣襟上镶嵌的狐狸毛柔柔软软地拂过他的脸,他将她变作柔柔的一团,任他揉搓,适才略松了松手,将她放在膝头说话,“好了,大白天的不闹你了。怎么样?挑出喜欢的没有?”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是让我做个参谋么?怎么又成了我挑东西了?”她被他撩得难受,乌黑的眼瞳上蒙一层清亮多情的水,教人看得心都要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