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蓁当真是懵得可以, 心里搅动着一份猜测,仿若有个幸福至极、快活至极的小人正在心里手舞足蹈个不休。
方才这一阵得悉, 他昨晚以为她葬身火海就急得发疯,几乎有心以命相抵, 一早又追来诚王府要带她出去, 极力想要说服她改变主意脱离王府, 刚又这般嘱咐她别去委身诚王,无论怎么揣测,这些表现似乎都只能用那一个原因来解释。
可是,他明明才刚亲口说了对她“并无爱慕之意”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经历了前世的凄惨结局,杨蓁从来不敢让自己抱无谓的希望,何况才刚刚听他否认过。
她很快按捺下了心神,警告自己:别去瞎想了,难道还真以为那样的美梦有望成真?想必他不过是因为心地纯善,觉得亏欠于我罢了。
可是,为什么觉得亏欠就不愿她去做诚王姬妾呢?真要是简单关心她,想为她安排个妥帖着落,让她一个丧亲孤女给诚王做个侍妾难道不是对她最好的出路?
三妻四妾又如何,眼下但凡家境算得上殷实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让她将来去嫁别人就能比跟了诚王好?
为什么他要一边说着“我从未起意娶她”,一边又对她强调“你不许去嫁给别人”呢?
杨蓁还是好生迷惑。那个不安分的小人也还是在心里探头探脑。
阔别还不满一日的教坊司已然面目全非,纵火嫌犯被锦衣卫秘密缉拿收监,五城兵马司跟着救了一夜的火,却连内情都无权获知,只接手了些善后事务,暂时对外宣称是失火所致。
杨蓁回来的时候,死伤者多已得到安置,没受伤的乐户们分头清理着废墟,只有聂韶舞的住所那一片张克锦不许人动,他已然跪在那里嚎哭了两个多时辰,嗓音都已嘶哑,仍然不愿起身。
杨蓁确认了赵槐、段梁与画屏三人都平安无恙,稍感宽心,随后就走来张克锦跟前。
那个年逾不惑、身形肥壮的汉子,竟然哭得脱了形,令人一眼看去几乎都认不出他。
杨蓁听画屏他们说了聂韶舞是因被张克锦锁在屋中才未得逃生,以致殒命,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本还对他十分迁怒,恨不得立时砍他几刀来泄愤,可见了他伤心得理智尽丧这模样,却又心酸不已,一腔悲愤也不知该去向谁发泄了。
真要清算,她自己何尝不是连累聂韶舞死于非命的人?
她强忍着两汪泪眼唤道:“张大人。”
张克锦转过头来,睁着红肿的双眼望着她,忽然多了几分神采:“你?”
“是我,”杨蓁微微颔首,轻叹了口气,“都是我引来了灾祸,竟让韶舞大人为人所害……”
张克锦忽然一跃而起,扑上前扯住了她的衣袖,画屏与段梁他们正关注着这边,见状便要过来阻拦:“张大人!”
“无妨的。”杨蓁摆摆手拦住他们。
张克锦瞟了一眼近前并无外人,遂咬牙切齿道:“蓁蓁,你目下可知道了放火的是什么人?”
杨蓁摇头:“还不知道,听说徐大人已擒住了嫌犯,但想必那也只是喽啰,幕后主使是谁尚待继续盘查。”
徐显炀没来得及为她细说昨夜过往,是他手下的锦衣卫告知了段梁与赵槐,以告诫他们一切小心,不要轻举妄动,杨蓁也是刚刚才听他们所说。
“好,”张克锦将头一点,“你且记着,日后查案算我张克锦一个,你们但有差遣之处尽可唤我,我纵是舍却性命不要,也要报此大仇!”
杨蓁淌下泪来,用力点头:“大人放心,咱们必不会让韶舞大人死不瞑目,必会为她报仇!”
与她说完了这几句话,张克锦才算稍稍恢复了正常神志,也容许了手下乐户过来清理废墟。
杨蓁本就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如今住处被烧毁,更是一无长物,剩下的事只有陪一众同伴说说话。
昔日熟悉的乐户们除聂韶舞之外也有几个葬身火海,大伙凑在一处免不了洒泪一番。好在除段梁赵槐张克锦三人之外,连同画屏在内的余人都不知道对方是为杀她而纵火,也便无人会迁怒于她。
见到杨蓁一身簇新打扮,比之从前的素淡装束娇美许多,再听说她已得王爷看中,日后便要留在王府当差,一众乐妇们都是羡慕不已,好几个都出口求她,日后但有机会,盼她也能提携她们同入王府。只画屏却恹恹地寡言少语。
杨蓁不好多待,离开时,段梁赵槐与画屏三人送她至门外。
杨蓁拉了画屏道:“我应承你的事将来一定为你办到,你且在此等我消息。”
这话绝非空口许诺,今日与徐显炀说清那时,心知可能自此与他分道扬镳,杨蓁打算的便是将来把替画屏脱籍一事着落在诚王头上,只需她逢迎妥当,求诚王帮她给个小乐妇脱籍会比徐显炀出手还要轻而易举。
画屏却苦笑摇头:“你竟还在惦记我,怎不想想,王爷莫名其妙将你领去王府,真会善待你么?那些无知妇人还当你是得了美差,我又怎会不知,其实你是掉进狼窝里了,能保得住你自己平安无事,就不错了。”
杨蓁心下感动,拉了她的手道:“怪道你方才不来出言求我荐你入王府去,原来是看得清这一步。你见事如此明白,我倒还放心了些。”
画屏昂然道:“我不能随你入王府去,我要留在外头,寻机为你通风报讯。以后你若是受了委屈,一定想法儿送个信出来,我没本事救你,也一定想法儿撺掇得徐大人去找王爷拼命!”
杨蓁噗嗤一笑,眼中却又闪起泪花,强忍下心酸,又嘱咐赵段二人关照画屏,就此辞别离去。
段梁的驴车也在火灾中烧毁,还有意徒步送她一路,也被杨蓁谢绝。
走出一段路,杨蓁又驻足回望,那座毁了半边的教坊司筒子楼矗立于灰蓝的天空背景之前,好似一堆杂乱的柴草垛。
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毁了聂韶舞一辈子,却也成就了她十几年,不论男人女人,谁都不爱来这儿,谁都不爱与这儿扯上关系,但被迫来了的人还是以各自的方式适应着它,顶着贱籍的名头努力活着。
他们当中或许仅有少数能称得上是好人,但要真去与那些杀人放火的恶人相比,他们又无疑都是良善之辈。
这里的人从上到下,个个都盼着能离开,甚至说,恐怕大多数都比杨蓁更强烈地企盼着离开,可如今她能离开的时候,他们却还只能继续待下去,将来也会如聂韶舞一般,死在这里面。
世道就是如此,纵然还没恶劣到她前世那个地步,可怜可悲又无奈的人们,总是有的。
终于要彻底脱离这个地方了,她也同样讨厌这个地方,同样盼着离开,一直盼了近三个月,可惜真得离开的时候,心里的恐慌却又多过了欣喜。
毕竟她即将去到的那个地方,说不定恶人与风险,都比这里更多。
*
“你可知道,当日我为何会选定你替芝茵入教坊司?”
今日清晨时分,杨蓁沐浴更衣之后被领去正屋,诚王对她稍加打量之后,问了她这样一句话。
杨蓁摇头:“还请王爷告知。”
诚王微微含笑道:“你那时也算小有名气,我正是偶然听说,这一次选来的宫女当中,有一个姑娘最为出挑,单只年纪稍大了些,这才叫侍卫长过去将你领了来。想要寻个女子李代桃僵,自然要挑一个与芝茵有所相似的,倘若年纪、相貌、气派相差过大,纵有那两个乐户帮着遮掩,也难免要引人怀疑。我行此计,为的就是避人耳目,自然希望做到圆满。”
他语调中透着些自嘲,“本来呢,领了一个受人瞩目的备选宫女出来也是要冒些风险的,不过我倒不怕这个,大不了事情传去皇兄耳中,我去解释一句,说是自己想要你来王府服侍,皇兄必然不会深究。只可惜我算漏了一点,你既如此出挑,旁人也都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来?偏偏这看出来的人当中,竟有了徐大人,我这麻烦可就大了些。”
“王爷谬赞了,”一直垂着眼的杨蓁蓦然抬起眼眸,“敢问王爷一句,您带了我来,还有意留我在王府,难道就是因为看中我与耿家小姐有那几分相似?”
诚王静静注视着她,唇畔略挂着一丝笑意,默了一阵方道:“你是像她,除了容貌不像之外,确实处处都有几分像。那晚在教坊司门外初见你时我都还未想到,你竟会如此像她。”
杨蓁自知若比才智谋略,诚王不知要高出她多少倍,但若相比对微妙情感的体察,她却不见得输给他。
单是从这番话当中,她已然体会得出,诚王有意留下她,绝不仅仅是为了向徐显炀挑衅较劲,或许探寻她与徐显炀究竟在联手调查些什么是原因之一,但恐怕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真的对她本人有了兴趣。
当然,这兴趣绝非男女之情,诚王或许会因她与耿芝茵的那点“相似”而对她好奇,有心将她带来近前慢慢探究,却不可能这么快就像对耿芝茵那样对她动情。
以前世新帝的凌厉手段来看,他可不像是那么多情的人。
但尽管如此,这份兴趣也足够她拿来利用,成为她将来占据主动的第一份资本。
离开本司胡同走向诚王府方向,路途大半都是京城的中心地带,周围遍布达官贵人的府邸,街道自是既平安又清净。
杨蓁独自步行,回想起乐妇们羡慕她能做王府婢女,说不定将来还能做成王爷的侍妾,简直是一步登天,她不禁苦笑。
如果任由事态像前世那样发展,皇上驾崩,诚王上位,此时做了诚王的侍妾,将来便可受封皇妃,那确确实实是一步登天了,可那样的话,就只能眼看着徐显炀走上老路。
将来又该如何行事呢?想要找到耿芝茵,再从其口中探知秘密,绝非易事,想要博取诚王的信任,甚至是得到他的宠爱,说服他相信徐显炀,以扭转未来走势,一样不是易事。
总之眼下计划些什么都是无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因早上那次见面,没说上几句话便被徐显炀到访打断,杨蓁还以为自己回来后诚王会再次叫她过去问话,没想到诚王倒把这一步免了,直接安排了一位嬷嬷接待了她,开始教她学规矩,准备做他的近身侍女。
“咱们诚王府里的规矩不次于皇宫大内,本没有进来个人便去王爷近身侍奉的先例,这一回都是王爷看重你,亲口要你去服侍,才开了你这特例。你可要专心,尽快学好规矩开始当差,别叫王爷久等。”
陈嬷嬷颤着富态的重下巴,对杨蓁训话,面色虽冷,语调却并不十分严厉。
杨蓁猜得到,下人们都看得出诚王对她的特别看重,知道如她这样的年轻婢女名为下人,说不定将来哪天就可能成了主子,他们都懂得眉眼高低,即使眼红,即使有心欺生,也没有谁敢冒着触怒王爷的风险,轻易得罪她。
“近身侍奉”,还要“尽快”,不让王爷久等,杨蓁琢磨着这些字眼,心下紧张之余,也有些跃跃欲试的企盼,真想快些看看,那位王爷究竟想要对她做些什么。
以她前世对那位新帝的风闻来看,他决计是与“好色”两个字毫不沾边的……
正文 35|诏狱审讯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刑房之内, 那三名纵火嫌犯正在受审。
徐显炀一夜少眠, 也未回去休息,辞别杨蓁之后就直接回到衙门,去到刑房问话。
一进诏狱大门,迎面遇到卓志欣,卓志欣一见他就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徐显炀莫名摸了摸脸:“我怎么了?”
卓志欣苦笑道:“可惜这块儿没镜子, 真该给你看看, 你这模样, 谁看了都会以为你要找人家拼命。”
徐显炀听他这一说,才明白方才进门后遇见的那些下属向他见礼之时为何都显得战战兢兢。他这会儿必定是两眼通红, 脸色阴沉好似雷公。
这也难怪, 昨夜刚着了那么大的急,早上又被那个执拗丫头气了一顿, 他这脸色怎能好的了?他现在确实很想找人拼个命来泄愤。
徐显炀不欲为此多说, 一边进门一边问道:“可审出什么来了?”
卓志欣跟上来道:“那两个年纪大些的是家仆,听主人命令行事, 问不出什么,那年轻的三缄其口, 不肯说,我们正等着你回来拿主意, 看如何用刑呢。”
徐显炀一皱眉:“那两个家仆至少该知道他们主人是何身份吧?”
卓志欣似感意外:“我还当你认出他来了,那年轻的就是柳湘家的独子柳仕明啊。”
徐显炀恍然大悟, 才想起为何看着那年轻人眼熟, 原来他爹就是那个外间传说被他以酷刑折磨致死、还割了喉骨献给厂公的泾阳党人柳湘。
算起来那段回忆距今不过三个多月的时光, 却似已然过去很久。
在那之前,他也曾带过几个泾阳党人到诏狱刑讯,但柳湘无疑是所有犯人当中最特别的一个。
自从进了诏狱起,柳湘不但对被控罪行拒不招认,还摆出一副刚直不阿、宁死不屈的架势,俨然一个奸佞迫害的千古忠臣。
他大多时候都是在疯狂怒骂,从厂公一直到诏狱最低等的狱卒都被他骂了个遍,当时北镇抚司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个疯子。
徐显炀他们完全无可理解,柳湘是因为与收受耿德昌贿赂的另一名官员过从甚密,才被抓来讯问,即使他本人未曾参与徇私受贿,却也明显与那几个贪官是挚友亲朋,他又哪里来的这么硬的底气,以千古忠臣自诩呢?
他是那一次才真正见识了泾阳党人的疯狂。似乎那些人不但对别人舌灿莲花,还已然成功做到了自我洗脑,不论曾做过或是正在做着什么祸国殃民之举,都还能真心把自己视作忠臣良将,把敌人才视作祸害。